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語抒情散文

我們是兩支涇縣宣筆。

主人的書房，尺牘盈室，書墨飄香。他常常把我們倒懸在精美的檀木“山”型筆架上，旁置一方古硯，配着一汪濃濃的墨。每每客人到來，他總會搶先説：筆有四德，尖、齊、圓、健。你們看我這兩個寶貝，品相雅緻，毛純耐用，剛柔得中，無價之寶啊！

他們在一起高談闊論，有時就磨墨揮毫。手執我們在宣紙上游走，字體時而動如狡兔，筆走雲龍；時而又穩如泰山，巋然不動，一勾一點都是典範。大家拍手叫好，齊聲稱讚。順口就誇這紫毫之價堪比金貴，筆桿雕鏤精美絕倫。還説曾經有個叫做耿偉的人，親試宣筆後，欣然盛讚道：“落紙驚風起，搖空邑露濃，舟奇與紀事，舍此復何從！”

主人便替我們取名。一為夢筆，一為生花。

知道了自己的身價和用途，我們自然喜在心中。相約此生為筆，妙語生花，扶助良人，筆寫千秋。下世為人，日日廝守。祈禱上蒼賜予我們今生期許的萬千福分。

生花是多麼嚮往眾星捧月、富貴金醉、名震天下的日子啊。她説自己深諳主人取名之意。從前有個叫做李白的詩人，少時作夢，見其所用之筆頭上，忽生出朵朵燦爛之花。大喜，便於紙上飛快書寫，落筆之處，皆是花焉。經此夢後，其文才富麗俊逸，名揚天下。她説自己就是那些紛繁的花朵，是有“瀟湘翰苑催豪傑”的豪氣，也有“袖惹春風弄晚傑”的霸氣，命中註定是要轟轟烈烈地上演一場精彩人生。

我是夢筆。希冀做一小智多善的女子，有小小的智慧，很多的善良。和主人一起，晨光裏看濤流雲走，夕陽中賞春柳夏花。穿喜歡的寬袍，把所有的張揚收斂在温暖的眉梢，藏在平靜裏。像淡定從容卻心中有愛的女子，不問、不驚、不顯揚。但我知道，所有的心事那個人都懂。我們一同寫就真實的故事，流傳美妙的文字。然後樂天知命，怡然終老。

一段時間，我們就這麼倒懸着，暢想着。看屋外調零的花朵，紅色的磚牆。外面的世界真好啊！有蟲鳴聲，鳥叫聲，有野生的花朵。台階上長滿苔蘚和雜草。百年的老槐樹枝，輕撫着佈滿歲月痕跡的門窗，如同糾纏的情和愛。還有滿樹的紫槐花，開得深情，開得熱烈。清風吹過，一地的花瓣，似早無言的訴説着前世今生。

生花時常暢想未來。她忽而迷離地看着遠方，忽而驚醒，大聲地説：知道嗎？我們的名字還有一説。南朝幕僚江淹夜宿城西孤山，睡夢中，見神人授一支閃着五彩的神筆，自此文思如湧，成了一代文章魁首，人稱為“夢筆生花”。得有此名，我們就應該是“文章錦繡列君前”的呀！

喟歎着人生或文字，我便想到了清遠深美。心思與日月散淡，陷落於清亮山河中，不能自拔。

命運似乎是最眷顧生花的，上蒼指尖輕輕一點，便遂了心願。被作為絕美貢品上奉朝廷。她説：你待我名揚天下，榮耀歸來。等我去追慕青天之上的明霞一縷，那甚高遠也甚旖旎的人生。

她有些雀躍地走了。消息傳來，新主人叫做嚴嵩，是皇帝身邊最受寵信的大臣。

自此分離，我們天各一方。

日子風般拂過，轉眼就是二十年。

我在家中，安然陪着良人讀書寫字。平淡的日子，沒有金的霸道和強勢，也沒有銅的鈍鏽和腐臭的味道，既是內斂的，又是柔軟温暖的。

夏夜微風，繁星點點時，我為他的懸腕繞肘伴舞。秋風正起，漫卷黃葉時，我助他力透紙背，字勢雄渾。每每此時，每一個字的優劣成敗有什麼關係，我便是他，他便是我的。我們的文字，是寫給後人的。

關於生花細細碎碎的消息亦不斷傳入耳中。

她協同新主人寫青詞(祭神的文書)，討得嘉靖皇帝歡心，取得內閣首輔之位，被稱為“青詞宰相”。隨着炙手可熱的權勢而扶搖直上，名震海內外。果然是“文章錦繡列君前”。天下人，誰不知道他的權勢，她的聲名。

那個越過千山萬水歡喜着去赴約的'良人，其實詩詞也是“清麗婉約”，書法更是令人讚賞。只是身為權臣，“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擅專國政達20年之久。其間籠絡世宗親信。兩面三刀，委罪於人。如花的筆端下，有多少的機謀算計，有多少的排除異已，有多少人的升遷，又有多少人的罹難？

劫數也罷，運氣也好，權謀一世，命中註定就沒有長久的未來。嚴嵩晚年，為明世宗所疏遠，抄家去職，兩年而歿。所用之物全部沒收，充配官用。生花陷於孤絕的境地。

主人花重金尋到時，她已經是筆禿殘敗，憔悴折損，身心俱疲。大大小小熬過無數明槍暗箭，經過幾次死裏逃生。用一生換一闋詞，卻換來一聲歎息。

我們相擁而泣。

陽光越過牆根落下來，温暖而明媚。她喃喃地回首美夢一場。憶及自己見識過的伴君伴虎般惶惑，領略過無數的內廷爭鬥，都似斜陽巷陌的流光一線。

主子的境遇消隱了她的願景，丟棄了她的精魂。如故事裏堪憐的狐仙一樣，她懷抱宿世的深情而來，不問對錯，卻忘了值不值得。

生花，無須埋怨，誰都不能卜算自己的命運，參透命裏的玄機。誰能知曉什麼時候能遇上什麼人，會有怎樣的遭遇。你且知道，歷來，盛極一時之後都是殘敗。唯有清風明月，平淡人生，才是歲月靜好，天地清明。

選擇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