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貝貝散文
2006年，小外甥半歲多來家時，村裏那條最漂亮最高貴的獅子狗已經和一條土狗相愛，生下幾隻毛茸茸的小狗。爸爸向來愛狗，便在小外甥來家幾天後抱回來那隻小毛球，並給它去取名——貝貝。小外甥還靠喝奶粉過活，每次喝過奶粉的奶瓶，爸爸倒一些水進去，搖一搖，倒進貝貝的碗裏，貝貝幾秒鐘就添得乾乾淨淨。
我們都以為貝貝會像它的媽媽一樣，有着長長白白的捲毛，高貴的頭顱，小性感的鼻子，和優雅的步伐。貝貝漸漸長大時，我們都發現，它除了那一雙眼睛像它媽媽一樣靈動外，其他均簡陋不堪：短腿，短毛，塌耳。它的父親雖然不威猛，卻還高大，至少站在那裏拖着長尾巴，猛一看以為是狼狗。貝貝卻遺傳了它父母最不經看最不顯眼的特徵。
小外甥開始踮着腳學走路，晃晃悠悠時，貝貝撥楞着小短腿跟在小外甥身後，極其驚訝地看着同樣一個小小的“人”，用兩隻腳艱難地換步子。我們疼愛小外甥，他的姨們、舅們、外爺們、外婆們，都搶着抱他，逗他，教他走路。貝貝也總是往前湊，誰抱着小外甥，它就要靠在誰的褲腳下，有爭寵的嫌疑。大人抱着小外甥尿尿，它也要蹲在一邊看。
院子東南角是豬圈，幾年前媽媽在旁邊的沃土中栽下一棵核桃樹。核桃樹漸漸長粗時，媽媽説：“貝貝可真是厭煩，總跟人，把它拴在核桃樹上吧。”爸爸覺得貝貝還太小，讓它再玩耍一段時間。過完暑假，我要去學校。爸媽把我送到公路邊，貝貝扭着漸漸長胖的小屁股，跟着一起。我上車了，爸媽都轉身回去了，我回頭看到貝貝還跟着汽車小跑，它在灰塵裏一顛一顛的……
再一次回家是寒假了，我進了村子，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媽媽就在那喊：“哎呀，女子回來了。”我笑着往家走，十幾秒的時間，貝貝搖着尾巴過來了。我邊走，它邊蹭我的褲腳。貝貝又胖了，還是四隻小短腿，圓滾滾的，不過耳朵已經不是小時候那麼塌了。吃飯時，我在台階上，小外甥已經會走路了，他穿着棉衣，也是圓滾滾的，在院子裏玩耍，看到貝貝就叫，但瞬間我石化了，貝貝立起了身子，把前爪放在小外甥肩膀上，小外甥用圓滾滾的小手捧着貝貝的腦袋，竟然親了一下。大家鬨然大笑。小外甥得意了，他蹦啊蹦啊；貝貝也得意了，它轉啊轉啊……
後來貝貝終於被栓到了核桃樹上，核桃樹已經開枝散葉，有了很大的蔭涼。我有那麼一年多沒回家，弟弟給我發了一張照片，説家裏不養豬了，豬圈拆了，在核桃樹邊給貝貝蓋了一個家，以前的豬槽是貝貝的牀。那些時候，我經常想起貝貝。
2010年夏季大水後我回家，一片荒涼，家門前曾經的田地全變成了沙灘，淹沒了我從小走過的石拱橋、衝倒了從小時候就看到的立在門前的電線杆……貝貝卧在核桃樹下，看了我一會兒，隨即爬起來就叫，尾巴不停地搖。我走到跟前，媽媽説：“還是遠一點吧，它不一定認得你了。”我走近了，貝貝仰着頭，身子又蹭我的褲腳，眼睛如同它小時候一樣澄澈。那一刻，我百感交集。這世界變化太快，人的位移速度總是快過時間，在不經意間，我們都把多少人淡忘於腦後，都被多少人淡忘在腦後呢！波浪起伏的人生，在你向上爬得時候，有人陪着你，記着你；在你往下跌的時候，也有人陪着你，記着你。可是，會有多少人從頭至尾記得你微笑時的樣子，記得你哭泣時的樣子，記得你無助時的樣子，記得你開心時的樣子，甚至記得你細碎輕快或均勻厚重的腳步。會有多少人，在陽光燦爛時惦記你，又在風雨交加的日子為你擔憂……多年不見，多少人還能一如從前地愛着你，寵着你，掛念着你，陪伴着你……
我們的貝貝，沒有寵物狗的雍容華貴和優雅大氣，沒有看門狗的高大威猛和伶牙俐齒，它充其量是一隻雜交狗，土到淹沒在土裏，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它從來不挑食，不撒嬌，只本分地記住，記住自己該做的事，該記得的人。小外甥很小時，媽媽可以把他放在貝貝旁邊，放心地上廁所；姐姐姐夫在家種植香菇時，貝貝日夜守護着香菇棚；家裏人都到外地打工，只有爸爸一人在家時，貝貝守護着爸爸的摩托車；隔壁鄰居奶奶好多天不在家，貝貝在核桃樹下關注那邊是否有可疑情況……貝貝對膀大腰圓、長相醜陋、滿腦肥腸的人很有敵意，不管這些人給了它多少好處，它依然對他們狂吠不止。對門家的校長先生比較胖，其實是很和氣的.人，貝貝見到他就衝着叫。爸爸一個人在家的日子，校長先生偶爾會把剩飯剩菜給貝貝，但是貝貝從來不領情。
我們的貝貝非常長記性。媽媽告訴我，她養了一窩小雞，粉雕玉琢的小雞從殼裏出來沒多久，媽媽把它們和母雞放在籠子了。為了防止貓吃小雞，媽媽把貝貝放在籠子邊。有一天早上，媽媽發現小雞被咬死好幾個，貝貝嘴邊都是血。媽媽氣急了，一手拿起一隻被咬死的小雞，一手提起貝貝的項圈，大罵：“這也是你能吃的嗎？你看你吃的啥？你這也敢吃？……”媽媽又扔掉小雞，拿起棍子打貝貝，打一下罵一句（媽媽教育貝貝就跟教育我們一樣）。從始至終，貝貝沒哼一句，沒反抗一下。等媽媽罵夠了，坐在地上，貝貝蹲在媽媽面前，用那雙澄澈的眼睛看着媽媽，像滿是悔意。從那之後，貝貝就成了雞們的守護神，貓啊，黃鼠狼啊，蹦蹦鼠啊，都別想靠近雞籠。
爸爸非常愛貝貝，媽媽在外地這一兩年，他與貝貝相依為命。他只懂得煮麪條，自己煮一盆，給貝貝煮一盆。貝貝白天就卧在核桃樹下等爸爸，晚上守在爸爸的摩托車旁邊。去年冬天，爸爸説自己懶得做飯了，怕把貝貝餓死，就把貝貝送人了。貝貝在那户人家裏極其調皮，脾氣大得要命。不久，媽媽回家，路過那户人家，貝貝看到媽媽就像看到親人，歡呼不止，媽媽心軟，又把貝貝牽回家。
小外甥在西安慢慢長大，他總是忘不了貝貝，記得三歲以前和貝貝玩耍的很多日子。每次我和弟弟回老家，總會把貝貝的照片拍一些拿給他。今夏，我和姐姐帶他回了一次老家，他看到貝貝，貝貝看到他，又玩耍到一塊兒了。誰説三歲之前沒有記憶，其實有些與愛相關的東西，真的是刻骨銘心的。
前些天，爸爸來西安辦事，我這才聽説貝貝死了。小外甥氣哼哼地説：“我不讓外爺來我家，我恨他，他把貝貝餓死了。”爸爸説，貝貝是病死的，那幾天，它好像心裏發燒，不停地要喝水，躺在水窪裏不起來。爸爸還沒來得及帶它去看獸醫，早上起來就看到貝貝躺在地上死了。爸爸説，貝貝被埋在門前菜地了，回家就能看到。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小時候養過的一條狗，沒有名字，養了不到三個月，在那年初冬，一個有暖陽的上午我給它洗過澡，到下午它吃了毒藥毒死的死老鼠，開始狂吠，吠着吠着沒有了力氣，我和弟弟們把它放在背籠裏，找獸醫給打了一陣，帶回家，放在一塊大石板上，它卻還是死了。我至今能記得它的瞳孔從驚恐的圓，慢慢變細，慢慢消逝了顏色。我與弟弟們哭了好久，把它埋在竹林後的空地上，為了防止遺忘它，我們立了一塊小小的石塊。後來，那個地方長出了很多顏色漂亮的野花。我們的貝貝躺的那個地方，到明年春天，也會開出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兒吧……
幾天後一個夜晚，我夢到了貝貝。有人教唆貝貝咬我，貝貝就對着我大叫，叫着叫着，它突然不叫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蹭我的褲腳。醒來天還未亮，我想起了貝貝，心突然難過地抽搐了一下，那一刻，所有與它有關的喜怒哀樂像潮水一樣湧來。那幾個晚上，我經常跟老公講起貝貝，講着講着就難過地講不下去了。在這個速食的時代，人們都喜歡遺忘，不管無意的也好，刻意的也好，遺忘都是好東西。遺忘會讓人們看到未來更多更遠的東西，遺忘會讓人卸下往事的重負勇往直前地往前走。可是，不遺忘卻能有很多很多的感動……
如果，你還能記得某些人，某些愛，就不要遺忘了，讓它們偶爾帶給你一些小感動，相關的淚。這些憂傷，才是你心底裏最純粹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