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也有傷心的時候隨筆散文

【太陽也有傷心的時候】

那時，我們只是一羣淘氣的孩子，只記得年輕的老師領着我們在雪地上奔跑，追趕那輪暗淡無光的太陽。

年輕的老師悲傷地説，看，太陽生病了！

太陽怎麼會生病？我們不禁笑了起來，只顧在雪地上不停地奔跑、嬉鬧。

我們是一羣淘氣的孩子，年輕的老師經常和我們一起嬉鬧。這一次，我們幾個最淘氣的學生玩得最甚，把老師按倒在雪地上，搜遍他的每個口袋，想搜出他兜裏的零花錢。他左躲右閃，最後卻被我們搜到了一張女人的照片，是在離心臟最近的那個口袋裏。只是，那張照片的背後寫着人世間最傷感的一首詩：

冷嗎？在與生隔絕的下面

冷嗎？在記憶的潮水裏

我活着，用你惠賜給我的往昔的甘霖

我不會因你的離去

而把你的照片鑲上黑色的框

相反地，我要用陽光塗你的臉

用海洋收藏你的眼淚

因為我們還有着，共同的心跳

……

我們拿着那張女人的照片，誰也不再説話，天上的太陽依然血一般的紅，有風將一瓣瓣雪花吹到他的胸口，現在我們才懂得，那天的天空飄飛的白色花瓣，是一種無聲的、美麗的祭悼。

我們是後來才從大人們嘴裏知道的，照片上的女人是老師的未婚妻，是第一個來我們村子支援偏僻山區教育事業的大學畢業生。那時，他們兩地相隔，她唯一的感情寄託就是半個月才能讀到的他寄來的書信。信要到20裏地以外的小鎮上去取，她每個月去兩次，1號和15號，信是厚厚的，像一本書一樣，由於超重，信封上一張一張貼滿了郵票。由於交通不方便，他常常把幾封信一起郵過來。而她一天當中最快樂的事就是在給孩子們判完作業後拿出他的情書來讀，就着窗外美麗的月色，一邊哭泣一邊幸福着。

一天晚上，她偎在被子裏讀她剛剛去小鎮上取回的信，就在那個簡陋的木屋裏，一隻老鼠鑽進了她的被子，過度驚嚇造成了她的精神分裂。以後的日子裏，她的精神總是恍恍惚惚，學生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他們的老師為什麼上上課突然自言自語起來。有時候她會忘掉一切，腦海中一片空白，可是每次到了1號和15號，她都彷彿有感應一樣，不由自主地去小鎮上的郵局取信。在一個沒有任何徵兆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在通往小鎮的路上，她跌進一條並不湍急的小河，再沒有上來。像一隻飛累了的蛾子，愜意地舒展開她的翅膀，將一層淡淡的茉莉花香灑滿小河的周圍……

痛失愛人的悲傷讓年輕的老師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沉默無語，剛來到我們這個小村子的`時候，村裏人説他瘦削蒼白得像一個瀕危的病人。村裏人看到他每天都去那條奪去他愛人生命的小河旁，一坐就是一整天。

後來，他作了一個讓全村人都肅然起敬的決定：讓剛剛失去老師的孩子們重新回到了教室！他説他要在這個村子裏教書，完成她未竟的事業。他又可以快樂了，因為他覺得他和她仍然在一起，他們做着同樣的事，有着同樣的思想，用知識為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們插上翅膀，飛出偏僻的山溝。

他依然寫着情意綿綿的信，給他那個註定要分居一生但至死不渝的愛人。寫好了就將它們疊成紙船，放泊到那條小河裏。如果有花瓣或者落葉漂過來，他就會認為那是她的回信了。

我們沒有看到過老師的眼淚，老師在我們面前始終是個快樂的人，是雪地上的那場日全食泄露了老師心底的悲傷。

在以後的歲月裏，我又看到了很多次日食，始終覺得少年時的那場日食是最美的一次，因為它美得悲壯，美得驚心動魄。每當我一次次返回那些讓記憶憔悴的日子，就會想起年輕的老師領着我們在雪地上奔跑的情景，接二連三的打擊使他額頭上的陽光漸漸淡卻，但他依然領着我們奔跑，那樣的靈魂不會因為一場日食而灰暗所有的日子，不會用記憶的灰色繩索捆綁激情的翅膀。

現在，他已經老了，但我相信，如果到了那片雪地，他依然會帶着我一起奔跑。

是的，不知疲倦地奔跑，氣喘吁吁仍不肯停下來。

我們奔跑，追趕着太陽，踩着當年留下的腳印。

【天空沒有一朵雲是髒的】

天空沒有一朵雲是髒的，所有的雲都絮着柔情，藏着眼淚。在擦拭天空的同時，它們也在清洗自己，讓自己時時刻刻保持着潔白。

我所在轄區的監獄裏有這樣一個女犯人，總是把自己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也闆闆整整沒有褶皺，一個小鏡子從不離身，一有閒暇，便認真檢閲一下自己，不讓自己有一點邋遢，不允許身上有一丁點的污漬。只是，她是傷感的，一聲聲歎息就像簌簌而落的葉子，聽着不免讓人動容。監獄長擔心她得抑鬱症，讓我們多留意她一些，防止她有輕生之念。

她叫雲，人如其名，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個正在服刑的女犯人。

監獄長安排了一次一對一的感化教育，我談話的對象就是雲。這是一次很成功的交流，我們彼此都説了很多。她講她的過往，一樁樁一件件，雖然有過切膚之痛，但從那痛苦裏也磨礪出了一種安靜和滿足，璀璨如珍珠。只是因為那一次失手，一個完美的瓷瓶就破碎了。

因為自己15歲的女兒被一個小混混欺負，温柔的她竟然拿起水果攤上的一把刀子衝了過去，所幸那個人命大，搶救了過來，卻也造成了終身殘疾。

温柔賢惠的她，那一刻竟然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

她説自己一直都是女兒的驕傲，可是現在，自己讓女兒多麼難過啊，以後女兒在同學面前會抬不起頭來的，因為有了一個勞改犯的媽媽。

哎！她不免又歎息起來，一片葉子落下來。

她説女兒的爸爸在女兒剛剛3歲的時候就出車禍去世了，她始終沒有再嫁，自己一個人一邊工作一邊把孩子撫養長大。外人看來她是清苦的，她卻覺得和女兒相依為命很幸福，女兒是她的全部，她的命根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女兒。所以那一刻腦子裏只想着女兒被人欺負了，她要保護女兒，卻沒考慮過嚴重的後果。

進監獄後，女兒只來看過她一次。女兒哭着對她説，一個人生活很辛苦，上學經常會遲到，做飯也總是糊鍋，好幾天沒吃到菜了。她心如刀絞，向女兒懺悔：都怪媽媽，媽媽太沖動，犯下這個錯誤，讓你一個人在外面受苦了。

女兒説同學們都知道了這件事，她每天都要被別人的嘲笑和白眼淹沒，她正在考慮要不要退學。

她便更加自責，一遍遍地捶打自己。女兒似乎不肯原諒她，從那以後，再沒來看過她。

她每天唯一的企盼就是希望能看到女兒，擔心女兒會嫌棄她，她總是盡力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不讓自己身上有過多的勞改犯的頹廢和腌臢。

“女兒會原諒你的，再説，你的衝動也是出於保護她的目的，她會懂的。”我安慰她。

哎！又一片葉子落下來。輕輕的葉子落在她的心頭，讓她有些無法承受。

“我已經碎了，髒了。”她説。

“不，你沒有碎，你仍是完整的。”我説，“你見過天空上有髒兮兮的雲嗎？”

她自嘲一般地説：“其實雲也有髒的，比如烏雲。現在的我就是烏雲，表面上看乾乾淨淨，事實上卻已經髒了。”

“不，”我糾正她，“烏雲不是髒，它是在孕育一場雨，一場雨過後，它會變得比以前更潔白。你的女兒也肯定會喜歡這朵比以前更潔白的雲。”

“你是説，我的孩子會原諒我，還會來看我，是嗎？”

“當然啊，不信你看，那是誰？”我用手指着窗外正一路小跑着向這裏飛奔的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像一隻蝴蝶，煽動着滿世界的香氣。

“是我的寶貝女兒。”她不停不停地擦拭着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都是監獄長想得周到啊。”我告訴她，“從你進來的那一天開始，監獄長就一直很關注你，看你行為怪異，擔心你會想不開做傻事。得知你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女兒，就去你女兒的學校做她的工作，還和學校的校長老師們説了你的事情，讓他們理解你一個做母親的心。現在，學校裏的孩子們已經不再排斥你女兒了，你女兒的學習成績也穩步上升。你女兒還説，等成績單出來了，要拿給你看呢！”

我看到她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湧出來，我擊中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看着她和女兒緊緊相擁在一起，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次感化教育，讓我深切體會到，每個人的心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污點，但是隻要懂得用懺悔的手帕去擦拭，那顆心就一定還會乾淨如初。

就像天空的雲，沒有一朵是髒的。

【每一滴雨都在認真地落】

小雨點兒是同事家的孩子，剛剛八歲，最是惹人疼愛的時候。中午的時候纏着我打乒乓球，第一次打，打得完全不侷限於球枱，乒乓球在空中亂飛，旁邊吃飯的人趕快蓋上了飯盒。

我摸着他的小腦袋問他，媽媽為什麼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啊？

他説因為小雨點兒是最神奇最可愛的東西，親了一下小花，花就開了；親了一下小草，草就跳舞；親了一下小樹，樹就長高；親了……我説得得得，但願你也能得此魔法，換個清清爽爽的人間。

跟你算是説不明白了。小雨點嘟着嘴，拎着乒乓球拍找另一個人虐去了。

一天夜裏10點多鐘，我路過我家門前一個叫“高老莊”的飯店，那個飯店很紅火，客人很多，所以每天打烊都很晚。客人漸漸散盡，服務人員正在打掃衞生。這時我看到一個女服務員和一個男服務生的親暱動作，我想他們倆一定是在戀愛。那女孩趁男孩短暫休息的瞬間，送了幾粒花生米到他嘴裏，男孩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臉幸福。而女孩也是，滿臉汗水的臉上，盪漾着幸福的紅暈。

有雨點兒落到窗玻璃上，女孩説，下雨了。兩個人一起跑出來，仰起了青春的臉，承受雨滴的親吻。

我在想，多麼勞累的一天，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説，都不算什麼，只要彼此能看到對方，哪怕一個眼神的關愛，也會令人頓消疲勞。他們不知道，他們此刻在我的眼中，也是兩滴可愛的雨點兒，在我的心湖漾起久違的感動的漣漪。

一個賣蟑螂藥的，推着很小的一個小推車，上面的廣告語很是雷人：蟑螂不死，我死。不知道他能賣幾個錢，但他卻賣了十幾年，這份堅守的姿態不免讓人動容。還有一個磨刀的，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到我們小區來，挑着擔子，大聲吆喝。這些老手藝漸漸地消失了，他卻頑強地堅守着，似乎在提醒我們，日子不能光向着前邊看，偶爾也要回回頭，去和温馨的舊時光喝一杯。

雨來了，他卻並沒有急着跑去避雨，而是慢悠悠地等着雨來，“澆澆無妨，涼快涼快”。

我忽然就很崇敬那些雨中漫步而不帶傘的人，他們是在和雨親近，和雨聊天。無數個雨點兒擊打着他們，在他們的身體上彈奏，把他們當成了架子鼓。

這些平凡的人，不就是一滴滴雨嗎？不論是大雨點兒還是小雨點兒，都在認真地落。認真地親吻着塵世，包括每一朵花，也包括每一片垃圾，從無怨言。

既愛着這個世界美的那部分，也寬容着這個世界醜的那部分，並盡着自己的綿薄之力，努力清洗着世間的一絲絲污垢。

透過一滴雨點兒，看到的是更廣闊的世界。一滴雨，這麼看，是多麼恢弘而偉大，所以我相信，一個人，即便長得再魁梧，也不過是住在一滴雨裏。

日子要過得精細，生活也不該隨隨便便，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該應付了事。就像雨，每一滴都在認真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