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費在陡峭的崖壁上高叫着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3.1W

我升國中那一年,儘管哥哥已經作出了退學的抉擇,但父親還是為我的學費犯愁。

我的學費在陡峭的崖壁上高叫着經典散文

暑期以來,因為有我和哥哥的幫忙,父親很少親臨田地,收苞米和打穀子、種晚稻和刮晚玉米、拾掇黃豆地之類的,基本上都是我們兄弟和母親一起揹着炎陽在苦幹。為了我入學的費用,父親一門心思放在高高的山崖上,因為崖壁裏有我的學費在高叫。

山海奇觀,一面麪灰白或灰紅的山崖筆直的或扭曲臃腫地聳立在或山雨空濛或光彩豔麗的景緻中。因朝夕光陰的背射,濕地雲煙氲氲,裊裊娜娜,許多喜陰的山花野草和小昆蟲蜂擁而至萬丈深崖腳下靜養閒長着。

因為這些濕氣與可愛的小昆蟲,給食物鏈締造了特天獨厚的生活環境,於是,崖壁上就出現了在小昆蟲看來乃是龐然大物的大壁虎,弱肉強食地蠶食着小昆蟲之類的小的們。

大壁虎,俗稱蛤蚧、又稱仙蟾。據傳,雄的稱蛤,雌的稱蚧,雄雌合抱,蛤蚧而鳴,聲如“哈——哥、哈——姐、哈——姐、哥——姐”狀,故此因聲而名。

大壁虎喜歡棲息在懸巖峭壁的洞縫中,早晚爬行到崖壁下潮濕的地方捕食小昆蟲,飽餐後迴歸高高的人跡罕至的崖壁上,鑽縫過隙地藏匿在崖洞裏,“哈——哥、哈——姐、哈——姐、哥——姐”地高叫着,在洞穴裏從事哥與姐蛤與蚧的祕密活動。

大壁虎是藥用動物之一。《本草綱目》上對大壁虎的藥用價值簡介為“補肺氣,益精血,定喘止嗽,療肺癰消渴,助陽道……”

因為大壁虎有藥用價值,故而有人出高價收購。

因為有人出高價收購,故而有人鋌而走險爬崖去尋捕蛤蚧。

父親聽着危崖上“哈——哥、哈——姐、哈——姐、哥——姐”的高叫聲,他心裏就癢癢的。那是我的學費在向他招手,那是我的學費在向他呼喚……

父親知道大壁虎趕早趕晚地遊蕩於霪氣繚繞的尖山危崖中弱肉強食,父親也趕太陽追月亮地來到危崖前守株待兔,以便弱肉強食。

但是,守株待兔歸守株待兔,守株待兔除了宋國那個農夫偶有一次意外的收穫外,再守株能待到撞死兔的機率幾乎沒有了。

因為守株待不到兔,父親便“上株逮兔”。

爬崖並不像爬樹。爬崖,需要的是腳力、臂力、手力、膽力和毅力,並且需要五者合一,一氣呵成。

一個崖面,低則幾丈,高則幾十丈,甚至幾百或上千尋。崖面如人面,人有千面,崖也有萬變:有凸出如鷹嘴虎頭的,有凹進猶狂狼漩渦的,有平滑如鏡的,也有泛起波紋之水面一樣的。不管是凸的凹的平的,崖面上到處是斷裂的石縫和大小不一深淺不同的石洞。吃飽了喝足了的大壁虎就懶散地趴在這些崖面上的石縫或石洞裏,愛叫不叫地“哈——哥、哈——姐、哈——姐、哥——姐”幾聲後,就打情罵俏後閉起眼睛做夢去了。

要爬得上如此陡峭的山崖去捕捉到敏捷伶俐的大壁虎,不是踏破鐵鞋就有覓處,而是必須拋掉鐵鞋,唯靠赤腳還得徒手空拳的。

赤腳,好使幾個腳趾頭特別是腳大拇趾頭牢牢地勾進石壁上的凹處;徒手,好讓手指頭勾住巴緊凸出的巖石。

手指頭勾住巴緊了,腳趾頭向上移動,尋找牢靠的支撐點,待找到支撐點後就牢牢地支撐着全身的重力,手再尋找往上爬的凸點力點……

每往上爬上一寸或一尺,都需要手腳的合力搭配:要麼左腳與右手配合,要麼左手跟右腳搭檔。只要配合得當,腳力好,手勁大,就能一步步地引體向上,征服萬丈高崖。

父親能引體向上飛崖走壁,除了得道於腳力與手力的功夫外,還得道於他的膽力與毅力。

父親的膽力和毅力是靠貧窮給逼出來的。

那一年大旱,山地裏長出的玉米顆粒隔着苞皮就能數得過來,家裏能分配到的糧食還沒等捱到元旦就已斷頓了。尚未趕到來年,山地還在蓋着厚厚的草被,離春天下種還遙不可及的時候,就巴望着山地裏未來的虛有若無的苞米來升起眼前的炊煙,無異於畫餅充飢。而要從今年的十一二月份把一家人的炊煙裊裊娜娜地升騰到明年五六月份的新米,着實讓父親的目光哩哩啦啦地拖得長了又長,終於在次年夏荒的某一天,一家人的炊煙把父親燒到了絕崖上。也許是絕地逢生,崖頭上響起了大壁虎的“哈——哥、哈——姐、哈——姐、哥——姐”的絕唱。面對斷崖上大壁虎的絕唱,父親也哼響了他那悽楚的心曲:“難了難了難了難,一筒白米分九餐,一筒白米九餐做,稀裏糊塗山(餐)過山(餐)。”……

父親的悽楚心曲在空蕩蕩的青黃不接的山崖間迴響,與大壁虎的絕唱相互纏繞,餘音裊裊……

山無絕路,崖無絕境。在蛤與人裊裊餘音的纏綿糾結下,父親一手一腳地爬上了懸崖,由此開始了他的爬崖尋大壁虎營生的生涯。

我們知道父親去幹了這份萬分危險的營生,都勸他別如此冒險。

父親無奈地苦笑説,如果有吃有穿有錢花,誰會拿寶貴的生命赤腳徒手地擺放到高高的危崖上去呢?在高高的危崖上施展引體向上的高危動作,一不小心就有滾落山崖粉身碎骨的危險!

在危崖上進行引體向上動作,每到一處斷崖縫隙和洞壁,都要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往洞裏瞧瞧,不虛此行地找尋着縫隙洞壁裏的大壁虎來。

如果縫裏洞裏住着大壁虎,父親就會用腳趾頭死死地勾住崖壁,一手牢牢地抓住巖壁,讓自己牢牢地站立在崖壁上後,就騰出另一手去掏紮在腰間上的.鐵線鈎,手嘴並用地打開長長的鐵線鈎後,拿着鐵線鈎去勾引洞縫裏的大壁虎。鐵線鈎一觸及大壁虎的身體,它便張開大嘴咬起鐵線鈎來。父親就輕輕地用鐵線鈎勾着大壁虎的嘴角,慢慢地把它拖出洞口,再小心翼翼地把它逮住,放進背在背上的小巧玲瓏的小竹籠,再引體向別的崖面攀爬……

一個偌大的山崖上幾百個洞穴,並不是洞洞都住着大壁虎,一個偌大的崖面能住着一家子三五隻大壁虎就已經足夠稀罕的了。

大壁虎喜歡直屬血親獨居,即使是一家子三五個家庭成員也不能一起擁擠在一個洞穴裏四世同堂,必須一個一個地單獨穴居,並且還得保持一定的遠近距離。要是其他支系光顧崖頭,一家子必須羣起而攻之,引起一場惡戰後,勝者霸山為王,領着妻兒佔穴而居;敗者落草為寇,帶着一家落荒而逃,另謀生路……

因而,在偌大的一個崖面上引體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尋找起三五隻大壁虎來,着實有點大海撈針的味道。而要如此大海撈針,沒有足夠的耐力和毅力是萬萬不可能做到的。尚可有了耐力與毅力翻找幾百個洞穴,還不一定能翻找出一兩隻大壁虎來呢。

父親就常常耗盡精力引體向上把整個山崖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揹着空溜溜的小竹籠十分沮喪地回家來,儘管已經在崖前蹲點多時,儘管已經把崖頭上那首“哈——哥、哈——姐、哈——姐、哥——姐”千古不變的絕唱聽得真真切切……

高崖危壁上捕大壁虎討生計這行當,不但要有腳力、臂力和手勁,而且還得有過人的膽量。首先是爬到了高崖上向下張望時,不能突發恐高症。一旦突發恐高症,便隨時都有發生失手墜落深淵命喪崖谷的危險。其次是在崖頭上引體行走,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和良好的心態,要擁有一副處置突發事件的超人膽略。

崖頭上的斷壁洞穴,不一定只卧着大壁虎,蛇蠍鼠蟲之類的東西都可能鑽匿其中,叫你看見亮晶晶的眼就誤以為是大壁虎,一鐵鈎伸進去的當兒,蛇蠍之類的東西冷不防猛衝出來,或撞你一臉,或撲你一懷,讓你嚇得大叫起來,鬆開手而翻落深崖……

父親就因為一隻老鼠的緣故,曾經滾落過深崖,差點丟了性命。

那是一個雨後的響午,父親蹲點蹲到了崖壁上響起了大壁虎的絕唱,就喜出望外地拿出引體向上的看家本事靠了上去,一個洞穴一個洞穴地找尋起“絕唱”的主人來。忽然,一個洞穴裏閃着兩顆耀眼的星星,且還看到洞口留滿了進進出出的爪痕。父親不待多想,一鐵鈎搗騰進去,倏的一下撲騰出一隻大老鼠來,猛撲到父親的臉上。父親叫這一變故嚇得急忙拽開雙手去撲打,不想到連人帶鼠一股腦兒地從高崖上滾落下來。幸好崖底下有一叢叢高大厚實的荊棘穩穩當當地接住了父親,避免了一場災難。可是,父親卻給那些荊棘修颳得衣衫襤褸皮翻肉綻。父親在荊棘叢裏掙扎了一天一夜,才得以爭脱荊棘的束縛,赤條條地撿條小命回家……

母親摘來草藥,一邊給父親敷傷,一邊數落着他:為什麼總放不下搗騰大壁虎這危險的營生?別人家上山一把斧下山一捆柴,平平安安地當樵夫都快當成大富豪了,你為何還是拿命不當寶老是去爬崖呢!

父親依然一聲不吭。然後,依然去爬他的山崖,依然去搗騰他的大壁虎……

起初,我對父親的這個危險營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讀了《捕蛇者説》,知道了那個永州之人為何不離不棄苦戀着他的捕蛇營生。依此推理,也就知道了父親為何不願拋棄他的危險的搗騰大壁虎的苦苦營生的真諦:青菜蘿蔔,各有所好;貓狗鼠面,各有所爭……

父親讀崖讀了那麼多年,千山萬崖就是父親長年累月翻開的一本奇書,其中的生字生詞,父親瞭如指掌;書中的主題曲“哈——哥、哈——姐、哈——姐、哥——姐”對父親產生了磁石般的誘惑;“難了難了難了難,一筒白米分九餐,一筒白米九餐做,稀裏糊塗山(餐)過山(餐)”的插曲多少流露出了父親的幾許辛酸……

父親雖是個捕蛤的常勝將軍,但是有的時候也是一連數日或數月都捕不到一隻蛤,儘管“哈姐——蛤哥”唱個地動山搖,唱得崖頭上危石磊卵快掉了下來,可是,任由父親多少回引體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把個崖面揉得快粉碎了,仍然找不到一隻大壁虎的蹤影。我升國中緊缺學費的當口,父親把我的學費寄託在高崖上高叫着的蛤蚧並走馬危崖時,就又一次撞上了那麼倒黴的一回。

父親在危崖上走馬尋蛤,希望能逮上三五隻大壁虎,好好地換上十幾塊錢,為我交學費,剩下的還可以給我買去國中讀書穿的新衣和鞋子。帶着這個希冀,父親趕早趕晚到山腳崖頭去蹲點,又一日接繼一日地週轉於危崖上,千回百輾轉反側於千山萬壁之中,一個月下來,不説大壁虎的蹤影,就連蛤的一鱗半爪都找不到,父親乾着急地對着崖壁上的“絕唱”怒怒目瞪瞪眼,絕望地罵起蛤的十八代祖宗來……

我的學費像搖不落的太陽一樣高高地懸掛在白皙皙的山崖上,讓父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頭來,還是伯父一刀破開大楠竹,為我打開了求學之路。

伯父三歲時,腳踝長了個大膿包,因老輩不識藥醫,被迫地長成了殘疾。十二歲那年,因嘴饞竹鼠肉,自己扛鐵鍬上山去挖獵竹鼠。一不小心,又讓石頭砸中了那條殘腳的膝蓋。傷好後,兩殘合一。這下一來,那條腿就來了個恰到好處的“牛厄”,與伯父相互託付終身。

伯父一饞得“紅顏”。因為有了“牛厄”的終身託付,伯父一生無緣再娶。

因為牛厄“紅顏”,伯父一生無子。

一生無子的伯父把我們幾兄弟視如親子,哺育,關愛,呵護……

我們也不當其牛厄“紅顏”為醜陋,沒有被褥的冬夜,我們兄弟常常與伯父合鋪,在他的牛厄下抱團取暖……

伯父見父親“無能”,默默地拿起斧頭和柴刀,一俯一瘸地砍來大楠竹,劈開,破蔑,修光,編織竹囤……

伯父能石匠,會木工,可捕獵,好竹編。我們家以及村裏磨米用的石磨和舂米用的石臼,都是請伯父去整石頭修出來的;方圓十里村民們用的飯桌,睡的木牀大部分都是伯父刨木修造出來的。還有,山村人家牀上的竹蓆和曬米用的大竹蓆,哪一家不是伯父破蔑編織的?

至於獵肉呀什麼的,只有我們兄弟才知道。

伯父是獵竹鼠的好手,每次出獵不會空手而歸。竹鼠也叫竹狸,體重最大的可有兩公斤,形狀跟老鼠相似,肉質極好,香甜可口,是上等的桌上珍品。竹鼠喜歡吃山竹芭芒,常常在山竹芭芒叢中挖土掏洞,把山竹芭芒拖進洞裏,然後又推出泥土封住洞口,才在洞裏慢慢享用。一般一叢山竹芭芒可夠一隻竹鼠享用十天半月。吃完一叢就又轉戰另一叢。也有的竹鼠愛挑吃,這裏咬幾口,那裏嚼幾根。山裏芭芒茂盛,成了竹鼠的王國。伯父就常常在農閒時悄悄地扛上鋼釺鐵鍬之類的工具,鑽到深山老弄去獵竹鼠。那些年代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伯父就能經常弄到這些桌上珍,難道我們還能過嘴忘卻嗎?

幾個圓圓的大竹囤在伯父的巧手精工製作下,不幾天就編織出來了。街日子,在父親的幫助下,伯父編織的大竹囤擺放到了街頭的竹具行。由於伯父編織的大竹囤做工精緻,不多久就給買大竹囤回家做糧倉的主人買了去……

我升國中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到底了還是伯父這樣“攢”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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