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優美散文

來源:文萃谷 2.78W

【一】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優美散文

一生當中,只見過兩次,她真正的哭泣。

也許,正因為我們兩個之間的感情始終不同於常人,她才不懇在我面前表現她脆弱的一面。也未可知。

我和她住在一起,三十年如一日,從未分離過。無論我們周圍發生怎樣的人事改變,只有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如果,小時候,她去走親戚,或者我結婚時曾在先生家裏住過幾天,也算分開話,還是有的。

第一次,見她流淚,是在我出嫁一年後的秋天。我利用假期去南方看望在外地工作老公。從外地回來,家裏卻沒見到她的影子。

這時候,父親已經退休在家。從父親淡淡的述中得知,我離開家不久的一天中午,她在院子裏翻曬豆子,突然感到頭暈,手腳發麻,被大妹接走去了醫院。大妹在醫院工作,接她去做身體檢查,之後,捎來口信説,輸輸液再回。大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名婦科醫生,做這樣的決定有十足的經驗。

父親説的漫不經心,甚至輕描淡寫。也許,他的態度直接影響到我,也便沒怎麼往心裏去。她的身體一向很好,如鋼鐵女俠一般。在我的印象裏,也從沒記得她因為哪裏不舒服吃過一粒藥片。頭暈,恐怕是大中午幹活被太陽曬得吧,我理所當然的這樣想。

正因為她自己從來沒有過頭疼腦熱的時候,這才讓她歷年來數落我有了充分的資本。從前,我一旦身體不適,牙痛腰痠感冒發燒流鼻涕,總要鬧出一點動靜來,而她見了,總會表現十足的不屑,説,整天端着個書本,一點汗也不捨得出,到地裏出一身汗再回來,哪都不難受了。聽她這樣的腔調我聽了將近三十年。不足為怪的。

她終於在六十五歲的這年,躺在醫院的病牀上輸了一次液。

【二】

我推開病房的門,第一眼就看到她側着身子躺在病牀上的樣子,一瞬間,眼前的景象令我一陣眩暈,顯然,她病得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輕巧。很多時候是這樣,我們會從一個場面和環境中感到一種無法言説的直觀映象,不做任何語言交流,一切都能瞭然於心。我第一眼見到她就是這樣情形。

她的頭在枕頭上費力的轉動了兩下,盡力使臉龐轉向我,眼神倦怠茫然,神情像遭了霜打的秧苗一樣萎靡缺乏生機。

我走近她,問,還不行嗎?這時,我看到她的眼圈漸漸紅起來,像漸漸潤染上色,眼底慢慢潮濕,一片淚水淌出來,在臉頰上濕了一片。

她表情艱澀,臉部肌肉抽搐,努力控制的一種委屈和悲傷。怎麼會這樣呢?我心裏感到難過。

這是她嗎?眼淚從來都不是屬於她的東西。她的哭泣讓我感受從未有過的羞慚。她這樣難捱的表情我從來沒見過。站在牀邊,我的眼裏不覺蓄滿淚水,不敢眨動,生怕自己難以自控的陪她哭起來。

我們之間無論曾經發生過怎樣的糾結與紛爭,理解或者同情,彼此都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軟弱過。這是難以逾越的溝壑。

我剋制自己的情緒,有着偽飾的淡漠與平和。默默地站在她身邊。不再説話。

等她恢復平靜,我看到,她的臉部肌肉呈現異樣的僵直感,失去活泛,嘴角稍稍錯落。

後來的日子,我和她誰也沒提起過她的那次流淚。是不是感到擔心?害怕?或者,其他?就像她根本沒有過我面前哭泣一樣。

只是,那天,她正淚流不止,大妹推門進來,看到如此情形説,怎麼姐才出現就把我娘氣哭了。她為此感到難為情,笑了一下。苦楚,艱澀、羞愧般扭過臉去,又用左手拿了衞生紙擦拭。這時,我才注意到她靈巧的右手一直無力的垂在胸前,一動未動。

也許我預感到她病的嚴重,不能面對短短十幾天的時間,發生這樣大的變故,我的心臟被揉搓般抽搐疼痛,走出病房,淚水悄然滑落。

她有半個身體被血栓拴住,右側手腳呈現一種僵直的無力,輸液並沒能得到完全恢復。從此,留下令人遺憾的後遺症,行動再不能回到從前。

【三】

她一直不喜歡我。

在我的記憶裏,從來沒能保留下哪怕一點兒時和她親暱的印記,也許,是我產生記憶的時間太晚,還沒能具備這樣的記憶能力,已經到了完全能夠脱離她懷抱的年齡。這種可能我估計沒有。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向她曾經説起那樣,我們那個年代的孩子,和大人親近的機會幾乎不存在。孩子生下來,一般家庭都是大的帶小的,很小的時候在炕上躺着,會走了,沒人看着的人家,會把孩子拴在院子裏安全的地方,大人得忙碌生計。不然,一家老小吃喝會面臨窘況。長大以後,每當看到電影或者電視劇裏母女親熱的鏡頭,都會令我不由自主的發生聯想。我不能想象在我和她之間,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我在她面前撒嬌、依偎、擁抱,想想這些情景都會令我感到害羞和彆扭。不知道,這對於我們是不是今生無法彌補的缺失?我能做的,或許也是她所希望和接受的,只有一種:生命裏註定的給予和認同。如同血液滲入身體,流動,提供生機。疼痛,緣於生命本質。

準確的説,從小到大,我離開她的機會,一直以來都受到她的控制和裁斷。從我記事起,她必要的外出活動從來不把我帶在身邊。她的身邊,一直不乏她喜歡和欣賞的人。她們是叔叔,姑姑、大姐或者大妹。弟弟出生以後,她所有的女兒們逐漸退居二線,有時,因為照看她四十八歲上生下的唯一男孩,會順便把大妹帶在身邊,大妹是性格穩妥和細心的人,照看好全家寶貝的任務,在我上學之後,自然而然落在她肩上。因為任務相對艱鉅和重要,大妹位置得到提升,在她心目中變得尤其重要起來。

我對她帶別人外出;她們因為被她選中,隨她外出而得到好看的新衣服;以及她們到了親戚家裏家吃了什麼好吃的東西;見識到什麼新鮮玩意;這些統統不能引不起我的羨慕。有時,我會在心裏盼望,希望她們能有更多的一點的機會外出。因為,只有她們離開家,我才能得到充足的自由和輕鬆。我喜歡不在她視線裏活動的感覺。

她又分明在感情上,對我非常依賴和重視。每次,她從外邊回來,無論家裏有誰,人還沒踏進家門,就能聽到她大呼小叫,喊我的名字的聲音。高亢而響亮,夾帶怨氣。從不會喊錯,只有我。彷彿這個家裏,我是唯一一個她熟悉和認識的人。或者對她來説最為重要的人,這樣的重視常常不能帶給我愉快和自豪。

【四】

她對我態度的改變,緣於我要嫁的那個人的出現。那年我三十歲,是個春天。他毫無預兆的走進我的生活。自從他默默無聞的走進我的家門,出現在我們平淡的生活裏,她再沒對我責罵或者抱怨過一聲。這樣的改變被我視若天翻地覆。我震驚和疑惑。一個人,這樣大幅度的改變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何況,是她。幾十年來,她對我無時不在的挑剔、抱怨和失望,在我的心裏已經形成固定不變的景觀。

更加令我瞠目的事時有發生:一次,在先生來家裏時,她稱呼了我的大名,那個只有老師才叫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我以為她根本不知道我還有學名。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輕輕飄出,温情暖意,語軟柔腸啊。我感到疑惑和惶恐,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完全陌生的一種場面。

從此,我和她之間就出現了一種需要我花費一點精力才能適應的虛幻般的和諧。

【五】

整個少年時期,我產生過無數次離家出走的想法。在我無法承受她沒完沒了的,一次次繁複抱怨和嘮叨之後。一直沒能付諸行動,可能僅僅因為缺乏勇氣和獨立精神,而不是對她的留戀。

與她長達三十年朝夕相處的日月裏,少年及青年時代的我,總結出這樣一條經驗,並在無數次發生爭執時,向她抗議:你最不在意的那個孩子是我。

這樣的經驗絕不是因為隔壁二奶奶的提醒。

在我十幾歲的年齡裏,二奶奶依然毫不忌諱對我一次次我實話實説。她説,西丫頭啊,你是你娘最不舒心的時日撿回來的……,早點兒也好,晚點兒也好,偏偏是個正中間的……,上邊有兩個姐姐夠她喜歡了,就盼着抱回個兒子,好喘口氣歇歇腳……,卻來了個丫頭,丫頭還不打緊,你又在下邊給她招呼來兩個妹妹。丫頭啊!你要是甜甘蔗就好了,中節甜……誰都喜歡,你不是呀……別怪你娘……。二奶奶説這些話的時候,對我的境遇充滿無限的同情。説這麼多的話,她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一般情況下,二奶奶這樣的話説完,我會自動安慰她一番:我説,二奶奶你是看着我長大了,還不知道我嗎?我就恨自己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滿意。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難過,我和二奶奶説話的時候從來不看她的眼睛,我把頭埋下去,臉對準灶膛裏的柴草忽忽吹風,幫二奶奶燒火,眼裏一旦閃出淚光,我會説是被煙燻着了。

我很少跟別人説自己的感受,只有二奶奶。因為,她一旦回到家,抱怨數落我的聲音,會立馬隔着高高牆頭傳進二奶奶的院子,二奶奶耳朵好使啊,聽得一清二楚的。見到我就提這碼子事,我理解為她是出於關心我才提。我也不止一次跟二奶奶請教,問她,‘我是不是我娘從河西邊那片窪地裏撿來的’?怎麼她對我的態度跟別人總是不一樣?名字也不一樣,大姐二姐和兩個妹妹名字裏都有一個秀子,分別是秀霞,秀雲,秀紅,秀朵,偏偏我一個人的名字與眾不同特立獨行?我相信二奶奶不會騙我,聽了我的疑問,二奶奶笑得一雙紅眼睛裏流出來的淚水更多了,她不停地那手絹去抹眼睛。她説,她生我的時候,正在河西那片窪地裏排澇,齊腰深的水,一片西瓜都泡了,生產隊裏聲名誰撈了歸誰,她想多撈點生瓜蛋子醃菜吃,捨不得歇着,結果,累的提前生產了,沒來得及跑回家,剛從水裏走上來,我就出生了。二奶奶説,我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聽了二奶奶的解釋,我心裏獲得些許安慰,可是,當又一次遭遇她的攻擊,我還會忍不住問二奶奶:你説我到底是她親生的?充滿疑問的委屈。

二奶奶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會不斷髮出一聲聲的歎息,她的歎息是沉重的,每一聲歎息,都像一塊石頭從空中落下來,砸在我年少不更事的心上。

二奶奶之所以有機會和我説這些話,往往是我被她數落的滿世界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地縫了。我沒地方去的時候,只好溜達着躲進二奶奶的家。我拿二奶奶乾淨的小屋子當避難所。很多時候,她一旦開口歷數我的罪狀,我就滿懷希望的期盼:那些從我家門前路過的人、我的鄰居、還有二奶奶,他們的耳朵最好都暫時失靈。那樣,等我一旦與他們見面,就不會有人關切的詢問了:怎麼又惹到你娘了?罵得起火調油的?你説,外人聽着都覺得起火調油了,我這當事人會是什麼心情?反抗是必然的。我的反抗經常是無聲的。有時候會逃離她的視線,有時候會把手裏東西摔得山響。自然,這所有的反抗都會招致來她更加猛烈的炮火,炮火的停歇絕不會緣於我的反抗,往往會休止於她急於去做一件什麼活計。

也難怪她的脾氣不好,家裏所有的事情和勞動幾乎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父親在城裏工作,只有週末才會回來幫着做點什麼。而她出於對父親的一往情深,我漸漸發現一種不被人知的現象,她竟然捨不得讓父親幹一些又苦又累,男人應該乾的活計。像施肥,起豬圈,打農藥這樣的力氣活,她會在父親歇班回家之前早早做好的,他回來,她只分派他給莊稼地拔拔草,或者打打秧苗,給低矮的莊稼除除草的差事,總之,應該是一些輕鬆乾淨一些的事情。他一直被她當作客人一樣照顧和招待。

【六】

她脾氣不好也不是對我進行折磨的理由啊。除去對我,她對任何人都是寬容和善的。哪怕村裏誰們家的孩子來到我家,她都要表現出十分的熱情,二十分的友好來。我們家所有的親戚一旦來到我們這個家族,無一例外,都會選擇在我的家裏留宿或者吃飯,她的寬厚和隨和也是人所共知。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逐漸瞭解了她這樣的習慣和性格之後,我就經常把同學或者小夥伴帶回家,她無論對我有多少不滿,當着外人的面,她都會暫時把那些抱怨放下,被她對外人的熱情好客所替代。往往等同學或者夥伴離開之後,她也就把一些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錯過了,我因此可以獲得安寧。

她對外人好,對父親以及和父親有關的一切人,永遠都保持一種温順與隨和。在我的兩個叔叔和三個姑姑的心目中,她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任和親近的人。從我記事起,她回孃家的時候,身後很多時候會跟上她小姑子和小叔子。她是他們慈愛的家長。我五歲的時候,就跟大姐住到房子最裏邊又黑又暗的套間裏,她的炕上,因為父親常年在外,一直睡着兩個姑姑,直到她們嫁人。

我最小的叔叔和姑姑和大姐歲數相仿,差不了兩歲。她們都有機會去學校唸書,大姐因為看護二姐一直沒機會上學,而她對這樣安排似乎永遠都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論,她説,自己的孩子可以受點委屈。

她在外人的心目中是一位能幹,熱情、好客的母親,在他的世界裏是卑微而恭謹勤勞善良的妻子,在我的世界裏,似乎理所應當地的該挺起腰桿做一回主人。

也許,在她心目中,我是有能力承擔的。

我十二歲那年,大妹六歲多,還不能單獨照顧不到兩歲的最小的妹妹,我的艱難歲月似乎也是從看護兩個妹妹和照顧家務開始的。那是個時期,大姐在村辦養雞場上班,二姐上學,她一個人擔當全家人的生活和負擔。

她對我的挑剔和抱怨總結起來也不過以下幾個方面:我沒能很好的完成她吩咐我的任務;圈裏的豬拆破豬圈跑了出去;蘆花雞不老實,偷偷溜進院子把黃瓜啄爛了;晚上我揹着她跑去看了一場電影;在她睡着以後,點着蠟燭躲在被子裏看書;她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家裏盆朝天碗朝地;因照看不周妹妹尿濕褲子打碎碗碟;老母雞生的蛋不是計劃中的數量……等等,等等。好像,哪一件事,我從來沒令她滿意過。儘管我已經非常努力。

【七】

二奶奶住我們家隔壁,有七八十歲的年紀了吧。從我記事起,一種叫做時間的東西,彷彿在她身上就凝固不動了。她滿嘴的牙齒都掉光了,嘴周圍有深深的紋絡,稠密深絡的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她的頭髮稀疏而纖長,密度蓋不嚴頭皮,一小團銀白的發,在腦後梳起一個核桃大的髮髻。眼睛經常流淚,看不清東西。耳朵卻格外靈光。每次,我還離她很遠,她就能聽出我的腳步,喘息着叫我的名字。很多年了,她差不多每天都坐在我們家大門口的老槐樹底下,手裏拄着枴棍,跟着樹蔭挪動她的麥秸編織的蒲團,從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那時候,在我眼裏,二奶奶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儘管她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有嚴重哮喘病,眼睛不好,一到冬天喘的得連屋子也出不來,這些都不能阻止我對她的羨慕。她有那麼多時間用來坐着,只要天氣允許,差不多每天都會坐在我家大門口,看過往的行人,和人拉閒話。最重要的是,從來沒有什麼人來干涉她的自由。那時候,我就想,以後,我也要過上像二奶奶那樣清閒的好日子。如果,能過上像二奶奶那樣的生活,我也每天什麼都不幹,想幹什麼自己説了算,想去學校就去學校,想看電影就去看電影,想半天半天躲在屋子裏或者樹林裏看書就躲上半天不出來……,我的願望強烈而執着,像一顆種子紮根在心裏,無望而茁壯生長,從未不停止過。

當然,我最盼望的是:她最好能我停止對我的嘮叨和抱怨。自然,當我能夠自己擁有絕對自我支配權的時候,她也就沒幹涉我的機會了。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説,我知道如同白日做夢,可是,就知道是白日做夢,還是忍不住要經常做一做,做一做,心底裏就有了希望,不然,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沒人能懂一個少年對自由和理想的嚮往有多麼強烈。

二奶奶對我説這樣的話次數多了,好像就真的強化了我的承受能力。隨着時間一天天流水一樣嘩嘩流淌,我對她的各項指標要求,除去要求自己盡心盡力之餘,也少量保持我行我素精神。要是完全執行她的計劃,按照她希望和要求的那樣去做,我還不如去上吊呢。正向她説的那樣,像我們家這樣的情況,想上吊可也得有時間找繩子才行。每天,天剛矇矇亮,她起得比叫早的公雞還要早,公雞沒辦法把我們從甜美的夢鄉里叫醒的,只有她能做到。她用笤帚咣咣敲打門框的聲音跟炸雷似的,把我們一個個從睡夢裏驚醒,不用這個辦法叫醒我們,她是沒辦法給我們佈置任務的。我們幾個不徹底清醒過來,她擔心我們在她離開之後,睡回籠覺,這是最要命的。很多時候,我們一旦一頭紮在炕上,睡上回籠覺,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耽擱了。這樣的狀況是非常恐怖的。豬跑了,雞飛進院子裏……我們不一個個精神抖索的站起來,她是不會擅自離開的。

在我們整個少年時期,她自始至終從事一項勞動——負責給生產隊飼養園餵豬,這是一項連三十晚上也能掙工分的苦差事。一年到頭,每天早上她都會早早離家,肩上挑着一副大號的水桶。(她離開家這件事是説,家裏所有的家務,包括一家人的早飯,餵豬,餵雞,收拾屋子,清掃院子,晾曬柴草,準備日用水等等一切雜物等切全部降臨到我和妹妹身上。我們兩個在做好這一切的時候,還要照顧好妹妹)。這些工作即便對一個成年人來説也是非常艱鉅的,何況是我們兩個。有好幾年的時間,都是處在這樣一種情況。除非遇到大姐歇班,我們會相對輕鬆一點,很多時候,大姐歇班會去地裏打豬草。)

她非常辛苦。每天,她叫醒我們,就得匆匆趕到飼養園忙碌。飼養員的勞動任務非常繁重,只一個早上的時間,光擔水一項,她就要擔夠幾十擔,生產隊裏幾十頭豬的用水量是非常驚人的。水井離飼養園不是很遠,大概一里路多的路程。附近有一口甜水井,她很少去那裏擔水餵豬。甜水井裏的水每天都不夠村裏人喝的,遠一點兒的苦水井,因為路程遠,用的人也少,水量充沛。二奶奶説,她從進到我們這個家門就這樣仁義,吃得苦讓得人。

【八】

我們的大家族由爺爺當家主事,在我們的家族裏,從來沒有過分家另過的説法。一般都是這樣的情況,孩子大了,有的到了成家結婚的年齡,一所房子住不下了,按照叔叔們結婚先後順序,由大家庭集體負責籌備蓋一處房子,結了婚的人搬出去另開爐灶做飯吃。因此,父親多年工作的收入,很少能貼補家用,除去供叔叔姑姑們唸書,就是積攢起來蓋一所又一所的房子,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我中學畢。那時候,每個家庭的孩子差不多都已經長大成人,叔叔和姑姑們獨立的獨立,嫁人的嫁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緣於我們家裏幾個都是女孩子,她和父親的精力都不怎麼放在我們身上。我一直對此悶悶不樂了很多年。按説,我的大姐和小叔叔小姑姑年齡相仿,叔叔姑姑都有文化,大姐卻一天書也沒讀過。她説,我的後任奶奶身體不好,自己生了孩子只能自己照看,不能下地參加勞動。這也就是説,她的身體非常好,必須出去勞動養活兒女,她除去參加生產,自己的孩子理所當然就沒人照看,只能犧牲自己的孩子。我是這樣理解的。不然,我的大姐怎麼會沒去上學,和她一樣年齡的小叔叔卻是高中畢業。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對他一往情深,才會對家族裏的規則絲毫沒有自己的異議?她從來沒有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提到過關於公平或者不公平的問題。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在背後議論過別人不是的女人。從來沒有。只有對我諸多不滿,都是針鋒相對的當面指出來。

【九】

二奶奶跟我説這些體己話的時候,一定是想勸説我放棄將要執行的一項新計劃,這時候往往也是我有求於她的時候。她這樣説,並不能阻止我的計劃的實施。可是,她每次還是要説一説,告誡我小心為妙。就像那次,我想讓她幫我照看一下兩個妹妹,我自己好跑到學校去,聽上一會兒老師給學生上課。兩個妹妹都帶在身邊,老師不讓我們再進到教室裏去了。老師説,小的那個還不懂事,進到教室裏亂喊亂動,擾的大夥都上不了課。上一次,我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老師好心腸地説:你自己想想辦法吧。

二奶奶是我想到的唯一能幫到我的人。她一個人,在老槐樹底下一坐就是一天,她都快坐成閒成一塊荒地了。我把坑挖好了,走過去對她説,二奶奶咱倆商量個事唄。我説出我的計劃,又跟二奶奶保證説:我一定在她收工回來之前跑回來。保證不會有事。這一年,我十二歲,還沒機會去學校唸書,鄰居小新、翠蓮他們馬上就要年三年級了。

我跟二奶奶請求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工作,也正是因為事先做好了詳細的部署,事發之後,她對我越發嫉惡如仇。恨之入骨。那通責罵堪稱繞樑三日不絕於耳啊!她舉起一根指頭戳到我的腦門上罵道:鬼點子怎麼那樣多呢?!虧你想得出來啊?!這麼聰明還用去學校?老師得跟你學習了!

她沒文化,自己的名字還是嫁給父親之後,跟父親學着寫會的。她自己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跟我們這樣説。她説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她對那段學文化的日子充滿懷念。好像那是她嫁給父親沒多久的一段時光。她説,父親自己準備考取城市學校,因為家裏缺少勞動力,爺爺並不支持父親去考。每天,完成一天的勞作,父親在夜裏偷偷看書備考,她不知道是不是擔心被他拉開太大的距離,請求他教她學着認字。從她的名字開始。她拿來一隻茶盤,裏邊裝上一層沙土,寫完一個字晃一下,再寫。她説她的辦法得到家庭推廣,姑姑和叔叔們紛紛效仿起來。父親的字都是寫在紙上,花費資金,而她的本子可以重複使用。

後來,我也有時候這樣想她:多虧她沒多學一點文化。她沒多少文化,數落人的口才還這樣了得:語氣抑揚頓挫,語句裏疑問裏夾雜着嘲諷,感慨歎中貫穿惋惜。要是再多學一點兒文化,加上她的能幹和思辨能力,再能引經論典,那張嘴,還不把給我殺了。

少年時,我沒什麼可懼怕的:天黑,路遠,吃苦,受累統統不能對我產生威脅,唯一怕的,就是她沒完沒了數落和嘮叨,她對着我左一通數落,右一通嘮叨的時候,我確實動過上吊的心思。

可是,她是叔叔姑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記得每一位叔叔和姑姑對她的真實情感。我的二姑在參加工作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在大城市的商場裏買了一件價格不菲的新上衣。那時,父親就在那個城市工作,她卻從來沒去過。是姑姑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接她去住了幾天。她帶她還在城裏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齊耳短髮,黑布鞋,黑褲子,側着身子,很拘謹的樣子。上身就穿着姑姑給她買的白色短袖上衣。圓領,一排對襟扣襻。姑姑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梳兩條粗黑的麻花辮,白底蘭花上衣,黑褲子,便帶方口布鞋,站在她身後。看上去不像姑嫂,更像一對母女。這張照片一直放在家裏的相框裏,被她當作重要的珍藏。曾經一次次在後來的日子裏,和我們述説姑姑唸書的聰明以及對她的好。

【十】

關於妹妹掉進豬圈這件事,她讓我在眾人的心目中的形象大大受損。

我痛定思痛之後,還是對這件事做了深刻自我檢討,我檢討的結果是:這件事,要不是二奶奶幫了倒忙,她再怎麼機智也發現不了。如果,她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我的一頓好罵也就不存在了。自然,這樣的結果是誰也沒想到的,我也不能埋怨二奶奶,要怪只能怪我自己運氣不好。

為了實現我偷偷跑去學校聽課的計劃,我事先在大槐樹的樹蔭裏挖了一個圓形的土坑。大槐樹的蔭涼幾乎覆蓋了大半個院子。我把位置選在了靠牆的角落裏,離二奶奶坐的位置不遠,方便她照看妹妹。擔心妹妹渴了要喝水,我還拿個玻璃瓶子灌了一瓶子涼水,放在土炕旁邊,以便妹妹想喝的時候,二奶奶不費什麼氣力就能滿足她。

土坑位置合適,靠近牆邊樹蔭底下,樹蔭一旦轉移,還有土牆遮擋蔭涼。我這計劃想的實在周全細緻。位置很重要,我要是不當不正的在樹蔭底下挖這麼一個坑,這本身就是招致她責罵的理由。這麼多年的實戰經驗下來,我哪能給她提供這麼現成的機會罵我。坑有兩筐土那麼大,圓形,深不足一米。用她起糞土用的那把鐵杴挖出來的。挖好了土坑,我把小妹放了進去。她站在裏邊剛好露出小半個身子,想自己爬出來卻不容易做到。我對着自己的傑作滿懷欣喜呀。臨走隔着牆頭又偷偷看了一眼,我看到這個傻傢伙用手抓了沙土往自己頭上撒,玩的不亦樂乎。確定她絲毫不在意我的離開之後,我一溜煙直撲學校。

十二歲,我開始相信一件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本以為,我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會萬無一失:妹妹受不到磕碰;我還能跑到學校聽上一會兒老師講課;在我媽收工回來之前,我又能撒丫子跑回來;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哇沒想到,這等嚴密的沒一點破綻的完美計劃,竟然出乎意料的在二奶奶的幫助之下徹底失敗了。

【十一】

從大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我瞭解了事情的經過。大妹説,我剛離開沒一會,圈裏的老母豬就開始用嘴咕咚咕咚拱食槽子,吱哇亂叫着要拆圈。她擔心豬跑出來,被娘罵,就跑回屋子給老母豬準備吃的。以往這些事都是我負責的,她沒做過,結果摻了水又加料,加了料又摻水,倒騰了滿滿一桶,她連拉帶拽的也運到豬圈這裏來。她個子太小,六七歲的人個子比五歲的孩子還瘦弱,她實在拽不動,就拿餵豬的大鐵勺子,一勺一勺往食槽裏運,運一勺回來,老母豬把食槽舔得比刷的還乾淨了,她得運上無數次才能把老母豬安頓下來。

她説剛把草料拌好,就聽到小妹哭起來了。她不去理會她的哭聲,繼續給老母豬運吃的。她想,小妹哭就哭會吧,反正她哪也去不了。一會,她不哭了。她又端了一勺子豬食出來的時候,看到二奶奶在樹蔭底下哄着妹妹玩。二奶奶用枴棍勾着小妹腰裏的褲帶子,小妹走的還不穩妥,跌跌撞撞老想往遠處跑,二奶奶用枴棍限制她的行動,不許她跑遠。大妹跟我説這些話的時候,我被她罵得在屋子後邊的桑樹林裏潛伏着,茂密的桑樹一叢一叢的,像綠色的屏障。我不用側着耳朵都能聽見她高一聲低一聲的叫罵。

這不挺好嗎?怎麼就掉進去了?我都要被大妹急死了。

從學校回來,我老遠就見到大妹坐在院子的一段木頭上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屋子擠了很多人。我從外邊走進來,她的.目光鋭利的穿過人羣一眼就發現了我,我也看到了她,我看到她發現我的同時,把小妹往別人懷裏一塞,迅速抓起鍋台跟前的一把笤帚,撥開人羣衝了出來。二奶奶這時候坐在台階上,突然對着從院門口一溜小跑走進來的我喊:趕緊跑啊!吶喊聲急促的跟喊救命似的。我早已預感到情況的不妙,因為,從很遠我就聽到了小妹轉了腔子的哭號聲,我迎着她的笤帚走過去,她眉毛頭髮似乎都豎起來了,她立刻被人阻攔着,掙扎着,她用挑釁般的語氣呼喊:你還敢回來?!你還敢回來你?!笤帚從人們的頭頂上飛出來,擦着我的頭髮絲呼嘯而過,落在院子裏,嚇得老母雞一下子飛到牆頭上去了。

天很晚了,我不願意回到家裏去。我不願意回家,不是害怕挨一頓狠揍,她還真也沒動手打過我。她誰也沒打過。她每次都是乾打雷不下雨的折騰。有時候,我也想,萬一哪天,她終於忍不住了,痛下狠手,揍我一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的那種,我是不是一下子就能徹底改變了,不再自以為是的惹她生氣了?我不回家是不想聽到她一貫總結性的由此及彼的串講,一一歷數我的無數罪狀,翻翻覆覆,無窮盡啊!聽得我死的心都有。

大妹偷偷跑出來,負責給我通風報信,看到她那邊戰火漸漸熄滅,我再悄悄潛回家中。

大妹一個黃昏跑了好幾次了,累的氣喘吁吁的,眼皮哭的紅腫像得了紅眼病一樣,臨來,還沒忘了在衣服底下給我藏了一塊玉米餅子。

最後一次,見到我,她終於説,沒事了,你回去吧。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原來我是一直蹲在地上的?竟沒覺得。

【十二】

二奶奶的枴杖原本不是一直勾着小妹揹帶褲的帶子嗎?二奶奶不是一直用枴杖束縛着小妹的自由行動嗎?不知道是不是她們兩個都用了幾分力氣,小妹揹帶褲上負責鏈接的鈕釦竟然啪的一聲崩掉了,二奶奶扔了枴杖想去把小妹抱在懷裏,她還沒來得及走到小妹跟前去,小妹扶着豬圈的矮沿站了起來,豬圈的矮沿離地不過三四層磚那麼高,又窄又矮,小妹抬起一條腿就跨了上去,這時候,二奶奶意識到了危險,一個“媽呀”還沒喊出來,小妹一頭栽進豬圈裏了。

大妹聽到二奶奶丟魂掉魄般呼喊,狂奔而出,絆倒了半桶豬食,豬食濺的褲管上都是。好在,豬圈裏昨晚新上的墊土,我和大妹兩個用車從樹林子里拉回來的圊肥,多虧,我們兩個昨晚沒敢偷懶,倒進去好幾車,圈裏的積水也不是很多,被老母豬走了幾圈,已經形成軟乎乎的泥漿,小妹一頭跌進去,栽得眉眼都是泥土,哭得人心驚肉跳,斷氣一般。

大妹並沒有為此受到半點兒責罰。在她心目中,這件事和其他任何事別無兩樣,我是罪魁禍首。

她對我的抱怨和挑剔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我因此練就和認可這樣的事實,並勇於承擔一切後果。

自然,因為這件事,儘管小妹安然無恙,她對我的責罵和由此而引發的連帶譴責,會連續不斷的持續下去,直到,後一個事情的發生,取而代之之下,會有所減緩。

【十三】

我們兩個的感情,在我結婚之後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確切的説,這改變是從我家先生走進我的家門開始的。改變完全來自她一方面的主動靠攏和善意歸順。只是,我依然不能和她表示肢體上直觀的親暱,這會使我感到彆扭。

她見到我時的哭泣,妹妹理解為:我又一次氣到了她。她自己不會這樣認為,我是知道的。我把她的哭泣理解為:只有我,目前還算是她的家裏人。僅此而已。而不是,她允許自己在我面前表現脆弱。

她一向堅強而樂觀,這一點不會改變。

她只是對自己身體突發這樣的狀況感到壓力和擔憂,本能的需要用眼淚稀釋一下,不巧被我遇到。

【十四】

第二次,她的哭泣,是因為父親的一句話。在她患病好幾年之後,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能正確面對了。

她是樂觀和開朗的人,從來沒對自己的身體失去過信心。

她總是在一年的三個季節裏,不厭其煩的重複這樣的願望: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就能幹活了。

她説‘就能幹活’了,而不説‘身體好了’。她的這種説法時常給我一種錯覺,彷彿,她所關注的不是身體本身,而是活計。每次,聽到她這樣説,我總忍不住要問她:是幹活重要,還是健康重要?哈哈,她終於肯靜靜的聽我説話了。我説這些話的時候,她是安靜的,表現出近乎虛心領教的態度。你也有今天!我心裏一陣竊喜。可見,我的報復心埋藏了多少年。

她是非常盼望我能和她説點什麼的,什麼都可以。每天,我從學校回來,她都等不及的一副樣子,站在門口去等我。父親怎麼叫也不肯回屋,直到見到我的影子,才挪轉身子一步一步和我一起往回走。好幾年的時間,我不能下班之後自由活動,我不回家,她會固執的像個孩子一樣,要求父親等我一起吃飯。她永遠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她説,人少吃飯不香。

她把自己的希望一直寄託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哪怕,春天剛剛過去。她每次都會把春天裏自己的計劃詳細的複習給我聽:她説,等天氣暖和了,要再抓幾隻小雞養着,家裏的那幾只老母雞都老了,不能下蛋了。又説,自家裏養的雞生的蛋有營養,留一些給妹妹的小孩來家裏時吃。

當春天真的來了,她似乎又一次受到打擊。她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天氣回暖一併好起來。這時候,她開始迴避有關身體的話題,想方設法揹着我和父親做一切她能做到事情,似乎,只有通過勞動才能證明她身體的恢復。

在我和父親都不在家的時候,她會拖着一條病腿坐在地上,修理雞舍,劈柴,打掃院子,在小菜園裏翻土,拔草,施肥或者壓水澆園……我們從外邊回來,看到院子裏,或者菜園裏,凡是她出現的地方,她留下的清晰的、板實的、滿地的屁股印兒,簡直哭笑不得。

甚至,一次,我從外邊回來,屋裏,院子裏都找不見她,喊她也不應聲,想去鄰居家問問時,才發現,她正連爬帶跪的鑽在豬圈裏,拿一把鐵鏟,一下一下給老母豬清理上圈的糞土,把帶有屎尿的濕土清理到下圈去,再從圈門那,爬進爬出把曬乾的沙土用一隻洗臉盆運進來,我看到她那樣一個動作,跪伏着沉重身子,艱難而熱衷的做着這件事,心裏不僅沒有一點喜悦和開心,怨怒和心疼凝聚成火焰,蹭蹭直往腦門子上撞,她的病腿害怕受涼吃累,每次她不聽話的結果,就是連續好多天的走路不靈便,尿濕褲子。她怎麼這麼不聽話呀?!

我對着她大發脾氣,眼淚被她氣的快要流下來。這世道真是輪迴的好快呀!我對着她發脾氣,吼她。就像小時候,她吼我差不多少。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一直笑呵呵的死不改悔的樣子。一邊給自己的不聽話尋找理由,一邊默認自己眼下的錯誤。這一點和我小時候截然不同,我是執拗的,固執的,強硬的。

我對着她發脾氣的時候,她總是一副自知理虧的樣子。

她總是偷偷吃很多甜的東西,我每天規定她吃甜食的數量,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可偏偏喜歡吃甜食。當我發現自己做了記號的水果或者糖類丟失,追問她的時候,她就笑笑的,毫無底氣的看着我説,就那麼一丁點兒,是點毒藥也不礙事兒的。這樣自以為是的態度,怎麼這樣熟悉呢?!

她處在我和父親之間,受到我們兩個人的監管,感覺她像一完全沒有行動自由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孩子一樣。

【十五】

她是深愛我的父親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向她一樣,愛一個人可以到這樣卑微的程度。

以前,從她有限的對父親的評價和話語中,一直以為,父親是她心目中偶像一樣的人物。因為兩個人之間存在差距太大,所以,她對他,是崇敬和畏懼的一種感情。在我心目中,她絕對不是細膩,温婉,柔情的女人。

她是爺爺為了幫襯家務為父親選定的親事。年齡比父親整整大了七歲。父親從小失去母親,爺爺娶了二房奶奶之後,又給父親和他的四個兄弟姐妹生下三個弟妹,這樣,作為老大的父親理所當然成為為家族分擔重任的人,為了解決家裏人多,勞力少的局面,爺爺做主把身強力壯的她迎進家門。那年她二十四歲,父親十七。

我們的父親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青年才俊,英俊瀟灑不説,智力超羣,唸書成績非常好,只是,還沒等縣立中學畢業,就被爺爺拉回家裏與她成親。把她迎娶進家的第二年,父親還是百裏挑一的考上了天津工業學校,從學校畢業之後,分去瀋陽第二機牀廠做了一名技術工人。

父親在瀋陽工作期間,曾經鬧過婚變,以失敗告終。國家困難時期,終於無法抵抗爺爺的威力,從瀋陽回到老家。

她寬容的接納了他的迴歸。在我們整個成長過程中,她從未以任何形式和我們説起過這件事。自然,我們也沒聽到過他們兩個之間,關於感情糾葛的辯論和爭吵。對這件事有所瞭解,是在她患病以後,父親對她照顧的十分周到和用心,她無意中感慨:説,要是看當年父親對她和大姐的心思,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她對我們的父親始終是一種近乎對虧欠的包容。父親對她的態度,較之她當年,她對我的態度有過往而不及。在我的記憶裏,他似乎從來沒對她好好説過一句話。我的整個少年時期,每到週末是對父親有所盼望的。因為,父親一旦回家,她會相對對我們放鬆和寬容。而每次聽到父親疾言厲色對她講話,都在心裏得到報復般的快意之感。終於,也有人這樣對她!

只是,後來,她生病之後,他這樣的態度已經形成習慣,再這樣對她,會使我非常難過。我不止一次鼓動她和他計較一回。

一次,我們三個圍坐在飯桌前吃撈麪,她自己吃完了一碗,撈了一碗在那等着,看父親的碗空了,麻利的把碗裏的面倒進父親碗裏,這樣的動作來的非常及時,換做別人即便不説多謝,也得衝她表示一下微笑才對,可是,父親已經對她這樣的關照感覺反感,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瞪着眼睛吼道:真是吃多了!父親這樣的話聽過不止一次,這樣近距離毫無原則反對,令我替她感到羞愧,儘管,從小受到了她那樣多次的訓練,我還是不能坦然接受父親這樣的態度。我看到她的表情稍露尷尬的一瞬,笑笑還擊説:你這人不知道好歹。父親梗着脖子,一點友好的表情也不曾流露,瞪起眼睛不語,我見機替她解圍,笑笑鼓動她:你不敢拿碗砸他。

她噗嗤笑了。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姿態説:我要和他計較,早打八百回了。父親不屑道:豈有此理。最近,他在看一本什麼書,這一句,估計是剛從看的什麼書上學來的,用來緩和氣氛正是時候。

【十六】

父親對她從來都不像她對他那樣上心。曾經,在她生病住院的那次,因為父親對她的態度問題,我和父親之間發了一次爭吵,我沒和她提起過。

我從南方回來,在醫院的第三天,妹妹説,已經快兩個星期了,父親一次也沒來過。他説家裏忙。家裏,這個時期也就還有她一個人的責任田,父親所説的忙,是指他每天出去給別人幫工,收秋種麥。他合作的那幾户人家,都是田多勞力少的,父親的熱心是出了名的。

妹妹這樣説,我才覺得哪裏不對了。我從來是這樣一個人,後知後覺的,麻木遲鈍的。我利用一箇中午時間,騎自行車趕三十里的路回家,希望父親來醫院照顧她,明天也是我的學校開學的日子。

我回到家時,見到父親用牙齒咬着一塊冷饅頭,正在給小麥的種子拌農藥。農藥的味道很濃烈,我提醒他小心。很明顯,這些種子不是我家的。一個人的責任田用不了這樣多的種子。他一個人在家,居然連飯也顧不上吃。我的提醒,他不以為然。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他去照顧一下她,他竟然果斷的拒絕了。他的理由是:醫院裏有你妹妹呢,去那麼多人幹嘛?那是我第一次,今生唯一的一次和父親發脾氣,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值得敬重的人。我聽到他那句話:有你們呢,我去幹嘛?突然感受委屈,淚在眼眶裏轉,情緒不能受控:我對他吼:你説你去幹嘛?你去看她……

我不能一一歷數這麼多年來她是怎樣過來的,父親那句話像一塊生鐵堵在心上,就這樣幾句話,我已泣不成聲。駁回車把往回趕,一路上,淚水不斷。這個男人,也許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她。她這一輩子:他是她的整個世界,她卻不在他的心裏。我説不清是為她感到委屈,還是為自己遭受如此嚴重打擊而難過。

我剛回到醫院時間不長,父親便被人送到了醫院:他口吐白沫,噁心,四肢無力,被醫生診斷為食物中毒。

他因為給人幫工,食物中毒住到醫院來,真真切切地和她住在同一間病房,一起輸液。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的旨意?

他住院輸液期間,我一句話也不肯想和他講。

在我心裏,她病的山崩地陷,他卻把給人幫工看得比她重要!我對她充滿深切的同情和憐惜。

她出院以後,將近十年的時間,父親對她照顧的非常周到和細心,這一點讓我們都感到十分寬慰。他學會了做平常的飯菜,也學會了自己洗衣,侍弄起家務也是井井有條,她從沒因為對他的不滿感到失落。

因為他哭泣也僅有一次。

【十七】

那年,弟弟女朋友的父母要來家裏拜訪,對我們來説這是大事,不能馬虎。她早早收拾好自己,歪斜着身子走到門口,望了一趟又一趟,累了,便走回來坐在了台階上等。父親要到屋子裏去,也許,只是看到她坐在那裏不方便別人出入,隨口説:‘我説’,他和她説話的時候,總是要用這兩個字,就像叫她的名字一樣。他對她説,‘我説’,別在這坐着了,哪清淨去哪吧。本來,這一輩子,他都沒好好和她説過一句話,這天,是全家人都高興的日子,他自然不會故意冷遇她。可是,以往對他無限寬容的她,因為他的這一句:‘哪清淨去哪’的話,一下子變得小氣起來,她惱羞成氣,哭的眼淚一片一片的,坐在台階上,誰勸也止不住。邊哭便質問他:哪裏清淨?!你給找個地方吧!父親一看,狀況不對,只得緩和語氣,在他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理虧一般説,我是説,你褲子又濕了,叫你找個地方去換褲子。她有很多時候會不自知的把褲子弄濕。她不理父親的和解,委屈的泣不成聲,渾身哆嗦傷心欲絕,彷彿受盡了非人的待遇一般。我忙過來替父親説好話,説父親不是故意的,説她真的想多了。説父親不是她想的那層意思。她的褲子真的濕了。我拿出褲子來扶她到屋子裏去,她執拗的把我甩開。眼看客人就要到了,她這樣失去理性的哭鬧豈不被人笑話。我們的勸説和解釋對她竟絲毫不起作用。我只好擺出弟弟女朋友這件大事威脅她,説,你再哭下去會把客人嚇跑的,人家還以為是個傻婆婆呢!果然,她不哭了,抽咽着繼續對父親不依不饒:質問説:誰叫‘我説’?大柳樹還有個名字呢!我也有名有姓的,一輩子了,都不值得你叫一聲名字?嗚嗚嗚,又哭起來。那份傷心是真實的。

父親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寬容和大度,含着笑意,保持沉默。也許,她今生唯一一次的哭泣,深深觸動了他。

後來,當他們都沒事人一樣的時候,我會提及這件事,問她:那天干嘛誠心找事兒?她笑着否認説:哪有?他不是這樣跟我講了一輩子嗎?多難聽的話我都聽過了,他聽一回還不應該。

自此,父親對她的態度格外晴好起來。

【十八】

她的身體迅速垮塌下去,是在父親突然去世之後。

晚年的她,有幾個月的時間裏是坐在炕上度過的。

陽光透過比寬大的玻璃窗灑在炕上,她自己因為不能再下地活動,穿用物件佔據了炕面三分之一的位置。白天,她會穿上上衣,長時間的對着手裏的小鏡子坐在炕上,梳理自己的頭髮,頭髮已經由花白變成銀白,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她不再允許大姐或者我們給她清洗頭髮,只用一把竹製的篦子來痺頭髮。一遍又一遍,滿頭的白髮被她梳理的柔順光滑。她的頭髮被我修剪的很短,她也只認我做她的理髮師,這樣的認可沿襲了十幾年。她允許我負責給她修剪頭髮,至短而薄,易於梳理。

每個週末,我們都會回家看望她。我們之間的話題,被她繞來繞去,總會繞回同一個話題上去:關於父親的突然離開。

我們每個人都不想提及。只有迴避,才能獲得短暫的虛幻和假象之後的安寧,淡忘傷痛。

她卻不能剋制自己,每次都要提,繞來繞去,繞到父親身上。

怎麼會那樣快?!她這樣開始觸及我們每個人的傷痛。

每次都一樣,無法迴避。

她彷彿自言自語:他起來要去擔水。兒子在家呢,卻捨不得叫醒他。起來穿衣,一隻袖子已經穿好,另一隻剛抬胳膊,身子一歪,以為他沒坐安穩,倒下去,叫他,卻動也不動了。

父親是在她的注視下去世的,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

她用長時間深深自責自己。

她一向能預感到家族裏某個人的大事發生,偏偏是他,一點預測也沒有。

她為此感到不可被饒恕的自責和懊悔。

她每天很早醒來,起身坐在炕上等他醒,一起商量飯菜和活計。她不能幫上大忙,只要能給他打打下手就很滿足。

兩個人終於在一起,這對她來説比什麼都重要。何況,他對她照顧的那樣好。出乎她的意料。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了。

那是我離開他們的第二年,算起來還不到一整年的時間,我在城裏的家還沒安頓好,剛剛買了房子,他們還沒來看過。

一個冬天的早上,父親準備起身去擔水,這是一天的開始。

她看着他在她身邊倒下去。連忙喚他,卻沒反應。醫生趕來時,已經迴天無力。

突然遭遇不幸的人會更加傷痛。

她卻一直沒流下眼淚。一次也沒有。

她只是無法忘記他的突然跌倒。一次次唸叨:什麼也沒説就走了!絕望的。哀痛的,往往發不出聲響。

她説,因為照顧她太勞累。也許,他還是不願意這樣不辭辛苦的每天圍着她轉。又説,都是她拖累他的,從年輕到年老。所以,他,走的這樣迅疾。什麼也不説,就走了。

【十九】

我的,年邁的辛勞一生的母親,在七十四歲的那年,在父親突然離世後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裏,身體迅速衰老而去。我們用盡全部的心意與親情都不能將她挽留。她用生命的離去,詮釋這樣一條樸素真理:對於真愛着的那個人,假如生有歸期,道別一定要及早。不然,活下來的那個人,因為突然沒了你的信息,會活不下去。

母親,在對他每日每時每刻的念念中而去。

至此,在這個蒼茫的人世間,我成為一名缺少被人關愛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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