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居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3.22W

搬家是一件麻煩的事,也是一件難過的事,更是一件沉重的事。

籬居經典散文

在老家,每年都要搬家,冬天搬,春天搬。前者為了取暖,後者為了避暑,距離是從西廂房搬到東廂房,每次都將柴米油鹽、衣帽鞋襪、日用雜什掏將出來,一一陳列庭院,然後,全副武裝手執長杆(頂端捆綁一笤帚),裏外掃將一番,再抬、抱、抓、拿地收將回去。工作量雖不是很大,但必要佔去大半天光景。加之妻本來就認真絕透,非一一過手不可,擦洗不過兩遍不放過,挪放不到位不放過,橫看豎瞧不順眼不放過,這三個不放過着實難纏,我只能硬着頭皮跟着她不厭其煩地搬挪。

説實在的,這不算是實在意義的搬,確切點是挪,挪窩窩。每次適遇挪窩,我都打趣地對妻講,我們這叫鳥兒遷徙,還唱了大戲,《西廂》唱罷唱東廂,不同的是戲中未有丫鬟紅娘,且男女主角都已大婚罷了,屁股後還扯着碎娃娃;至於東廂,實屬古人憾事,今人笨愚而未有成着,反之就不會問過於歷史而要樂道於東西雙壁了。妻聽後淺笑,娃娃就滿臉茫然了。

季節變化,不聞花事,足不出户便知冷暖二三,這也就是挪窩的緣由,但不厭其煩。其實仔細想下就會知道,本源還是人最麻煩了。

春日,剛搬至東廂房,過了幾天消閒日子,年味未散而又要挪,這次是搬家,到縣城鬧市中去。本次不為冷暖,而是送娃娃唸書,去過一種新的生活。

該拿的、用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但都必須帶上。直到把家裏掏空,車子裝的差不多了,妻還在院子裏輾轉出入地思量着,看啥還沒有拿上。再三催促下,她才磨磨蹭蹭地退出庭院,上車。看得出,女人還是女人,不經意間手梢子還是抹了把眼淚。我嘀咕着又不是不回來,可看到那輕輕的一抹,倒添了點點幽幽的傷感。坐在顛簸的車上,看着故鄉熟識的景象一幕幕漸行漸失,不覺心裏像丟了娃娃似的堵得慌亂起來。那個庭院的時光之窗,緩緩合上,新生的羈旅之路,默默延伸。人,倒更像個葉片了,想與不想都會是要漂泊了。

輾轉數日談妥的居所,是一堂皇小區之圍的棚户區,那些京城客的閒置之所。説是棚户區,也是一層兩層的,雖沒刻意粉飾,倒也能居得人家,擋些風雪雨露,但重要的是舉步即達,沾了快捷的方便好處,省了勞頓麻煩。

從徒然四壁,到温暖舒心,總算收拾妥當,儘管很多物件還不知道安頓何處。然而買菜近了,購物近了,眼界也寬了,娃娃上學方便多了,算是尋得一好住處了,心也總算是放到了肚子裏。

這個歇身之處,在樓上樓,佔得了方寸陽台,眼界高了一格,視野便闊覽無餘。背靠着的院落,常聞三五房客笑談不絕於耳,南有二三梧桐牽攀風景不離於目,西邊陽台閒步顧盼,夠得日月近,星辰愈顯。每日,可見達官小販,路人食客,如梭流連,皆收眼底,熱鬧聒噪難討耳根清淨。凡此種種都順流而去,時光平淡,日月平常,無心計較,都像一條靜溪安然自然。也忽記得,那個舉家離鄉,觀於陽台之上的人亦為行客,是為暫且安得有所。不同的是臀下板凳為棲,桌前茶水為伴,掌中書卷為友,少了遊逸行色,免於聲嘶叫賣罷了。而今投居三日不到,生熟冷暖,厚薄深淺,流言長短充斥其間,燥也安着,靜也安着,寄於籬下,度過這人生一二。

先前和這裏的日子本是不一樣的,習慣了就沒有了區別。人總是在無形中默默地遵守着身邊的規程,習慣着衣食住行,成規的和流俗的。當一切都成自然,一切就都喪失記憶,變成共同的習慣。就像一如新娶的嫁娘,起初總跌撞於那滿臉的麻子,時間久了,那些麻子自然塵沙盡去,淨落得俊樣留下悦人眼目,何來區別。先前的日子在於妻兒,似乎真的一如記憶被現實遮蔽,但在我的心裏,它們是生了根的,和現在一樣鮮活。生活在兩個時光裏,身心習慣着這樣的習慣,更習慣着鮮活的思念。儘管被習慣着,可習慣得總迷失方向。

早晨的時光總是從凌晨三四點開始的。隔壁的顧媽和兒子必是第一個起牀的。他們算是很老的房客了,沒人知道籍貫,兒媳前兩年就離走了。娘倆很早起來,兒子得蹬着三輪去菜市場批發菜蔬,她則要收拾好菜餡,備好菜油,和好麪糰,生好爐子去職校門口搶攤位子。樓下的.阿四這個時候都會黑臉黑手地送煤回來,在院內高腔大喊,讓老婆起牀熱水、準備飯菜。一會兒,屋子就乒乒乓乓叮叮咣咣地弄出好多聲響。進門,出門,打水,倒水,一會兒又鼾聲四起,水龍頭下搓洗衣服的聲音連綿不斷。臨街工地機械開始轟鳴,車喇叭聲逐漸密集,整個院子都醒來了。孩子一個個起牀,吃着餅子喝着奶,出門上街送出去。上班的上班,留守的留守,打掃衞生,抱娃看家;倦眼亂髮,與小販問價,説個半天,尚不知道早上吃啥;還有兩個房客耳不聞世事,一門睡眠,非等左鄰右舍端得碗筷才會起牀,搭些模糊的話不知早晚。東家自是等得院落空閒,裏裏外外打掃收拾一番算是晨練。後或展於竹椅,閉目養神,或伺弄花草,賞玩游魚,或閒步集市,購得小菜,悠然自得,他們總是習慣於消受這樣愜意的早晨。

黃昏開始,暮色淺垂,房客三三兩兩歸得門來。孩子們丟棄碗筷,書寫作業,嬉戲玩耍,聚看電視。晚歸的午飯吃成了晚飯,還沒回的,便在門口站着或陽台上倚着在過往的行人裏找自家人。人都歸來,便自行散去,入得房內,自是天地。那個顧媽回來遲早知道的人不是很多,因為她必是最後一個回家的,賣菜的兒子勿論遲早也都會去接她。回來,叩門,沒人理會,就坐階上歇會兒,兩人拉會兒話。過會兒或再扣,聽到有拖鞋噼噼啪啪的聲音,就會有晚睡或起夜的人過來開門,搬東西,洗罷,簡單晚餐,漸漸睡去。深夜,總會有院門開閉的聲響,夾雜些低語細言。不是吃宵夜的歸來,或是晚班剛下,就是打牌下場,興致尤酣,言説輸贏之事,都把時光搞得不黑不白,把日子過得不陰不陽。大家雖各自在家,但都受着相同的嘈雜,最後漸而從於這種生態,趨於習慣而無語罷了。

其實想想,人生有很多時候都是處於無語狀態的。今日的我們無語與慣從,只緣於都像一片樹葉,被風飄拂到了同一個庭院,雖有了短暫的停息,可樹葉還是樹葉,肉體和精神從沒在一條路上奔跑,奔跑得喪失了語言。我們何嘗不是?顧媽和兒子、阿四和迷糊又何嘗不是?習慣着彼此的習慣,在身為房客的日子裏,居於籬下的日子裏,在和生活周旋的日子裏,我們都是,我們出奇的集體失語。

每月裏,總有幾天是收房租的日子。東家將房租明細算好,粘於顯眼牆面,供眾人看,大家都自覺交付。凡有澀者,會説些甜語,告些艱難,便秋後算賬。亦有租子高者便呼呀叨叨,馬上建章立制,節源限支,事過反一了了之。妻固本儉,平日支出有度。每逢交租,算計清楚,不差分文,雖面目之上無有聲色,然過後總會對我約法三少四要。此為:晚上書讀少點,煙少抽點,上網少點;房租要交,娃要上學,房貸要還,日子要過。這個約法可謂為婆娘持家之道,然居於此,境於此,已知人生不易,便是謀生之道了。所以,竟實在的成了規矩,一一應諾執行,卻倒讓我短了不少精神。幸甚的是,陽台之上略有路燈光亮觀書,兜有碎銀討得劣質煙草使喚,便和眾人一樣過活了。

雖是粗茶淡飯,但也醫飢醫渴。吃飽喝好,雖足於陽台之上為房客,但陽光普照。目睹匆匆行人,忙碌房客,總感日子被腳步踩得零零碎碎,無有形狀。雖能求得三日飽,卻真正無法覓得四季閒,哪怕是方寸之地,方寸之地的坦然和心靈空間的一絲釋然。所以,我們一直很茫然,吃飽了依舊茫然。唯有那幾把悠然恣意的竹椅和東家們有享用不盡的閒散時光。那些時光是幸福而漫長的,甚至是多餘的。再零碎匆忙的腳步也從不會驚擾那些時光的節拍和韻律。同樣是時光,當流經不同的地方,便折射出迥異的光芒。在這樣的光芒裏,還有人在尋找亮光,還有人在光亮裏迷途。

居住的院門外巷道旁原本是有三兩棵梧桐的,早晨起來卻不見了蹤跡,留下了幾個土坑。經打問知道,因拓路被伐掉了,徒生悲涼。那些樹腰身渾圓,枝繁葉茂,盛開着淡紫色的小花。那些花浮香陣陣,常有鳥雀棲戲;青藤依繞,綠幕成簾。偶有獨雀落於陽台之上,曲脖行走,滿院情趣。如今,綠樹不在,人尚有居,可鳥之何棲?藤之何附?只見籬落牆角,飛鳥盡散,亂紫遍地,暗香殘留,怎能不讓人生出些許悲涼?然而,這也會漸漸成為習慣的,一個驚人的習慣,一個沒有了鳥語花香的習慣。我們還能習慣多久?

心情糟了很久,夏雨也淅淅瀝瀝了多日。一個雨中的灰色午後,風颳着雨傘和我回到了巷子裏。院門外停着輛三輪車,放着凌亂的貨物,未熄的蜂窩煤爐子嗤嗤冒着白汽。兩個披着塑料布的人影慌亂地從車上抱東西。原來是顧媽和兒子。雨水順着她眼前的白髮流淌,嘴脣烏青,鞋和腳全泡在水裏,兒子凌亂的頭髮吸附在額頭,鬍鬚掩埋了嘴巴。聽着她不是很清楚的話語,大家一起把三輪車推進了院子。

進屋,收拾停當,端着熱茶,樓下仍傳來聲響。妻忽言説,顧媽這幾天要搬家,説是院子雜物亂放亂擺,影響很大。聽罷,頓覺茶涼,吞嚥不得,只聞雨聲、風聲

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怎麼能夠輕鬆起來?這個雨後,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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