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的母親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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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母親的書寫,已經使我難以看清時光的影跡,在愈益暗淡的黃昏,那盞橘黃燈光下趨向於靜止的冥思的面容。我像隔着幾條大街,從黑色的層疊的屋宇下,看見她在窗前走動,我像個來自銀幕外的觀眾,看見她在故事中,在傷感的默片般的銀幕上演繹她的生涯。這份彷彿偷窺般的冷靜和客觀,並不使我感到羞恥。是的,在母親面前我從未感到過羞恥,她的眼眸總是在告訴我,對我的默許和鼓勵。

時光中的母親經典散文

忽然有一天,我感覺母親很老了。這種感覺在我很小的時候,似乎就已經萌芽了。同時,我在一個秋風吹起的傍晚,看着地上的樹葉和灰塵,被吹的老高,逆飛的麻雀身上的絨毛往後倒伏,一顆很大很亮的星星垂懸在頭頂上,風觸摸着肌膚有着明顯的寒意。我突然感悟到時光,我覺得自己是站在時光中,就像站在冰河中的馬駒,能夠感受到的一種寒冷。我突然想到人的衰老——想到母親,感覺她正在老去。我站在上街家門前的巷子裏——我經常這樣站着,看着前面光影交錯的巷道,青石板上反射着微亮的日光,兩邊比肩的房子,木質窗户被風吹得發出“吱呀”的聲響,木板的陽台木欄上垂掛着被子、衣物,發黃的白牆上隱約可見“XX藥棧”的字樣——以後,母親膝蓋上藥膏的氣味,一再地讓我想起一家藥房,在上街的一個拐角處,暗暗的櫃枱,後面一個老者清癯蠟黃的面龐,一個個貼着標籤的藥廚,高高的門檻,和地面磨得光溜的青磚——我站在地上,使勁地吸聞草藥的味道——混合着枸杞、黨蔘、茴香、……諸如此類的味道。那個藥店老闆有個孫女,年紀和我相仿,我記得我們之間天真無邪的友情——然而這樣的甜蜜時光,在一個夏夜中斷,母親帶着我和姐姐妹妹,離開了上街,搬到城南居住了。

我撫摸着母親腫脹的膝蓋,母親的皮膚白皙,藍綠色的經脈隱隱可見,藥膏發出麝香的氣味。其實我並不知道麝香為何物,我認定那氣味是麝香。母親站起身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顯示了一種艱難,她習慣性地用手撐在腰間,脊背有些佝僂的樣子,她的身子隱現在背後濃重的暗影中,顯示出她在時光中的吃力、艱辛,和沉重的意味。我感到她老了——這個發現,讓我震驚,我驚愕地張大着嘴巴,久久沒能合上,看着她從板凳上站起來,把手上的針線丟在一邊,轉身消失在後面的黑暗裏。她的腿上,包括她的肩上,都散發出濃烈的藥膏味。這股味道,有時和突然回到家中的父親身上的味道很相似——父親工作在一個醫院的藥房,他略微粗大的手提起那杆精緻的小秤時,總是下意識地抖動不已。

母親突然有一天變得喜歡喃喃自語。她在自己跟自己説話,彷彿對我視而不見。我從一張散發着菜汁味兒的木桌上抬起頭來,望着她,我的左手壓在一張白紙上,右手舉着毛筆,紙上一塊嶙峋的石頭旁,搖曳着幾根蘭草,桌上的《芥子園畫譜》卷着角——它來自於我一個做木匠的親戚。母親低語着,像是提醒自己忘記了哪件事,又像是對白天某件不順心的事的咀嚼。我看到她的眸子裏深重的暗影,嘴脣上那顆綠色的痣熠熠發亮,她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彷彿在訴説一種不如意。我感覺母親總是在冥想她不如意的生活,對丈夫的不滿,對丈夫的父親的不滿——雖然她從來不説,但是我感覺到她在無聲地傾訴。

有時,我抬起頭來看母親時,也看見她正用同樣的眼神望着我。這眼神彷彿裹着憂愁,裹着濃重的彷彿來自遙遠的黃昏的混沌,她在望着,但似乎不是看我的臉龐,而是看到我的腦背。我正在寫字的手突然變得遲疑和羞怯,像來到地面的鳥兒變得謹慎和遲緩,它的內裏微微出汗,桌上的本子,那些剛剛寫下的字跡,也彷彿一下子變得拘謹起來。我無法解釋遭遇母親目光一刻的羞怯——這份羞怯感到現在還存在,彷彿我的目光代替她的,看到生活的貧寒,混亂,來自周圍的壓力。我的目光代替她,看到牆上的縫隙,暗黑的木質天花板,看到模糊的神龕裏祖先的略帶驚愕的微笑,看到窄的屋中陳舊的簡單的傢俱。這些,對我們的內心構成了壓力,對生活彷彿我們心中充滿歉疚之情。只要我抬頭看到母親這樣的眼神,我的心中就升起一種哀愁來。我看到母親的目光頓了頓,眼神裏閃爍過一片亮的星子,很快又黯淡下去,她重又低下頭來,目光膠着在手中的鞋底上,針頭上閃過一絲燈泡的黃光。我又偷偷抬起眼睛,看着她粗大的指頭上戒指般的頂針。對這個東西感到驚奇。

應該承認,母親的手工做的並不出色。她做的鞋底,縫的針線很難獲得稱道。她似乎在這些事情上顯得笨拙,她的天性裏有一種男人的率性、超脱,她在對生活憂心忡忡的時候,依然顯示出一種天真的泰然處之的味道。她很少主動地去改變着什麼,而是在命運指出的道路上被動地、連推帶拽地走着,她似乎總是在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對待面臨的一切。未雨綢繆,這個詞在她身上聞所未聞。

我必須回到上街的黃昏才能進一步看清她的背影。我好像是坐在門檻上,頭歪在一邊,嘴角流着涎水,妹妹胖胖的身子斜倚在我身上,她的身上始終有一種乳香的味道。黑暗中,我感覺有人摸索着打開門上的鎖,然後,被一雙手吃力地抱起。我隨着黑夜湧進室內,在自己的那張木牀上舒適地躺下來,牀上掛着蚊帳,我曾經迷戀在蚊帳裏的時光,一個人,或者還有來自鄰居的一個小男孩,在牀鋪上打滾,把被單披在身上,想象自己是個得勝的將軍。我的頭一挨着枕頭便舒適地沉入睡眠,在飢餓的沉睡中,逐漸在視線中開闢出一條路來,然後是樹林、平原、河流,我的足跡能夠到達的地方,逐一在我的夢境中展現。我在夢境中,像自由的風來去,一會在這,一會在那,時空倒錯,顧此失彼。黑暗中,還聽得見母親在屋中走動,弄得鍋碗碟盆發出響聲。

有一晚,我在這樣的睡眠中,聽到母親對着家裏的水缸,喊着:“軍軍,快回來啊!”

這樣的持續喊了好幾分鐘。在當時寂靜的夜晚中,母親的聲音顯得清晰又遙遠,我還並不十分清醒,還在睡眠和現實的邊緣徘徊,我似乎在抗拒耳朵裏母親的呼喊,而一心想奔到前方的田野、河流上去,我像個鄉下親戚正在城裏的人家門前猶疑。但是我終究抵抗不過睡眠的誘惑,往夢境的深處奔去。

我往夢境深處奔去,丟下母親在這邊兀自呼喊。這像是多年後生活的隱喻,我總是慌不擇路地在前方奔跑,母親在後面操心,追趕。我的注意力只在眼前的事務,在其上注入自己全部的激情、期望,我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母親,沒有注意她的感受,對她表現出的一切表示否定和不耐煩。我總是覺得她老了,她的觀點陳腐,審美陳舊,她的來自一個讀過私塾的父親的教育已經不合時宜——我總是在她話沒有説完整,便粗暴地打斷她,甚至對她表示出的愛意,感到難為情和拒絕。我總是把她往一個尷尬和深淵般的絕境上推,似乎那是合情合理的——雖然事後,我一再地感到懊悔,但是我處理不好對母親的感情。

也許很早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我對她的淡漠,註定是個遠離家鄉和讓她思念的人。因此她對我的感情裏很少表現出溺愛,是的,她對我的感情裏,像是來自於一個情人的期望和默許,但不是溺愛。她絕不會對着我的耳朵説很膩味的温柔的話,但也從不責備,更不會使用武力。只有一次,她突然從筷子筒裏抓起一把筷子,敲在我頭上,我似乎毫無準備,又像是充滿新奇的快感,等待她的手臂落下——但是隻是輕輕地點在我的腦皮上,就見她把筷子甩在一邊,伸手把我的頭摟住,嘴裏在懺悔,説着抱歉,一邊在哭泣。我想我應該是觸犯了不一般的事情,才會遭致母親如此的憤怒,即便如此,她依然在我面前表現出她的軟弱。這在我看來很少溺愛我的人,其實心裏藏着很深的温柔,只是她不習慣表達——哪怕在一個孩子面前,她的兒子面前,她都有一種表達上的羞怯感。這種天性,奇蹟般地遺傳在我身上,有時我在自己性格的深處,看見母親的身影,我在自己的憂患的內心中體察到母親的心境。

這對母子倆,卻從來缺乏深入的交流。我很早的時候,就表現出離家的習性,我很少在假期裏和她廝守在一起,向她訴説我的心裏話;她似乎也不在意這個,而是寬容和默許。我總是在寒暑假,有時是週末,去往鄉下的親戚家裏——那裏總會有一兩個年齡略長於我的男孩子,我稱他們表哥,我在表哥身上注入了一個少女般的柔情和期望,我和他們不斷地加深友誼,和他們分享自己斑駁、豐富的內心世界。我和他們一起在田裏栽過秧禾,上山摘過油茶,甚至到很遠的深山挑過煤,和他們去別的村莊看過露天電影,一起練書法、畫畫、打陀螺、滾鐵環……我似乎只有在遠離家庭的別處,才能找到自己全部的歡和樂,才能激發自己全部的才智和熱情。但是在家裏,在和鄰居的孩子的相處當中,我卻顯得沉悶和木訥,像被動的稻草人,缺乏活力和亮點。我在鄉下親戚家的孩子身上獲得的友誼,很少為母親所知,也許她早已明瞭一切。總之,我很少和她説起,我在上課的時候,神思總是遊離在外,我總是在推算着假期的日子,對課堂上枯燥的一切感到難以忍受。我似乎只有在瘋玩當中才能找到生活的希望。母親似乎忽視了這一點,對於別的母親來説,也許這是一個孩子身上最危險的信號——因為他全部的心思不在學習上。而母親或者是忽略了這一點,她忙於沉重的家務;或者無力來幫助我這個頑劣的少年成長。到今天,我或許感到慶幸,母親在我的成長中沒有給我很多的約束和框架,而是一任我的天性的發揮,讓我在自我選擇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

在我稍微年長,或許已經升到國中了,已經不太往鄉下的親戚家去。我迷上了看書,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從同學、鄰居那裏借來圖書、雜誌,如飢似渴地閲讀。往往是下午放了學回家,坐在門前走廊下,在翻閲圖書的過程中,天完全黑下來了,我在暗黑的初夜中伸着懶腰,久久地從故事的情景中回到現實中來——看到母親在廚房忙碌,看到她略微發胖的身體,移動在客廳和廚房之間——她是我的母親,但是我透過一個故事的背景來觀望她,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用一個局外人的目光注視她——一箇中國婦女,她活在家庭中,家務做的並不很出色,她的母親(一個富裕人家的千金)很早就去世了,沒來得及教會她女紅,因此她的.家務活做得乏善可陳。而她的兒子,彷彿很在意這些,渴望一個整潔、明亮的家庭,出現在面前,渴望一個知書達理,教會他成長、引導他對知識的求索。她的兒子,一個天性中帶有自私和忤逆性情的孩子,在偏狹的情感裏沉陷而不能自拔。他像是隔着多少重屋頂看着母親忙碌——卻不知她做了什麼,她似乎一直在忙,卻不知在忙什麼;就像他一直在奔走,卻不知要去往何方?

母親,在無數個下午放學的時候,一個小男孩,揹着沉重的書包——在某天它又變得輕盈無比——他丟失了那些課本、作業、文具盒,他一個人,沿着縣城的馬路悶悶不樂地走着,腳踩在地上透過法國梧桐樹葉落下的斑斑光影,這些光斑和藍色暗影奇怪地在他身上聚集,又像水流一樣地淌到地上去了。他抬起頭來,聽到圍牆裏面武裝部的年輕人在集合、喊着口令,軍號的聲音和廣播的聲音,不像黎明時清晰、尖鋭,彷彿也裹上了濃重的夜色的油彩,變得滯重、混沌。——他在街上滯留的時候,似乎夜色總是出其不意就降臨了。大街上行人很多,騎自行車的人,白色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鈴鐺聲像一路開放的梔子花,消失在夜色中;電影院門口影影綽綽,花露水和香皂的氣味被塵埃的腥氣和汗流浹背的人身上的酸味所覆蓋。我低頭走着,想着母親,她正在廚房間忙碌——或者在屋外的菜園裏給蔬菜澆水。我想到母親,似乎心裏充滿愛意,我想趕快回家去,回到她身邊。

我不知道,我在放學途中想着母親的時候,她是否也正想着我——答案是肯定的,難道會有別的可能嗎?我不知道,通過母親的眼睛看到的我,是個什麼模樣?是那個拘謹、羞怯、略顯冷淡的學生,還是一個熱情、聰明、活潑的男孩?我記得有一年新年,母親給我穿上新做的學生裝,然後情不自禁地誇獎我長的“帥”——噢,那個時候有這個詞嗎?反正意思差不多。我的臉頓時紅了,就像一個初戀的人得到女友的首肯一樣激動。那晚,我居然遲遲都睡不着覺,我覺得母親表揚我的不僅是在新裝的包裹下的儀表,還帶着對我的肯定,我在母親心目中是出色的男孩嗎?我無限矯情又無限温柔地在牀上輾轉,內心激動不已。新年的夜晚其實依然寂寥,電視還不普及,煙花更是聞所未聞,只聽到的到遠處的鞭炮聲響在凌晨時分,大概是守歲的人們除夕夜的最後一個節目——由此,我想起我的父親,也正在守歲,他大約喝了些酒,臉有些通紅,説話一改平素的不自信,而是顯得有些饒舌。黑暗的巷子裏還傳來狗吠,零零落落,略顯孤單和沉悶。

我想起母親新年之前,一個人在屋裏屋外忙碌,好像我們都插不上手,在她手的擦拭下,清洗下,裝點下,那些陳舊的傢俱、門窗變戲法似的熠熠生輝,光潔無比。她好像不是平常那個不善於做家務的母親,而在新年之前變了一個人。我們都穿着新的衣裳,在打掃過的房間,擦洗過的傢俱旁走來走去,而她依然灰頭土臉,身上穿着平時都很少穿的滑稽的破的衣裳,好像是個地位很低的僕人似的。對比之下,我因此更加看出她的衰老,甚至在她的鬢角之間,已經看到了顯然不是灰塵的白絲。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髮,脱了牙齒,……

在我後來讀過的這些奇怪的詩句之間,母親的形象再次浮現。屋外的風呼呼地颳着,我圍着火爐坐着。這個時候,母親是在哪裏?——在我們國小門口寬闊的廣場上,有幾棵高大的楊樹,下面坐着幾個賣零食的老婦人,其中有我的母親,她其實還年輕,三十多歲,卻穿着青灰色的厚的衣裳,混跡在幾個老婆婆之間,讓自己看起來也像個老婦人。她的面前,有兩個舊的提籃,裏面放着酸蘿蔔絲、葵花籽、油炸的糕點,幾樣簡單的零食;她手裏抓着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角幣和硬幣。她的手已經被風吹得皸裂,胖胖的纏着藥膏的指頭黝黑,充滿裂口。整個廣場顯得多麼空曠,冬天的肅殺的背景使之更顯淒涼,現在只有不多的滯留在校園的孩子還在三三兩兩地走出校門。

如果她的父親,一箇舊年代的軍官看到她的女兒,在操持這粗鄙的營生,內心裏該有着怎樣的痛心?在母親温柔的記憶中,父親這個形象,一直是煥發她所有美好情感和無限自豪的源頭——也許,她也將這温柔分贈在我身上。有時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真像你外公!”——那句話中包含着多少欣悦和期望的成分?

大約是更早的年歲,母親帶着我去往一個遙遠的鄉下,她的孃家——那時我還不懂這個詞,我只知道那個彷彿是在一個山谷底部的村莊,有幾座灰色的陳舊的建築,有一個養蜂人——我的外公,一個外婆(母親的繼母),以及一個舅舅。從縣城去往外公家的路似乎很長——也確是很長,柏油馬路上升又下降,然後拐向一條紅色的泥路,那條路邊的村莊有很多白鵝,頂着紅冠,撲稜着白色的笨拙的翅膀,攻擊如我一般的幼兒。我躲在母親身後,經過這些驚嚇,上了一座拱橋,此後,道路一直往下,彷彿來到一個斜坡——外公家蜜蜂飛舞的村莊,彷彿就在這樣一個河牀的底部。那是母親的出生地,她在那裏生活了18年。據説,那是一個天真爛漫的時期,母親在那裏率性地、自由地成長,做着一個少女斑斕的、粉色的美夢。

而那一切已經很久遠了,包括我對外公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我跟在母親的身後,去往外公家的路上,這是不多的時刻——此後,我就不斷地掙脱她,遠離她,直至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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