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才不跟你結婚的美文摘抄

來源:文萃谷 1.12W

我喜歡把一些不可預知的事情加上我的主觀意念進行有快感的想象,當這些想象發揮到極限的時候,我就能在清醒的狀態下享受到無與倫比的興奮和激動。

愛你才不跟你結婚的美文摘抄

每當那種興奮和激動聚壓在我周圍時,就會有一個五官模糊的從一個模糊的裏走出,語音清晰地問我:“找到了嗎?”每到這時,我就無可奈何地搖頭,感到一陣虛空。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有時又感到實實在在的衝動,那種種感覺不得不讓我懷疑自己有夢遊的惡習。

那年冬天中的一天,突然降了温,呼嘯的寒風幾乎要把屋頂掀走。我縮在被窩裏怎麼躺也覺得窗外那風透着一股子沒來由的邪勁兒。

就在那天晚上,我本來所在單位的領導給我來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我被開除了。電話裏他把一貫鏗鏘的語音變成了細聲細語的低吟,他説他也不想這樣,他也是迫不得已……我聽後告訴他不必難為情,正巧我也想辭職。

很長之後,我還相信那一天是我在活着的日子中最倒黴的一天。因為上午我還接了一個電話,抓起提筒裏面卻沒人應聲,“喂”了好幾聲還是沒人應,就朝裏面罵。一罵可就出了動靜,我聽了聽,是我當時女。我問她有什麼事,她不説。我再三追問,她才不好意地告訴我“咱們到此為止”。當時我拿着電話愣了半天,可她還沒完,接着又説了一些“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這樣做對不起你……”不過她還是要和我分手。

當時她就像動了真感情一樣,在電話裏的聲音是那麼悲傷,那麼哀痛。那動靜就像是她讓我甩了一樣。我聽了也挺難受,只得安慰她讓她別難受。我告訴她這其實並沒有什麼,我也早就煩她,早就想跟她説再見了。

這以後,那聲音聽起來才像是她本來的聲音:她在話筒那邊潑口大罵。

據老人所講,那年的冬天是他們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冬天。這個冬天的西湖公園一片雪白,美麗的西湖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湖邊從生了很多棵松樹,棵棵松樹上都點綴着朵朵雪花,遠遠望去,就像一堆堆積雪。公園的領導想必是個很有經濟頭腦的傢伙,竟然想出了賣寒冷的主意:繞着棵棵松樹,把西湖圍成了天然的滑冰場,賣起了票。

我無事可幹就到公園裏瞎轉,期望能交上好運撿點錢包項鍊什麼的。湖面上擠滿了滑冰的人,我坐在岸邊邊抽煙邊打量着湖面上一條條如魚般穿梭着的人。幾個劃分了我面前的一小塊地盤,她們穿着五顏六色的,就像在我面前舞動着的一隻只不同品種的蝴蝶。

恰到好處地飄起了雪,很多人開始歡叫,那一隻只不同品種的蝴蝶叫得最兇。一個長髮的女孩已經在湖裏摔倒了好幾次,每逢她出醜,她的朋友們便會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長串笑聲。她滑到我面前又差點摔倒,這時她抓住我的腳才沒有摔倒。鬆開我的腳,她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對不起。”我沒理她,但注意到她個頭很高。

她見我沒有反應很奇怪,於是又衝我説了一聲對不起。我還是沒理她,心裏仍在盤算以後的幾天該怎麼去找工作。於是她不再説話,朝湖心滑去。我看見其他的女孩在湖心把她圍了起來,嘰嘰吱吱的不知在説些什麼。

我抽第三根煙的時候,那個女孩又朝我滑過來,她扶着湖邊的青石捱到我身邊,衝我打起手勢。我注意到她的手勢很像啞語,就問她:“你是學啞語的?”她聽後反而吃驚地問我:“原來你不是啞巴?”我搖頭,然後問她:“你是嗎?”問過之後就覺得問得多餘,於是又換了一個問題:“有什麼事?”“你不滑冰待在這兒幹什麼?怕摔跤是嗎?”“非得告訴你嗎?”“那倒不一定,不過我和朋友打了賭,説你這樣子一定是失戀了。”“那你贏了,我就是失戀了。”“你失戀上這兒來幹什麼,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來這裏玩?這是不是你和女朋友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她顯得興致勃勃。

“不是,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地方。”我開始打量她,發現她是一個很動人的女孩,小巧的鼻子,鮮豔的嘴脣,最悦目的就得算是她的眼睛了,那雙美麗的眼睛有着三層眼皮。

“你來這兒是睹物思人吧?”“不,我來這兒是想跳湖自殺。”我乜斜她一眼,“沒想到湖水結了冰,我在等它融化。”她本來是認真聽着的,肅穆,可聽到我最後的話時,她忍不住笑了:“你胡説八道,什麼失戀?失戀才不是你這個樣子呢!”“失戀應該是什麼樣子?”“失戀應該是全身心的悲痛,不想吃飯不想睡覺,除了死之外什麼也不想幹,如果我失戀了,一定就是這個樣子。”“沒你那麼傻的吧?”我誇她,“你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蹟。”“看樣是我猜錯了。”她鬆開湖邊的青石,朝湖心滑去。她沒有回頭,頭很隨便地搖了搖,長髮在她腦後甩來甩去,像是一捧青絲在空中擊打着花瓣。

我掏出煙盒,在裏面掏了半天,然後把煙盒捏碎,裏面已經沒煙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離開了公園。

冬季的清晨是白色的,有雪,有霜,還有從嘴裏發出的蒸氣。白色的西湖公園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我從千百個拎着木劍做着各種劈刺姿勢的老頭老太太們中間穿過,走到湖邊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清晨的湖散發的味道很是特別,很讓我清醒,我已經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

“喂,你想開點兒。”有人勸我。

我抬起頭,面前是個有着嫵媚眼睛的女孩,那雙眼睛的眼皮疊成了三層。我仔細瞅了瞅,認出她就是前兩天在湖面上滑冰的那個女孩。

“還沒想開?”她捱到我身邊坐下,“今天天氣預報是零下五度,冰化不了,你還可以再活一天。”“其實我會游泳。”“那你會滑冰嗎?”“那得看在哪兒滑了。”“你要是真會滑冰的話,那你教教我,我老學不會。”“滑冰有什麼好學的,咱又不打算定居到南極,就是真到南極也是學滑雪。”“我就想學滑冰,可學來學去老學不會,我朋友都笑話我,説我穿鞋走路都快成了八字步,你看出來了嗎?”“沒瞅出來。”我見她很是高興忙説,“你也別太相信我,我眼近視。”她到售票處買了兩張票,拉着我換上冰鞋,和她一起鑽進了滑冰場。早晨冰面上的人不算多,地方也夠大,有足夠的條件讓我發揮了小時候曠課練就的滑冰特長。

對於我這個特長,這個女孩報以了心醉的眼神,開始纏着我教她。我想,教她滑冰得到回報的最低限度也是可以拉着她的手,就答應了。果然,我拉了她的手,不過她戴着薄薄的手套,沒能接觸到她的皮膚。

退了冰鞋,她又坐到了湖邊的餛飩攤上,招呼我的熱情就像是她的餛飩攤。我陪她坐了下來,和她比誰吃的多,沒想到她也跟餓了好幾天似的,一口氣愣喝了兩碗。她告訴我她餓壞了,昨天晚上就沒好好吃飯。我問到她原因時,她説煩,這兩天一直煩。

“壞了!我要遲到了。”她看了一眼手錶,扔了碗尖叫一聲撒腿就跑,理都沒理我。

“喂,你叫什麼?”我起身想去追她,可餛飩攤的攤主死揪着我不放,讓我給錢。等我把錢給他,那個女孩早就不知去向了。

“你別傻了。”攤主見我仍在轉着腦袋左右尋找,便勸我:“你也不想想,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哪還有兩碗餛飩就勾搭上姑娘的便宜事?”我想了想,這人説的也是那麼回事,何況這人還長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於是我停止了漫無邊際的尋找,回了家。

剛回家,電話鈴就響了,是個沒借過我錢的朋友打來的。他説他這兩天要跑趟長途,問我有沒有興趣,有就算我一個。我説行,閒着也是閒着,跑個長途就跑個長途,只要能掙着錢就行。他説掙着錢是十拿九穩的事,問題是我有沒有膽子去掙,掙了有沒有膽子去花。我一聽,忙問他怎麼才十拿九穩?還有一穩哪兒去了?他説還有一穩在天上懸着,落不落下來可沒準。

我知道這哥兒們可屬於“歹徒”一級的人物,連他都説才十拿九穩的事準是刀光劍影。想想形勢這麼恐怖,我只得推了,説我這陣子正在忙一個十拿十穩的生意,忙完我這十拿十穩的事再去忙他那十拿九穩的事。

我這十拿十穩的事就是竄到銀行的門口,在那兒設一個卡子,過來就問一個:“有國庫券嗎?有美子嗎?有日子嗎?”我在那兒折騰了一天,認識了不少專業倒爺。據那些倒爺兒説,原子彈核彈頭巡航艦裝甲車,他們無所不倒。我跟着他們也學了不少東西,學着倒進了點汽油票。也不知賣給我汽油票的兄弟是怎麼想的,愣跑銀行門口來賣汽油。

我就這麼在銀行門口倒騰了十來天,結果,十拿並沒有十穩。我被塞進派出所蹲了十來個小時。

大清早我才從派出所裏出來,整晚上的工作就是寫檢查,檢討自己倒賣外匯的錯誤。其實人家派出所裏的同志理都不願理我,人家倒賣外匯都是幾千幾萬的,到我這兒精確到幾毛幾分,真給“倒賣外匯”這詞丟人。

還沒起牀,我原先所在單位的領導就笑容滿面沒死沒活地敲響了屋門。

單位領導的笑容讓我想起了黃鼠狼的笑容,雖然他不是黃鼠狼我也不是老母雞。

他笑嗬嗬的問我最近得怎麼樣?有沒有發什麼橫財?有沒有什麼路子可以關照他。一通瞎客氣之後,他讓我請客,他説給我在單位裏又找了一份工作,我要是有興趣乾的話還可以留在單位裏。我問他是什麼工作,他一通嘿嘿乾笑之後,説是清潔工,主要清潔廁所一帶的衞生,一樣是為社會主義增磚添瓦。他問我怎麼樣?我説謝謝,這塊瓦還是讓你去添吧。

“你不幹也行。”他露出了來這一趟的真正目的,“那把你留的那幾套鑰匙交出來吧。”他是在參觀完我的廚房才離開我家的,他本來是想蹭我飯的,可廚房裏的景色讓他不得不知難而退。他知道還不走就得請我吃飯了。

送走他之後我幸運地碰上了一個的飯局。這個靠騙為生的同學聽説在南方發了筆不小的財,回來就四處請客,想把衣錦還鄉的那種感覺強加給每個認識他的人。

我碰到的那局飯是在他家裏進行的。

在那天的飯局上,我見到了很多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來往的舊同學,他們當中很多人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在班裏學習最好的一個女同學,現在是一家商場的售貨員;當年班裏學習最差的一個男同學,現在是一家跨國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也就是那位靠騙為生的生意人。我是唯一的一個無業遊民。

那晚上,我們每個人都説了很多抱怨的話,有抱怨沒有一個當官的;有抱怨沒長一張天仙臉的;還有抱怨沒有碰上好機遇的。正當我們開始無所拘束的時候,騙子為我們準備的酒卻沒了。那時已經接近十一點,附近的小商店都關了門。

“我去拿。”在商場裏當售貨員的女同學衝着我説,“我工作的那個商場營業到晚上十二點。”“我和你一起。”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告訴她晚上這一帶不安全。夜晚的風很大,我們都縮起了脖子,説的話更加顯得不清不楚。

那家店內店外都燈火通明的商場裏冷冷清清,我實在想不通這商場為什麼要營業到這麼晚,只為滿足酒鬼和煙棍半夜的癮嗎?我很為這商場掙不出電費而發愁。

我跟着她來到煙酒櫃前,無動於衷地看着她掏出錢包摸出鈔票遞給售貨員。直到售貨員遞給她酒時,我才搶上前去幫她拿。她買了十瓶啤酒、兩瓶白酒,讓拿酒的售貨員好一通忙。

我一直覺得給我拿酒的那個售貨員很是面熟。

走出商場的大門我把酒推給那個女同學,自己找個買煙的藉口返回到煙酒櫃上。

那個售貨員就在櫃枱裏笑吟吟的看着我,那雙有着三層眼皮的美麗眼睛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對我説:“你還認得我呀?”她胸口掛着的工作卡上記錄着她的名字,她叫代晶。

她就是我在西湖公園裏見到過的那個姑娘。

我驚慌失措地點頭:“認得認得。”再以後所發生的我就有些記不清了。總之,我用一個酒鬼在酒後所有特有的執著纏着代晶,直到那個女同學抱着那一大堆啤酒白酒艱難地進來找我。

“你別想什麼歪門邪道了。”回去的路上,那個女同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自然而然成了路。”我悠閒自得地朝前邁着四方步。

“這算什麼話?走路就應該看着腳下的路。”“我恰恰不看路,走完了,才想起回頭看。”等我們回到那個同學家的時候,那裏的人醉的醉,走的走,已經不剩幾個了。

我們就沒有繼續,散了飯局。樓下,我説送那個女同學,她説不用。我也就沒有再堅持,上了一個全副武裝抵禦寒冷的捎腳人的摩托,回了家。

一段時間裏,那些不可預知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在我眼前以讓我心醉的方式重現着,那種種讓我感到飄忽不定的未來形式一次又一次讓我感到興奮無比。

在我找到那個肯收留我的野公司後,我忽然覺得這個可以隨心所欲地來佈置了。種種飄忽不定的空間裏,那個五官模糊的女人已經變得清晰了,笑容和聲音都是那麼清晰。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是代晶。不知為何,一想起代晶我就要捎帶着想起她的煙酒櫃枱。這煙酒也自然成了我接近她的理由。以前我也抽煙,但從來沒有像現在抽得這麼兇。抽得這麼兇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抽完了就可以去買,去買就可以見到代晶。我對自己抽煙的速度和火候很是欣賞,我總能恰到好處的在代晶上班的時候抽完最後一根煙。

我買煙是一盒一盒的買。每買一盒煙,我們差不多都能侃上一陣子,如果她身邊沒有其他的售貨員和顧客,我們還説一些彼此都會笑的笑話。當然,她忙的時候或是她身邊有其他售貨員的時候,她是保持着矜持的形象和我説話的。

她的笑容漸漸成了我想象力超越極限的.能量。當那些重複得幾近成為規律的未來一刻慢慢地吞噬我時,我已經覺得那真的成了現實。

那個下午我走進商場時口袋裏還有滿滿一盒煙,但我還是掏出十塊錢扔給代晶,她看我一眼:“又抽完了?小心點。”我壓着櫃枱,緊張地拉住代晶拿給我煙的手,説:“晚上我在西湖公園等你,有事跟你説。”她紅着臉掙脱開,把找我的零錢扔在櫃枱上:“有事白天説,晚上沒空。”“今天沒空就明天。”“明天也沒有空。”“那就現在!”我有點兒沉不住氣了,氣勢洶洶地瞪着她。

她不再看我,轉向我旁邊那個買奶粉的婦女。買奶粉的婦女剛走,又來了個買咖啡的小夥子,等買咖啡的小夥子走了,又來了個買進口煙的煙棍。等到他們都走走光了,她才對我説:“除了上班,我晚上從不出去。”我忽然發現自己無比信賴的想象完全背離了現實,這讓我感到無比的沮喪。

那年冬天的最後幾天,我跳出了那家野公司,到一傢什麼都賣看起來還算不錯的貿易公司裏當了個業務員。應該説這是一家還算守法的貿易公司,不是什麼事都騙人。在這傢什麼都不離回扣的公司裏,我乾得很賣力,也很出色,東奔西走,南征北戰,有時甚至整個月的都在外地。因此我轉了不少個地方,見識到了祖國天南地北的不少風光。

那年春天,我成功地對縫了三十萬張印尼三合板,給公司也給我都掙了一筆不小的數目。可以説這是生命中一次很不容易的轉折,有着很大程度的偶然性。

有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算是小人得志了。

公司給我放了兩個月的假。其實是我自己要休的,剛掙了一筆足夠我眉開眼笑好幾年的錢,怎麼能不休息幾天慶賀慶賀呢?我回到家裏,發覺家裏和去年基本上是一致的,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廚房裏的髒碗還是那麼髒。

我沒刷碗就躺到了牀上,呼呼睡去。睡夢中,我又開始了有快感的想象,那片世界中,那個姑娘仍站在遠處向我微笑。

我醒來時已經是下午,頭很暈,昨晚上酒喝得太多,頂得渾身難受。那些知道我“風光”回來的朋友昨晚上迫不及待地綁着我請了客,他們看起來都像是早晨中午沒吃飯,一個個如狼似虎,風捲殘雲。就這樣他們也沒對我存有絲毫的感激,只是噴着酒氣大叫“今天可算拔着鐵公雞的毛了。”我在打掃屋子時找到了一盒煙,那是我在代晶所在的那個商場裏買的。想着昨晚的美夢,我停止了手裏的工作,坐在地上發起呆來。最近的一段日子裏,我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很多女性的朋友,她們當中也不乏有願和我“同甘苦同患難真心真意”過一生的白領麗人。對於她們的這種意向,我一概頭腦清晰地加以否定加以拒絕。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讓她們對我垂青,全是人民幣充當了催化劑的作用。

我能在想象中體驗到快感也是拒絕她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想起了昨晚的美夢,那個空間裏的姑娘還是代晶,她的身影還是那麼清晰。我放下手裏的活,飯都沒顧得上吃就來到那家商場。當我找到煙酒櫃時,發現代晶並不在。同櫃的一個女售貨員説她病了,已經在家休息了好幾天。我説我是她的一個外地朋友的朋友,受人之託,給她捎點兒東西。於是那個愛幫助人的售貨員給我寫了代晶家的住址,還給我畫了一個很詳細的地圖。我謝了她,正要走時她忽然告訴我:“你小心點兒,她這兩天不好,她男朋友把她給甩了。”我聽後一激動,又對她説了兩聲謝謝,然後興高采烈地按照她給我的地址找到那座樓。在樓下我買了些水果,然後上樓去敲代晶的門。

開門後的代晶對我的來訪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她讓我進了門,對我帶的水果連看都不看。

這所老式的房子裏只住着她一個人,她的父母都在外地。

房間的窗簾拉着,屋裏有着一股午後的神祕氣息,襯得氣氛很是黯淡。我的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眼前一片模糊,慢慢才變得清晰。清晰的她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文化衫,一條同樣肥肥大大的褲裙,和她苗條的身材相比顯得很是彆扭。

“你説是一場喜劇,還是一場悲劇?”她沒頭沒腦地問我,甚至連“你好”之類的客氣話都來不及説,就先堵給我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你説什麼?喝酒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酒,這我有經驗,我見過的酒鬼何止千萬?緊接着我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味。走到桌子邊,我抓起桌上擺的那瓶“二鍋頭”,發現只剩下個底。

“你説呀,人生它是喜劇還是悲劇?”她搖搖晃晃地推我。

“説它是喜劇就是喜劇,説它是悲劇就是悲劇,關鍵是看你怎麼演。”我扶住她,“怎麼搞的,一個人喝什麼酒?”“我説人生它就是一場悲劇!它就是!”她激動地朝我喊起來,“它就是一場悲劇,它就是!”“對,對,它是,它是。”我像幼兒園的阿姨哄一般把她往牀上拉,“睡覺吧,睡一覺它就成悲劇了。”“不,我不要它是悲劇!”她忽然從牀上彈起,緊緊地摟住我,死命地摟住,“我不要它是悲劇,我不要!我不要!”她摟得我是那麼緊,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擠碎。這已不是那種單純的能讓人感到自豪的擁抱了,而是一種悲傷的宣泄。她簡直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才發現一根浮木,抓住後就再也不鬆開了。我脱了半天也沒有脱開她,只得放棄,否則我就得把她弄傷。

記不清她抱了我多久。我只記得她在其間抬起頭,朝我歎了一口氣:“是你呀。”然後又死命地摟住我。

她鬆開我的時候問我:“你要我嗎?”我説:“我要你好好睡覺。”她點頭,然後像個乖一樣躺到牀上。我拉過毯子把她全身蓋嚴,問她:“我是誰?”她沒有回答,只是扭過頭。

我歎了一口氣,朝門外走去,這時她轉過頭説:“我知道是你,你就是那個人。”我點頭:“對,我就是那個人,你好好睡覺,晚上來看你。”我晚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清醒了,換上了可體的連衣裙,屋裏也收拾過了。她坐在桌子邊,桌子上擺滿了一些五顏六色的菜,基本上都是商店裏賣的現成品。

“好點兒了?”我問她,“怎麼回事?失戀了?”“嗯。”她點頭,聲音有些嗚咽。

“別這樣,想開點兒,幾十年後你再回頭看,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生命裏還有很多比戀愛重要的東西。”“你失戀過嗎?”“有過。”我説,“可我那時並不難受。”“你那是根本就沒有愛過,所以你沒有資格來安慰我。”“我從來沒下過蛋,但我卻吃過成千上萬個雞蛋。”“我選擇錯了嗎?”“你認為自己錯了嗎?”“我不知道。”她搖頭。

“那就別知道了,有些事情是沒有對錯的。”她沒再説什麼,只是從桌上的一個酒瓶裏倒出一杯酒,仰頭喝了。我本想給她奪下來,可看到瓶子後發現是一種度數很低的香檳酒,就沒有阻止她。

“你怎麼出現了,是衣錦還鄉了嗎?”“算是吧。”“你喜歡我嗎?”她把空酒杯推回到桌子上。

“喜歡。”雖然她的問題很讓我感到意外,可我還是回答了。

“也愛我嗎?”“嗯。”我再一次點頭。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實話實説,你不用瞞我,不用騙我,也不用拿這個來安慰我。”“這你放心,就是我想安慰你也不會拿我一生的幸福來送人。”“那好,咱們現在用不着拐彎抹角,你把你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包括你的失戀。”我照着她的話做了,但失戀那檔子事被一帶而過,着重點落在了我剛發的那筆小財上。那次成功讓我吹了半天,這“半天”裏,時間越往後她的臉色越柔和,最後她對我説:“你説愛我之後就不許後悔。”“不後悔。”“永遠不許改口。”“不改口。”她把酒倒進我們的杯子裏,和我碰了一下:“讓酒來作證,誰改口誰就是千古罪人。”“誰改口誰就是千古罪人。”我們都把酒喝了,這種香檳酒的味道有點兒像汽水,很甜很熟悉。

“謝謝你。”“謝我什麼?”“謝你肯要我。”這種談話讓我一時無所適從,於是我環顧四周,找到錄音機隨便塞了盒錄音帶進去,流淌出來的是一首鋼琴曲。我們面對面的坐着,喝着那汽水一般的酒,再聽着那山泉一樣的,那氣氛簡直讓人有些忘乎所以。再接下來的事情我有些記憶模糊,唯一清醒的是我吻了她,僅此而已。

第二天,我見到了那個曾是她男朋友的傢伙。那傢伙現在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專賣減肥藥。我雖然很奇怪那些吃着聞着都像巧克力的減肥藥究竟能不能讓人減肥,但還是很熱情地和他打了招呼,只不過打招呼的方式有些特別,不是握手而是拳擊。

究竟此舉是出於一種什麼目的,為了討回公道還是心裏氣不過,我自己也不知道。

幾天後,我到南方的一個小城出了一趟差。

我回去的時候,代晶去機場接我。飛機誤了點,晚到將近兩個小時。可她沒走,一直等到我走出機場。

我一出機場大門就看到了代晶,她顯得那麼鮮豔,以至於讓我在那麼大的人羣中一眼就找到了她。我朝她喊,她向我跑過來,旁若無人地抱着我,把頭埋進我懷裏。我聞着她頭髮上散發的脂香,行李不知不覺落在了地上。我們一起在馬路上找出租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黑暗中她緊緊地靠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抖動。

出租車停在她家樓下,我擁着她進了門。她已經準備了一些食物,給我看了後問我:“夠嗎?”我説:“有你就夠了。”她笑了,笑容很動人。

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喝了點兒那種頗有汽水味的香檳,這種香檳雖然沒什麼度數,可是很刺激人的食慾,讓我不知不覺就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掃而光。她笑吟吟地看着,問我夠不夠,不夠她再去弄。我沒讓她去,有她在,什麼都夠了。

我纏她的腰,她推開我笑着説:“等一會兒。”然後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我讓她明天再收拾,她説“家得像個家樣”。

於是我在屋裏大喊特喊她的名字。

“你叫什麼?”她擦着手進屋來,一邊熟練地和我擁抱一邊問我,“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去了?”“你這是在趕我走?”我已經在解她的襯衣釦子。

“不是。”她低聲説,“咱們還沒就這樣,不好。”“先上車後補票。”她關了燈,在黑暗中問我:“是不是這樣就能讓你愛我一輩子?”我沒回答,只是摸索着她的身體。她很主動,儘量迎合着我。但很快我就覺得有些不對頭:她的動作實在是太笨拙了。

我打開燈,她仰着滿臉的淚水問我:“你真能愛我一輩子嗎?”“你是第一次?”“嗯。”她聲音低得幾乎讓我聽不見,“你不喜歡?”“不是,我沒有思想準備。”我説,“以前你和你男朋友。”她痛得哭出聲來,讓我把燈關掉,我照着她的話做了。黑暗中,她滿是淚水的臉牢牢地貼着我臉,她的聲音從縫隙裏飄出:“我要你愛我一輩子,我要你愛我一輩子。”早晨,我醒來時代晶已經不在牀上了。

我在屋裏大叫特叫她的名字。聽到我的叫聲她從廚房裏飛快地跑出來,瞪着我:“你又要幹什麼?”我攬過她,深深地吻下去,直到她喘不過氣來。

“你沒完了?”她笑着推開我。

“生命在於運動。”“就這個運動呀?”她靠在我懷裏,小心翼翼地問我:“我是你所接觸的第幾個女人?”“第一個。”“你騙我!”她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小聲説,“你做得那麼熟練,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只不過是照貓畫虎。咱別談這個了,沒勁,你不是也有過男朋友嗎,一比一,平。”“可我和你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不跟你説了,反正現在你是我的了,誰也甭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也沒人願意搶。”我問她,“你是地主呀?怎麼還護食。”“我就護了,怎麼樣?”“你護食,我光榮。”“今天我不想去上班了。”她問我,“跟你待一天行嗎?你會煩我嗎?”“不煩。”我説,“以後也別去了,那單位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你不如辭職跟我開個皮包公司倒個藥材販個甲魚什麼的。”“我不能整天什麼事都不幹,光陪你睡覺吧?”“怎麼不能?”我把她抱到牀上,“這是你的責任。”“討厭。”她笑着在牀上躲閃着我,“你真流氓。”代晶仍堅持上班,其實我也願意讓她上班。我時來運轉發的那點兒小財,在當今社會“萬元不算户,十萬不是富,百萬剛起步”的金錢橫杆下,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富,天天干啃方便麪也不定能不能混下這一輩子。而開自己的野公司,一時又沒有那。

那些日子我沒什麼事,就去代晶單位裏找她,一去就能在她身邊泡上一整天。

這期間,我過去的那個公司經理因為幾個合同被牽扯進了一宗詐騙案被警方拘了起來,公司也散了。這下我更沒有什麼事了,去代晶單位裏泡更加理直氣壯,無所顧忌了。

她堅持要和我去辦理那繁瑣的結婚手續,否則就不讓我去單位裏找她。想那經理就是因為合同出的事,這事就讓我很反感了:結婚證書那種合同能有什麼好?既然我們已經在一起了,還要那些表面東西幹什麼?既然是真心願意在一起,那還為什麼非要拿那張證書來束縛我們呢?既然要靠那張證書的束縛才能在一起,那還怎麼能談得上是真心呢?我們爭執了一兩次,她也就不再和我爭了,只是説過不管怎麼樣也得跟她交待過去。明年是媽媽讓她結婚的最後限期。

我稀裏糊塗答應她:明年的大年七年級,我和她去辦結婚手續。

有一天,代晶問我,整天老是不幹正經事,難道就不覺得很無聊嗎?我一聽就知道她是對我的生活方式心存不滿了,於是我問她,她想讓我怎麼樣?怎麼樣才能讓她和她的朋友覺得我是個有志青年?她説我起碼應該找個正兒八經的工作,隨後她又説了找個正兒八經工作的好處,比如可以享受公費醫療拿退休勞保等等。她還説,雖然我現在手裏有兩個錢,那也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最後,她用了一個讓我無法反駁的理由來堵我的口:做人得有追求。

這理由我確實無法反駁,就只好問她:“開公司算正經工作吧?”她立刻眉開眼笑,大聲地説:“算,算!”雖然自己開公司沒有理由享受國家的公費醫療和退休勞保,但代晶還是對我的這個念頭顯得興高采烈,既然連她都是那麼得興高采烈,那我只好全力以赴了。可是人一旦要全力以赴投入到一件事情當中,往往就會發現困難重重。

首先説房子就不好找,現在哪家住一樓的,不都打穿了牆自己開公司?就算房子解決了,業務的方位還是個麻煩,咱可不能連坦克帶衞生紙全經銷吧?我可知道自己一條胳膊能提幾桶水,幹個一無資金二無廠房的對縫生意還行,要玩起真刀真槍來,心裏確實沒底。對縫生意幹砸了,不過是白説一通廢話,浪費兩壺茶水。可這公司要是幹砸了,浪費的就得是我的血汗了。還有資金這個大問題,我身上揣的那些錢都捐上也不過只能做兩筆小生意。再有的就是營業執照的問題,現在辦什麼執照不得蓋上幾個大紅印章?蓋一個印章怎麼不得吃個三頓二頓的?……思前想後,又得滿足代晶的興高采烈,又得讓業務落到實處,還得讓管蓋章的喝個舒服,我只得開了家酒店,美其名曰:“東方瑞士不夜城”。可別小看這個小“不夜城”,它不但花光了我的所有積蓄,而且還拉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連酒店的裝修費都欠着人家,幸虧是哥兒們,不急着找我要。

“東方不夜城”開業的那一天,我的狐朋狗友都聚齊了,差點兒沒把“不夜城”擠個底朝天。代晶也請了假,到“不夜城”來當臨時服務員,不過她只當了一小會,就當不下去了。她偷偷的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小聲但很嚴肅地問我從哪兒弄來那麼多漂亮的小姐當服務員?瞅她的臉色,好像對我很是不放心。我樂了,告訴她那些漂亮的服務員都和她一樣,是哥兒們的媳婦加情婦。她這才放心,然後告訴我可以找一些農村的姑娘當服務員,工資可以給得少一些。

我逗她:“別小看農村的姑娘,那裏面也藏龍卧虎,盡是漂亮妞兒。”“你敢?”她朝我怒目而視。

我那裏的服務小姐是沒什麼説的,可那些廚師就甭提了。我實在是不敢恭維那幾個廚師,一個比一個高手。個把月下來,連我都噁心得跑到外面去吃了。就算這樣,我還不能把他們趕回家,誰讓都是哥兒們呢?那天,一個鐵哥兒們請我到一家頗具規模的飯店裏吃飯。他喝了不少啤酒,去廁所都去順了,最後我也分不清他是去廁所還是去結賬了,反正我們倆兒一出門,他就埋怨我:“説好了我請你嘛,你看你,真是不夠意思!”我聽了一愣,然後問他:“你沒結賬?”他聽我説完,也莫名其妙:“怎麼?你也沒給人家錢?”我搖頭:“沒有。”我們倆兒你看我我看你,足足愣了有十幾秒鐘,然後他問我:“跑吧?”我點頭,語氣肯定的説:“跑!”隨後我們倆兒就地跑了起來,身後傳來了飯店老闆的怒罵聲。

以後的好幾天裏,每當我想起這事就想笑,可偷着笑了幾回兒就笑不起來了。

這種讓人白吃的事也開始發生在我身上了,偷着笑的都是我的那些哥兒們。我為了偷着笑,怎麼説也跑了幾步。可他們,連跑都懶得跑,吃完了就大模大樣的一拍肚子,沖服務小姐喊:“記你們老闆賬上。”服務小姐要是不讓,他們就能騰出七八個小時來和小姐逗貧,早晚逗得小姐見他們就跑才算完。

代晶很看不慣我朋友的這種行為,對他們也就一點兒不客氣,有幾次她都很讓我的哥兒們下不來台。她告訴我:“咱這是為掙錢而開的酒店,不是為填滿哥兒們的肚子而開的免費公共食堂。”可我實在是拉不下這個面子跟他們反臉,找他們要飯錢,誰讓都是哥兒們?誰讓我以前也白吃他們的?代晶沒少為這個和我吵過,她生氣地告訴我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個酒店我還不如不開。我回駁她,這酒店我當初就沒打算開!都是當初她讓我“做人要有追求”把我給追求急了的。錢咱可以賠,反正是掙來的,不賠也得花了,但義氣不能丟,丟了就沒法再找回來。

話雖是這麼説,可也有我頂不住的時候,一天上你這兒吃三頓飯,誰能受得了?我實在撐不住了,就苦苦地哀求那幫哥兒們:“你們饒了我吧?”他們幾乎異口同聲:“不饒不饒就不饒!”總算蒼天可憐我,給我找了個藉口,讓我的那些哥兒們不得不去另找食堂。説起來是蒼天可憐我,可實際上是害我:它莫名其妙就讓我那“不夜城”裏起了把大火。起火的那天,“不夜城”可真成了名符其實的“不夜城”,火苗子從廚房開始往外躥,一道道的,從包間到大廳,煞是好看。消防隊來的時候,那好看的景象已經過去,只留下幾道很不起眼的火苗。他們很順利的就把那幾道火苗撲滅,接着檢查一番後下了個結論:長時間使用電爐子引起的電失火。

火燒完了,我賠得也差不多了。但買賣還得做下去,不做下去我就得是血本無歸。重新開業的那一天,我滿懷希望地寫了幅對聯貼在門口,上聯是“野火燒不盡”,下聯是“春風吹又生”,中間橫批“東山再起”。

我本希望能借助於這對聯帶給我一些生機,可等我苦苦捱下這三四個月之後再一算帳,還是入不抵出,哥兒們還是在笑,我還是在賠。最後,我狠了狠心,連城帶酒統統抵了出去,抵回來的錢,扣去當時裝修所欠下的費用後已經不剩什麼了。

我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和那時候一樣,一貧如洗了。我又開始無所事事地泡在那個商場裏了。就在那幾天裏,我又對合同產生了重新的認識。這認識來自代晶就要離我而去的恐懼。那幾天裏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代晶會嫁給這樣一個落敗的草寇嗎?我拿不準她會怎樣看待這個問題,就試着問她。她當時的反應和我最糟的估計基本一致。她的表情中沒有一絲的興高采烈,而是用一種讓人難堪的口氣問我:“結婚?現在結婚?現在你拿什麼去結婚?”她説完之後就後悔了,我想這是因為我當時的臉色有些蒼白吧。她開始一個勁兒的向我賠不是,説她不是那個意思。我問她是哪個意思?她説她不是嫌棄我,不是看不起我。她只是想讓我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有一個舒適環境,然後和她一起安安靜靜地生活。她所向往和需要的是一種穩定的生活。最後,不知是為了安慰我還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女性的陳世美,她答應挑個好日子和我去領結婚證。

那天,我沒等到她下班就一個人先走了。

那個夜裏,我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如同一列飛速行駛的火車在毫無徵兆的狀態下撞倒了我。準確,兇狠。它毫無感覺地就將我的身體碾成了肉餅,讓我來不及發出一聲呻吟。

我整夜都紅着眼,在黑色的天花板上找着那將我粉碎的感覺的準確名詞,但一無所獲,那既不是“快樂”也不是“悲傷”。

我知道自己從本質上來斷言就無法受囚於穩定,無法安守於現狀。我不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雖然我經常待在家裏什麼事也不幹,但我的腦子卻是時刻在超越自己地飛速運轉。我總想象着一些讓我自己也為之激動為之興奮的發財路線,雖然這些路線不一定都能到達目的地,但起碼它能帶給我很長一段時間的希望。我不知道沒有這種希望的人能另以什麼樣的方式帶給自己精神上的滿足。我無法想象一個每天早晨坐着班車上班晚上再坐着班車下班,工作時間超過八小時就四處嚷嚷要加班費的人,除了在發工資時發現自己平白多了二塊錢之外還能獲取怎樣的滿足。也許他們還能在每個月的發薪日子裏買上一隻正宗的德州扒雞或者是烤鴨,全家歡歡樂樂吃上一頓;再奢侈一些,他們還可以全家到一個差不多的飯館裏點上幾個不太貴的菜吃上一頓。這就得算是他們的快樂吧?這也能算是我的快樂嗎?這決不是我所能夠滿足的快樂。

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自己不能夠帶給代晶任何穩定,任何幸福。這是我現在才發現的,過去沒有發現是因為那時的眼睛被口袋裏的錢遮擋得沒有了任何視覺價值。那時我以為錢是萬能的,至少可以遮蓋住我在代晶眼裏的所有缺點。至於到底遮擋住了沒有?我並不清楚,我清楚的只是它在心理作用下遮擋住了我自己的眼睛。

現在,我的眼睛變得明亮了,自己的缺點也都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維繫我和代晶的感情紐帶也不再牢固了。所以,我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了。

第二天我就動身去了南方的一個偏僻城市,住在我家。我在那裏生活半年多,直捱到寒冷的冬天才回來。這期間我常想起代晶,也衝動過幾次想去找她,但最終我還是剋制住了。我想算了,我不適合她,雖然她很適合我,但我得替別人着想。

母親對我這麼大還不成家很是操心,在這幾個月裏,她不厭其煩地給我介紹了一個又一個的姑娘。母親的勁頭和操心很讓我為難,為了讓她老人家省心,我胡亂抓了一個姑娘當做我的女朋友,也可以説是我的“擋箭牌”。我常拿這“擋箭牌”和代晶相比,比完之後就問自己:這樣有什麼意義嗎?那天,我沒和“擋箭牌”打招呼就回到了那個城市裏。家裏還是那麼亂,廚房裏的灰落了厚厚一層,煙頭布了一地。除此之外屋裏還四處都飄蕩着一股死氣沉沉的氣息。這種死氣沉沉的氣息在我一下火車時就已經感覺到了。我扔下行李去找代晶,當我找到那家商場時,我才發現那股氣息飄來的原因:代晶已經不在那個商場了。我找到她家,得到的消息是她也不住在那了。

家裏仍然是那麼的亂,廚房裏的灰落了厚厚一層,煙頭布了一地……我猛地發現:一個煙頭的尾部竟然有着一點淡淡的紅色。我撿起那煙頭仔細看,認出那是口紅的顏色,那種代晶常用口紅的顏色。她來過這裏,我知道那段日子裏她來過這裏。

望着那根帶着口紅印記的煙頭,我發現自己能進行無窮想象的大腦開始變得蒼白。蒼白的大腦中只有能夠正常運行。窗外又是冬季,天空萬里無雲,可我的世界裏已經飄起了雪。漫天大雪中,一個有着三層眼皮的女孩吃驚地問我:“原來你不是啞巴?”雪仍在下,我卻無力站在雪中。

那一天我得到了準確的消息:她嫁給了一個賣減肥藥的傢伙,離開了這座城市。

那個夜裏,失望後的我哭得鼻青眼腫。

我極力想做到忘記她,極力想做到恨她,但我知道我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

思念總是泛着空虛的泡沫向我衝來,一層一層,永無止境。泡沫越堆越厚,生命越來越短促。我的生命和思念漸漸連成了一條無影的繩索,它不容置疑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一點一點把我逼迫到一個毫無喘息餘地的空間。

我雖然困得昏昏沉沉可就是睡不着。代晶的影子從四面八方聚來,一個個都是那麼栩栩如生:她穿着潔白的婚紗擁着那個販假藥的傢伙走在大紅的地毯上,無數花瓣在她頭上盤旋下落,她和他在花瓣下相擁,在中相吻,那一幕幕景象就像滴滴從四面八方聚來的碧綠水滴,從任何一個我能看得見的地方湧出來。它們彙集成洶湧的海水,一點點朝我壓來,很快就漫過了我生命設的所有防線。它們冰冷地擁抱着我,撫摸着我,最終,那每一滴水滴都化成一柄冰冷的鋼針,毫不憐憫地刺入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我體無完膚。

清晨,我那能進行無窮想象的大腦又開始運轉。模糊中,她和第一縷同時瀉在我眼前。我第一眼所接觸到的就是她的眼睛,她那雙有着三層眼皮的眼睛仍在清純聖潔地望着我,如一縷清泉注入我身體的每一條血管,一次一次迴流到我的心臟,給我温暖,給我安靜。那一刻,我所有的生命能量都似僵滯了,能流動的唯有眼中湧出的淚,它們將我的懊悔一點點的堆積,一點點的堆積,枕巾越來越潤濕,她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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