20份快件裏的祕密-散文隨筆

他説：“林小素，我的公司要完蛋了。”她淡淡地説：“我知道。”他説：“林小素，若拉把我拋棄了。”她依舊淡淡地説：“我知道。”

馬原發現林小素時，她至少已經在他面前站了半個小時。他看着馬路發呆，她看着他發呆。

他發現她是從腳開始的，他看見一個個白皙玲瓏的腳趾，花骨朵一樣裝在兩隻高跟涼鞋裏，一個腳趾動了一下，另一個又動了一下，動作輕微，生怕驚醒什麼。然後，馬原埋在兩隻膝蓋中間的臉，緩緩抬起來，他的目光慢鏡頭一樣往上移動着。她是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子，眉眼也是極淡的。

馬原忽然很想哭。他説：“林小素，我的公司要完蛋了。”她淡淡地説：“我知道。”他説：“林小素，若拉把我拋棄了。”她依舊淡淡地説：“我知道。”馬原被激怒了。她知道，她知道，這個笨蛋，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的合夥人攜款潛逃，他的快遞公司瀕臨破產。他的房子，他的車，都給人家抵了債。一夜之間，鑽石王老五的神話，稀里嘩啦碎成一地玻璃渣。她不知道，他倒了3次公交車來接若拉下班，看到的卻是若拉偎在一位富態男子的臂彎裏，極盡撒嬌耍嗲之能事。在車水馬龍的鬧市街頭，他感到頭暈噁心、脊背發涼。他不得不用雙手抱住頭，緩緩蹲下身去，一米八的大男人，蜷縮成一隻小小的毛蟲。

那些傷痛，林小素哪裏會懂？想想她的智商吧，這些年她一直像個尾巴一樣粘在若拉身邊，一個女人如果不傻，怎麼會甘心做襯托別人的綠葉？馬原大步向前走時，林小素不得不小跑起來，後來索性脱了涼鞋，赤着腳一跳一跳地追着馬原跑。

林小素開始走進馬原的生活。她是個口拙的女孩，那些安慰的話，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她説：“馬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不管馬原怎麼想，林小素真的很樂觀。馬原新租的房子，面北，看不見陽光。馬原説自己掉進了地獄，林小素卻説，她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堂。她給他買來色調明亮的窗簾、桌布和牀單，上面都畫着太陽和花朵，充滿世俗煙火的温暖。掛窗簾時，林小素快樂得像一隻鳥，嘴裏哼着一首老掉牙的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一番佈置後，黑乎乎的屋子就亮起來了，林小素站在窗台上，説了句很有詩意的話，這裏多像童話中的小木屋啊。

然後，林小素就在“小木屋”裏給馬原包水餃，煮青菜肉絲麪。林小素手藝不錯，關鍵是她瞭解馬原的胃口。她知道他最愛吃鮁魚餡水餃，忌食大蒜和洋葱，還知道他煮肉絲麪時只能放菠菜而不能放油菜。馬原問她怎麼知道的，林小素紅了臉説，以前你説過，我就記下了。林小素臉紅的樣子很可愛。馬原想起了徐志摩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温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他想，林小素其實也是好看的，以後如果有機會——

但很快，馬原就知道自己沒機會了，因為林小素愛上一個名叫“林愛遠”的男人。

這個眉眼寡淡的女孩，他曾經忽略了她好幾年，然後在十幾天的單獨相處中，他又喜歡上了她，再然後，知道她愛着別人，他滿懷醋意卻依然希望她幸福。

那天，林小素把一個文件袋交到馬原手裏，羞澀地説：“我想快遞一份信件。”馬原看了看文件袋上的收件人名字，問她，是給一個男人的情書吧？林小素沒出息地低下頭，不説話，那就是默認了。馬原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把文件袋扔到一邊，酸酸地説：“傻瓜才會快遞情書，我不給你送。”林小素生氣地説：“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客户？細節決定成敗，你懂不懂？”然後，她放下10塊錢，轉身離開。

馬原看着那個文件袋，呆了半天。前兩天，他還愁眉苦臉地跟林小素説，沒有業務，我真的要放棄了。現在，業務就擺在自己面前。雖然它數額很小，雖然它是林小素的情書，但他就可以對它置之不理嗎？不可以，只要公司還在，他就不可以拒絕客户。

最後，馬原決定親自去送。他必須親自去送，因為他已經淪落成光桿司令了。

戀愛中的林小素變得愛打扮了，買了新的衣裙，總要問馬原好看嗎，好看嗎？馬原忍不住就想打擊她。林小素穿了復古式的.連衣裙，馬原便説，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扮赫本。林小素換了碎花的小旗袍，馬原便説，你以為你是張曼玉嗎？儘管備受馬原打擊，有了愛情的林小素還是漂亮了很多，身材日益圓潤，皮膚吹彈可破，眼神嬌媚得能滴出水來。

只是，將近兩個月過去了，她每隔3天就給那個名叫林愛遠的男人快遞一份情書，卻不見那個男人送給她什麼。馬原看着林小素，忽然有些心疼。這個眉眼寡淡的女孩，他曾經忽略了她好幾年，然後在十幾天的單獨相處中，他又喜歡上了她，再然後，知道她愛着別人，他滿懷醋意卻依然希望她幸福。可是，她能幸福嗎？

有個祕密已經在馬原心裏壓了很久。其實，在他第五次去送快件的時候，就發現那個叫林愛遠的男人家裏多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本來，前四次，馬原對林愛遠的印象還不錯，那是個笑容乾淨的男子，穿黑襯衣，每次都對他説辛苦了。馬原酸酸地想，林小素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可是，誰曾想，半路又殺出一個女人來。

很多次，馬原想告訴林小素真相，但每次都是話到脣邊又咽下去了，他實在不忍心打破她的美夢。

她説，我叫林小素，你叫馬原，“原”和“遠”是諧音，傻瓜，你有沒有想到，“林愛遠”就是林小素愛馬原的意思？

是在公司出事的第62天，那個攜款潛逃的傢伙在廣東落網了。馬原激動得紅了眼圈，這樣的喜悦他首先要跟林小素分享。他在電話裏大呼小叫：“抓住了，抓住了，你説得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林小素聽明白馬原的意思後，比他還激動，她在電話那端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説：“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林小素的哭聲讓馬原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他想起她赤着腳在馬路上追着他奔跑，想起她為他掛窗簾時快樂地哼着歌，想起她把鮁魚刺一根一根挑出來再為他包水餃，然後，他想起了那個深情款款的詞語-相依為命。滾滾紅塵，找個相依為命的人多麼不容易。馬原想，這次，一定要告訴林小素真相。

然而，面對林小素那雙認真固執的眼睛時，馬原卻不忍了。猶豫半天，他才沒頭沒腦地説：“你別再給他寫信了，勉強不來的。”林小素低下頭，窘迫地看着一沓毫無內容的餐巾紙説：“其實，林愛遠——”馬原忙給她夾菜，並打斷她説：“不提傷心事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

馬原的話立竿見影。之後，林小素再也沒給林愛遠寄過快件，從一段戀情中抽身而出，她並沒有傷筋動骨死去活來，而是像往常一樣，哼着老掉牙的歌，給馬原包水餃煮麪條，沒心沒肺地快樂着。林小素快樂，馬原便也跟着快樂。他想，一生一世，能和一個平凡快樂的女孩過平凡快樂的生活，其實挺好。

於是，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馬原對繫着白圍裙的林小素説：“我喜歡你。”林小素愣了片刻，然後用沾了白麪的雙手捂住臉，哭了。馬原尷尬地往外退，他説：“你別哭，不願意就算了。”就在馬原要退回卧室時，林小素哭着追過來，淚水和着麪粉橫一道豎一道，將她的臉塗得像只花臉貓，她説：“我願意啊，我願意。”

有過一段同甘共苦的歲月，本以為接下來的一切會一帆風順，但問題還是出現了。

那天晚上，馬原應酬到半夜才回家，一進屋，卻發現林小素正滿眼柔情地凝視着一堆文件袋，那上面赫然寫着一個熟悉的名字——林愛遠。看着手忙腳亂的林小素，馬原説，不用藏，舊情復發是件好事啊。林小素漲紅了臉説，不是的，不是的。馬原不聽解釋，掀了桌子離家而去。

馬原在朋友家過了一夜，第二天一開機，林小素的短信就源源不斷湧進來。她説，我叫林小素，你叫馬原，“原”和“遠”是諧音，傻瓜，你有沒有想到，“林愛遠”就是林小素愛馬原的意思？

她説，當初，你絕望地告訴我再沒有業務，你就真的垮掉了。我想，必須讓你振作起來，可是，我能快遞什麼呢？想了一夜，我決定把自己偷偷寫給你的那些信寄出去。你不知道，我已經喜歡你好幾年，為了多看你幾眼，我才不惜在若拉身邊充當綠葉。我想，就算你永遠看不到，只要有機會讓那些信經過你的手，也不枉我寫它們一回了。信件快遞到一個同學家裏，跟他説好了以後再拿回來，我怎麼捨得丟棄它們呢……還有，你不知道，聽見你説喜歡我時，我有多激動。

馬原回到家裏時，林小素正在一跳一跳地擦地，好似早把昨晚的不愉快忘了。馬原從背後環住她的腰，眼睛濕漉漉地説：“林小素，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