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車菊的天空美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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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盤縣兩河鄉,山險地高。如果逢着雨季,路就泥濘不堪。

矢車菊的天空美文摘抄

三月的一天,我從貴陽搭乘一輛卡車,在大山裏繞了十幾個小時,終於到達兩河鄉達瓦村白馬山國小。

這是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村民們一輩子的願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走出這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白馬山國小建在達瓦村半山腰一個破舊的小寺廟裏,一排溜四間屋子,一年級和二年級合用一間,其他三個年級各有一間。校長、老師、廚師、校工都是同一人,就是這所學校的創辦人洛桑。洛桑校長原先是個雲遊四海的喇嘛,曾當過雲南香格里拉鬆贊林寺的佛學教師。6年前,他雲遊到此,在村子裏落了腳。

這是一個小小的村子,只十幾户人家。村子裏靜悄悄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人和孩子,還有一些羊,幾頭黑豬,幾隻母雞。有狗跑來跑去,追着黑豬的尾巴。爹孃不在身邊的山裏孩子,吸溜着鼻涕,縮着身子,無所事事地遊蕩。

洛桑喇嘛看到這些東遊西蕩的小孩,決計留下,將一生的修行放在“教育”這些孩子身上。他在小寺廟裏給孩子們上課。上課是免費的,不用交任何學雜費。起先是三個、五個,慢慢學生就多起來,別的村裏的小孩也都跑來,新奇得像過節日。學生一多,洛桑就教不過來,靠着他曾經在佛教界的影響力,還有他的教學成績——經他教過的學生,好幾個順利畢業,考進了縣中學——他因此斷斷續續能獲得社會各界善心人士的捐助,而且學校還被政府接納。

現在,白馬山國小共有四位老師。洛桑校長除外,一位由縣教育局支援來,三位是志願者——我是新來的志願老師,打算在這裏停留一至兩年。

我從上海來,成為志願者前在浦東金茂大廈上班。確切説,我是一個朝九晚五的寫字樓白領。每天忙忙碌碌,日日夜夜上班下班。

你問我為什麼要放棄薪水不薄的工作,跑到這裏來?我也説不清。我這個志願者,和高尚無關,和愛也沒什麼大關係。當初做出這個決定,只想換個環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所以頂多再給自己加個理由:貪玩。

交辭呈信那天,上司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幾個同事都説我瘋了。呵呵,瘋就瘋吧!

白馬山國小建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埡口上,左邊是白馬山,右邊是連綿起伏的.六盤水山,風從兩山之間直灌而入,山上山下氣温相差很大。

我到的當天,卡車在深山裏迷了路。路很窄,又是盤山路,車燈照出去,可以看到公路下的懸崖。藉着微弱的光,我不時看到類似野兔的小動物一晃而過。深夜十二點,我們終於到達學校。

黑漆漆的夜幕裏,幾個人影在學校門口晃動。燈光很暗,風很大,看不清洛桑校長長得啥模樣。我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裏,房間還算乾淨,有一張木板牀、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盞同樣昏暗的電燈,還有兩條薄薄的被子。

我放下行李,摸黑找水池想洗把臉,水管子裏沒水,只好作罷,回屋睡覺。

睜眼第二天,我推開窗,嗬,滿眼的綠色!近處山坡上,一簇一叢的,開滿了紅紅藍藍的花,着實驚豔!白天風小很多,三月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我收拾了一下出門,看看錶,已經九點十五分。前面有一溜平房,應該是教室了。我朝教室走去。

洛桑校長(——應該就是,看上去像個樂呵呵的彌勒佛,但穿得太儉樸了,身上到處打的補丁)正在教學生們念一首詩。見到我站門口,他迎過來和我握手。我隨他進去。他向學生介紹,説這是從上海來的陶老師,以後教你們語文和英語,歡迎陶老師!學生們嘻嘻哈哈地拍手。

這是三年級教室,學生擠擠挨挨足有30多個。課桌兩個人合一張,但幾乎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桌子,高矮、樣式參差不齊。板凳也是七零八落,估計都是從各自家裏搬來的。坐在中間一排的一個小男孩突然站起來。

洛桑校長問:張有倫同學,有什麼問題嗎?這個叫張有倫的小男孩撓撓頭,看看我,又看看校長。他的鼻涕幾乎要掉下來了,正在我擔心之際,説時遲,那時快,嗖一聲,又吸了回去,聲音響亮,乾脆利落。但是沒等我眨上一眼,那鼻涕又從鼻孔裏滑了出來。

洛桑校長説:張有倫同學,沒問題請坐下!張有倫吸溜着鼻涕,坐下。剛坐下又站起來。我注意到他的同桌、一個眼睛很大很亮的女孩一直在捂嘴偷笑。別的孩子也笑得東倒西歪。看來張有倫的突然“表現”和新老師的到來,令孩子們興奮異常。

張有倫吸溜了一下鼻涕,用很濃重的貴州口音的普通話説:陶老師,我知道上海,我去過上海,上海很漂亮,有很多燈,亮得像白天,還有很多車……張有倫一口氣説了很多“很多”。

張有倫説話的時候,洛桑校長一直笑呵呵的,剛剛還很鬧的教室也安靜下來。張有倫的同桌,那個捂嘴偷笑的小女孩一臉神往地看着張有倫。

我走過去,請張有倫坐下,悄悄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他。我説張有倫同學説的沒錯,上海很漂亮,有機會,我帶你們去上海……

我在白馬山國小的教師生涯算是開始了。

我給三、四、五年級的學生上語文和英語課。這些課原本由洛桑校長一個人承擔,我替了他,他就有時間開着輛二手破卡車,去外面“化緣”去了。他一去總要好幾天,回來的時候帶回大米和菜籽油,還有學校的學習用品和書籍等等。

他這個校長不好當,學校的大部分經費都要靠他“化緣”來,而他因為辦了這所學校遠近“聞名”,學生在不斷增加中,遠一點的學生還要住校,他正愁着想給孩子們建校舍。

由於房子緊張,洛桑校長自己住臨時搭出來的小木棚。張有倫有一天告訴我(他現在跟我很熟了,因為那個共同話題“上海”),説校長住的木棚原來養豬的,那頭豬白天常常要拱進教室,豬去年殺了……

張有倫像個小跟屁蟲,天天粘在我後面,我一得空,他就來我的小房間。他現在不怎麼吸溜鼻涕了,知道要講衞生,要養成文明的好習慣——貧窮可以沒有鮮豔時髦的衣服,但貧窮不是黑黑的指甲不剪、不是拖着鼻涕不擦、不是滿臉污垢不洗……

關於張有倫,還有一段。那是在我來之前,有一回,洛桑校長去城裏接一筆捐款,他在大街上看到一個小男孩蹲坐在一大張紅紙前,有幾個人在圍觀,他就生了心,走過去。洛桑校長看到紅紙上寫着這麼一句話:我只求三餐一宿,不要做小偷,不要跟壞人走。

這個小男孩就是張有倫。他家在黑龍江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裏,因為父母離婚,他就一個人跑出來,四處流浪。虧他想出這樣的找工作方法,而不是像很多流浪兒那樣跪地乞討。我問他怎麼去的上海?他説坐汽車和火車嘍,當時兜裏還有點錢,就買了張站票去了。本來沒想走這麼遠,聽人説上海錢好掙,他就去了。

他父母離婚前,父親是森林裏的伐木工人,母親沒工作,因為沒錢交學費,他已經失學兩年了。父母離婚後,母親跟人走了,父親賣了家裏的豬,沒和他打個招呼,也消失了。家裏就剩他一個人,他跑進林子裏,把屬於他們家的樹都砍了,賣了錢,也出來了。

洛桑校長將他帶回學校前,他早已身無分文,衣服也破爛不堪。我問他一路上找到過工作沒?他説沒有,沒人願意用他,原因是他還太小。他身上的錢花完後,晚上只好睡水泥管子。“水泥管子不好睡,晚上冷得很咧,睡不着,只好把身子緊緊縮成一團。”

張有倫説這話時,已來學校有半年了,他儼然把學校當成了自己的家,洛桑校長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時間長了,他的“優勢情緒”就冒出來了。

有一回,課間休息,我在給五年級的學生上英語課,教數學的小安老師跑來告狀,説張有倫又不聽話了,多次不交作業,而且還撒謊……

小安老師知道張有倫服我,而洛桑校長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事實上洛桑校長要是在的話,多半也不會動怒——除非學生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誤讓他動怒外,平時他總是笑呵呵的。小安老師訓斥張有倫時,張有倫雙手插在褲袋裏,縮着身子,兩隻眼睛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一會兒看遠處的山,總之很難讓你抓住。小安老師很生氣。她等着張有倫道歉,可張有倫就是不道歉。

小安老師是學校志願者中的一位,扎着兩條小辮,剛國中畢業,自己也只不過十七、八歲。若是在城裏,她肯定還在念書,還要爸爸媽媽照顧。可是在貧困山區,她已經是執教鞭的鄉村教師了。

我請張有倫晚上到我房間裏來。吃過飯,張有倫縮着身子來了。

我給他看一本圖冊,是一個叫汪大剛的攝影師拍的上海。金茂大廈,東方明珠,燈火璀璨的大劇院,大劇院裏氣貫長虹的大幅油畫、一閃而過的地鐵,霓虹和車流……我問張有倫想不想再去一次上海?張有倫眼睛一眨,羞怯地笑了。

我知道他比別的孩子見識多,他的流浪經歷常常是他吹噓的資本,他還比別人多一份關愛——自洛桑校長將他從大街上領來後,就此擔負起了撫養他的責任。張有倫一直渴望着再去上海——他無端地以為,他的跟人跑了的媽媽是去了上海。他媽媽曾經跟他提到過上海。

上海成了他心中的一個“結”。

張有倫盯着上海的天空發呆。畫面上的天,説藍不藍,説白不白,是那種混沌的蒼白和灰。和達瓦村矢車菊一樣藍的天空比起來,上海的天空真叫人鬱悶……

可張有倫不同,無論在黑龍江茅草屋他自己的家,還是這裏偏僻的小山村,他頭頂的天空,是曠世寂寞的天空,那是寂寞和純淨的極限。在這樣的天空下長大的孩子,對世界往往有一種隔膜和錯覺。

我説張有倫,你去上海,是想再睡水泥管子呢,還是像很多遊客那樣,自如地走來走去?甚或在如潮的人流中,期待一個遇見?遇見一張熟悉的臉,向着你走來……張有倫被我的天花亂墜的想像逗弄得心馳神往,好像他真的已經在上海的大街上了,和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擦肩。

時機成熟,我對張有倫説,去上海可以,但要拿出漂亮成績來!張有倫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夏天到了。達瓦村的夏天空氣清朗,山風習習。在山裏呆久了,還真有“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錯覺。以前在上海,周而復始,永遠是在趕時間,永遠是家、地鐵和寫字樓三點一線。現在倒好,日子安閒,沒有了電視沒有了網絡,時間多得用不完。

這些山裏孩子,放不放假,對他們無所謂。放假是無所事事東遊西蕩,不放假是集體遊戲——他們把坐在教室裏,聽着老師講課視作快樂的遊戲。別以為深山裏的孩子都懂事聽話,都愁苦着一張臉——貧窮在他們已習以為常,沒有比較,便不以為苦。他們變着法子調皮,和老師胡鬧;前一秒鐘裝出很害怕的樣子,後一秒就造了你的反;他們笑鬧着竄進竄出,眼神清亮,小臉髒髒……

很難説我已經適應了山裏的寧靜生活。

也很難説,眼下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洛桑校長每天拖着一雙腫大疼痛的腳,為學校生存奔波。

幾個志願者,來了,又去,當然還會有新的加入。如此反覆。

那麼我呢?我能待多久?可以堅持多久?

還有小男孩張有倫,我給了他一個承諾、一個夢,可是,夢會實現嗎?

突然想起我來學校那天,洛桑校長在教三年級孩子們唸的一首詩,那首詩被工工整整抄在黑板上——

在天空翱翔的人

像雲的影子一樣

在山丘上奔跑

從上面俯瞰着

在天空中飛翔的

鴿子的脊背啊

如果身體

能像心靈那樣

自由地馳騁

那麼無論哪裏

都能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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