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醒來是早晨抒情散文

來源:文萃谷 1.1W

噩夢醒來是早晨抒情散文

49歲是個門檻。

我望着醫院活檢單上的兩行字,深信那是醫生的誤診。午間,我邀了朋友在一個小餐館裏共進午餐。朋友盯着那張白紙黑字的活檢單,怔怔地愣了半天,不知説什麼好。我説:“你別擔心,明天去西安的大醫院查吧,不會有什麼事的。”在省城一家權威醫院裏,做CT,做B超,做磁共振,做各種類型的血檢、尿檢,做比CT更精細的“派特”檢查。一萬餘元的檢查費花過之後,權威醫院裏的醫生們在疑疑惑惑的躊躇中確定了最後的診斷。

  二

我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沉浸在悲苦的情緒裏不能自拔。

依醫生的安排,在朋友和同事的精心照料下,住進了省城那家權威醫院。先是儀器治療,歷時26天。開始的時候,我沒有告訴妻子,我怕膽小心慈的妻子經不住這樣的驚嚇。後來,我想,總歸要讓妻子知道的,身邊也需要一個照料的人,只是不能告知她詳情,“猶抱琵琶半遮面”吧,讓她有一個逐漸接受的過程。幾次治療之後,我約略地知道,這種放射性治療,其實就是用一種類似核物質的射線,去殺滅猖獗在體內的病灶。治療過程很輕鬆,又因為無明顯的病症,雖然身在病房,我仍然沒有把自己當作病人,還常常去安慰四川那位煩躁不安的病友。妻子來了。她埋怨我早不告訴住院的消息,反覆問我到底是什麼病,我把那張診斷檢查單藏在了包裏,只説咽喉發炎已久,醫生叮囑要住院治療。所住的病房也在中醫科,增加了她信任的砝碼。她在半信半疑中陪我度過了數日。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了,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灑在病房的一角。我從睡夢中醒來,妻子坐在牀頭,眼淚從臉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她拿着那張診斷檢查單,獨自抽泣着。她已知道了真相,病情是無法再隱瞞了。我坐起來,拉着她的手緩緩地勸慰:“人吃五穀生百病,況且這病的治癒率在70%以上,我現在不是跟好人一樣麼,沒有什麼可怕的。”

這一夜,我沒了睡意,盯着病房的天花板,思緒難以平靜。老天再給我兩年時間吧,那時兒子就業了,女兒也上大學了,留在塵世的缺憾也就少了。只是以後的日子,苦了妻子,一個家就要支離破碎了

  三

治療的前期,我不知道每一次那個儀器的掃射,就是一次對生命的摧殘。十餘天之後,我的口腔全部潰爛,舌苔變黑,牙齒變黃,咽喉乾燥,連喝水都困難了。醫生一邊對症治療外傷,一邊繼續着對病灶的強力掃除。就像大人教訓孩子,打腫你的屁股,為的是讓你不要變壞。我有時想,人類面對生命遭遇的“hacker”攻擊,採用的一些治療方法,到底是注入生命的活力,還是在一片帶有黑斑的葉子裏撒上劇毒農藥,“黑斑”消失的同時葉子也已經枯萎了。

活檢時留下的傷口也因為不及時消炎而紅腫化膿,白棉紗依然貼在脖頸上,連續幾天疼得我坐卧不安。三次去找醫生,都説隨後處理,卻依然無動於衷,直到我的傷口自破,稠濃奔湧而出,那位蹩腳的臨聘醫生,才拿起一團衞生紙為我擦去膿水。我驚異於這位醫科大學畢業的醫生,缺乏起碼的醫療常識,感染的傷口豈能用不潔淨的衞生紙去擦拭?是醫術的低劣無知,還是良知的喪失殆盡?我只好求助於另一位主管醫生為我處理包紮了傷口。那位年輕的蹩腳醫生每天為我做的就是打吊針,抗菌消炎,這樣的治療一直持續了二十餘天,僅抗菌用藥就花去了上萬餘元。這期間,主管醫生告訴他不能再用抗菌消炎的藥物了,他仍然置若罔聞。後來我才得知,在這個中醫科,我的病除了儀器的掃射,無需別的治療,他藉着傷口消炎的理由,給我注射大量的抗生素,只是為了提取開藥的更多獎金。自此以後,我常想,那些所謂的“白衣天使”,面對瀕臨枯萎的生命之軀和渴望生命延續的無奈目光,為何是那樣的冷若冰霜?

儀器的治療終於結束。醫生告訴我休息一月之後,再開始另一種新的治療,預案為六次。這種治療更具破壞性,我理解是以毒攻毒。把殺滅病灶的毒素注射進人的血管,就像在戰場上用機槍掃射對面來的一羣人,已經顧不了是敵是友,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漏網一人啊。於是,這種治療,在“除惡打黑”的同時,也殘害着無辜。醫療的無奈,有時就像一個人在深山野林裏遭遇毒蛇的攻擊而陷於絕望。白細胞像秋末的黃葉從樹枝上一片一片掉落,生命的樹冠早已失卻了綠葉的活力。免疫力急劇下降,我渾身感到睏乏無力。那個白雪覆蓋大地的隆冬,我躺在病牀上,就像被趕進了地獄,感到生命微弱得如荒野裏的一撮冬草,隨時都會被踐踏得東倒西歪。吊針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滴到深夜十二點,甚至凌晨兩點,噁心嘔吐一陣陣襲來,穿白大褂的醫生或者護士在病牀前晃來晃去,聲音是刺耳的,視覺、味覺和感官不想再去觸及任何一個對象,蜷曲在牀上的只是一具眼珠尚能轉動、呼吸尚未窒息的軀殼。妻子在醫院附近租房為我做飯、送飯,使盡渾身解數,花樣千變萬化,我卻沒有了吃香喝辣的胃口,飯菜一次次被倒掉,妻子一次次淚流滿面,頭髮一綹一綹往下掉。生命似乎走到了盡頭,如同牆頭上一杆枯萎的蒿草,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病房裏每隔幾天就會有一位病友悄然離世。深夜,清晨,或是午後,嚶嚶的哭泣聲傳來的時候,我知道又有一位難友向閻王爺報到了。隔壁病房那位29歲的小夥子,病情已是晚期,疼痛折磨得他整日呻吟不斷,頭上也鼓起了幾個包。堅強的妻子不問斷地為他捶肩揉背,似乎要把人世間所有的温柔都揉進丈夫奄奄一息的血脈,只是在丈夫情緒平穩的間隙裏,一個人躲在陽台偷偷地啜泣,釋放那積鬱心中的一腔酸楚和滿腹絕望。住在29號的那位中年女人,已是第六次來醫院治療,她告訴我這次治療結束後,她不再光顧醫院,任由蒼天擺佈,生死聽命了。她的丈夫也許已被人生的苦難滄桑所麻木,他的前妻也是在病魔的蹂躪中抱恨黃泉,這是他的第二個妻子,前災過後,他們平靜地生活了8年,如今這第二個妻子又是病人膏肓,他認命了。

第三次治療是冬寒褪去,春暖花開的.時節。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得到一位主治醫生的精心照顧,醫生親切的微笑、輕柔的話語和充滿信心的鼓勵,使我豁然冰釋。有一天,我鼓着勇氣向醫生説出了我的請求:治療到此為止,我想回家靜養。醫生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暢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嘿嘿地笑了,心緒就像滿地的綠樹嫩芽格外鮮亮。

親人、同學、朋友、同事,相繼得知消息,鮮花在病房擺了一長行,電話裏一次次傳來親切的問候、殷殷的叮囑、真誠的祝福。病房裏盪漾着春天的温馨。一位摯友在電話裏哽咽得説不出話來,似乎是生離死別。雙目昏花的姑姑哭着要二弟帶着她來醫院看我,任誰勸慰都泣不成聲。叔父和弟弟更是隔幾天打一次電話。村子裏有了各種傳言,善良的鄉親對我的病情作出種種猜測,遠在外地的岳父岳母問我到底是什麼狀況,千里之外的兒子從同學的片言隻語中聽到消息後,也請假匆匆趕回

在生命遭遇死神威脅的大半年裏,那個像幽靈一樣可怕的字眼,讓所有熟悉我、關心我、疼愛我的人都惴惴不安,即使我結束治療回到家中的一段日子,仍然有人打聽我是否還活着。時至今日,那段日子設置的手機鈴聲,依然會勾起我清晰的記憶,讓我回到那漫天大雪的冬夜,那陰風怒號的的黃昏是誤診?是命中註定躲不過的一劫?

只是記着:噩夢醒來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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