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憶裏回望散文

來源:文萃谷 1.35W

【村莊像一棵樹生長】

在回憶裏回望散文

事物的發生總是偶然,村莊落腳在河流旁還是山腳下,大抵如是。有時我猜想,在廣袤平原上屹立的村莊,當初便如上帝隨意撒落的種子,撒在此與落於彼,沒什麼分別,但都照樣沐風櫛雨,漸漸成長,長成一棵大樹。而真實的情況可能是,當年我們的某一位先人,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裏,把荷着的鋤往地上一杵,在陽光裏抬頭眯眼望向四周,嘴裏喃喃地説道,就在這裏安家了吧。第一縷炊煙開始飄蕩在這片寂寞很久的野地上。若干年後,縷縷炊煙抱成團,聚成羣,覆在村莊上頭,成了雲彩。

村莊的每一條路散漫延伸着,隨意卻暗含規律。從這家大門到那户人家的路,緣於日常的來往。從堂屋到豬圈的,則是被勤勞的婦人踩出來的。每一條路,彷彿樹的脈絡,糾結纏繞,綿延成網。人和牲畜,或者別的東西,在一條條脈絡上移動,血脈暢通,枝幹漸粗。

一棵樹把根深扎大地,它的目標卻是不斷向天空伸展。一個村莊也把根紮在泥土中,炊煙是它向上舒張的樹冠。為了讓房子長得更堅實些,人們往地下掘挖,準備夯實地基,把根深植。有時,人們從地底下挖出瓦礫、磚塊,甚至朽蝕的椽木和房樑,才驚覺現在的村莊長在過去之上。早先的人們已經把根深植在泥土中,而現在的村莊只不過是順勢生長。那時候,人們在村旁開挖河道,掘出過一段船桅。大家驚訝:這裏原來是海!可是,成長的村莊蠶食了海的地盤,那條原來流在村莊外面的河,現在流經村莊中央。由此我們知道,村莊成長了許多。這多像樹木的年輪,一年一圈地向外伸展,樹幹就越長越粗,如果樹沒被砍掉,我們便無法發現樹到底長了多少。而村莊若不被毀,人們也難以發現它長了多少。人們的思維和判斷,要依賴一些變化或軌跡,比如年輪,比如河流。

多年前,我和弟弟去井邊抬水。井像一把利劍,也像一條通道,直入泥土之中,井水在其中晃盪着幽幽的綠光。人們從井中取水,用來煮飯、洗衣、灌溉,井水跟流過村莊的河流一樣,滋養着村莊。那時的我還無法想到,這些水就是暗藏的液體,在村莊這棵大樹裏往返流淌,提供支撐,運送物什。我只是想當然,它跟身邊的一切沒有什麼區別,與草叢、攀籬、雲彩、山崗相似的存在。水被提起,然後蒸發,凝成雲層,隨風飄落,重返大地,這只是一個過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只能看到一些具體而直觀的東西,比如牲畜,比如房屋。有一座大房子,聽説是以前地主家的,雖然高檐厚壁,但令人驚懼,人經過那裏時,似乎總有絲絲陰冷的氣息透過縫隙沁出來,讓人脊背發涼。後來它坍圮了,愈加荒涼。我漸漸發現,村莊裏一些曾經很年輕的房子,追隨着這座老房子的腳步,門窗毀壞,牆壁頹廢,蒿草叢生,日漸衰老。我試圖挪開視線,遠距離觀察它們,腦中便冒出樹的形象,這些破舊的房屋,便是村莊的傷疤吧,具象而醜陋,如同樹木被火燒人砍雷劈電擊留下的創傷。那些通往舊房子的路湮沒在雜草枯葉中,蛇蟻出沒,鳥雀來去,自成一番景象。如果是一棵樹,枯枝是因為脈絡斷了而枯的,還是先斷送營養才枯了脈絡?村莊這棵樹,村莊的路,總是有乾枯的.那一天。

那麼,人算不算村莊這棵大樹的葉子?從種子萌發,到長成參天蔽日,樹木要冒出多少新葉,又將凋落多少殘葉。樹葉從新芽初綻,到枯黃落地,零落成泥,走完一生,然後沿着樹根重返樹的軀體。有一些落葉,被不期而來的風吹散,去了異鄉的天空,開始另一種輪迴。人跟葉子相似,在村莊長大,某一天突發奇想,也可能醖釀了好些天,從村莊離開,飄蕩在異鄉的天空下,卻有千絲萬縷的記掛,因為,我的根還在那個村莊。可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會重新回來,化作村莊的一粒塵埃。

落葉零落成泥,堆聚村外,在村外長成另一棵大樹,與村莊日夜相望。村莊如樹生長,野地裏的墓堆,也跟着增多了。數一數,人們便可以知道,村莊掉落了多少片葉子。但樹有年限,在拋落枯枝敗葉之後會繼續生長几年、幾十年或幾百年。村莊扔掉一些舊屋、老人之後,若不出意外,也應該可以順利生長下去吧?這個問題,曾經受種種考驗,大火、水災、地震、蟲害,一次次挺過來,讓我在回憶裏的回望,一直有一個固定的載體。

【那塊被人遺忘的田地】

起初,這塊田地是被疼愛和珍惜的。它有被歷史烙印的名字——自留地,地裏一年兩季水稻一季小麥交替產出糧食,有時,還被見縫插針地種瓜點豆。旁邊另闢出一個小角落,栽菜,種瓜。跟遠離村莊的那些地不同,這塊地夾在幾座房子中間,被我們圍上籬笆,要進到其中,得推開一道簡陋的柴門。

但簡陋的柴門脆弱得形同虛設,鳥雀來了,蜜蜂、蝴蝶來了,雞們鴨們甚至連豬們羊們也經常衝過柴門進去。推開堂屋們,幾步就能跨進地裏,收穫糧食,摘取瓜果蔬菜,滿眼的蒼綠、青綠、金黃、豔紅,把牆體的土黃色比下去,感覺到一種豐盈充實的幸福。因為就在眼前,這塊地得到更多的呵護,不用多走路費時間,就能進去鬆土、施肥或除蟲。也因為便於照拂,隨手種下去的幾排甘蔗長相喜人,誘得人口水直流,眼巴巴地盼成它們快快成長。

在我習慣的認知裏,人和其他生物才會衰老或死亡,不曾想過也從未聽説,一塊地也會生老病死。就好像沒人會説,一截路、一段河流,或一座房子,都在悄然生長漸漸老去。有一天我們意識到,如水的時間一刻不停地帶走一些東西,看似永恆的空間不停被挪移,我們明白滄海桑田總是發端於微末,地的衰老早已註定。回想起來,才驚覺它已經被我們遺忘很久了,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我再來時,地已荒蕪,雜草叢生,土塊板結,幾株水稻細細長長的,稗草反而長勢旺盛。邊上曾經的菜地,還長有蔬菜,但都蔫蔫的,葉邊留有參差不齊的豁口,是被某種動物啃過的痕跡。我推斷,有人隨手撒過幾粒種子就轉身離開,把曾經播種過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只有鳥雀牲畜惦記着,因為在它們的記憶裏,還留着瓜果飄香、穀粒豐碩的印象。我悵然站立,茫然四顧,一頭肥胖的母豬撞入視線,它旁若無人地這裏嗅嗅那裏拱拱,然後搖擺着短短的尾巴,堂而皇之地穿過田地,從另一端出去了。衰敗已是如此明顯,曾經的土圍牆塌成一個個土堆,竹籬笆消失無蹤,簡陋的柴門恐怕早就進了灶膛,化成灰燼。這塊地被我們遺忘很久了。在被人遺忘的這段時間裏,這塊地發生過什麼,經歷過什麼?我開始回想,這塊地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我們遺忘。

是從搬離老房子開始的嗎?新房子離這裏遠,忙碌的我們就無暇顧上這裏,因為在多走幾步路的時間裏,我們能就近多種幾株莊稼。或許是祖母病倒了,無力再侍弄這塊地?好像也不對,就算在病榻上,祖母也總唸叨着,讓我們常去看看。那麼,是因為在這塊地上付出比收穫更多嗎?應該就是這樣,我們累死累活,卻收穫甚微,而且地處房子中間,一些瓦礫、石塊甚至玻璃總是趁虛而入,藏在泥土裏擇機而動,劃傷赤腳。因此我們失望了,故意把它撇在一邊,漸漸地就習慣了,直到把它遺忘。甚至我們還有別的念頭,日子好過一些,再也不願意在這塊貧瘠瘦小的地上瞎折騰,多收兩把或少收幾粒,沒有多大區別,就乾脆不去管它了。而最大的一個可能,是這塊地早年間被使用得太過頻繁,透支過多,所以提前衰老了,所以被人遺棄了。

到底為什麼,還是有更多的可能,我無從知道。唯有一點,這塊地在被遺忘的日子裏,一天一天衰敗,幾近荒廢。站立其間,我感到被一種遲暮的氣息包圍,令人沮喪莫名。我發現,被人遺棄,或衰老,是多麼灰暗的詞語。頭上陽光燦爛,白雲飄蕩,身旁暖風輕拂,遠處的鳥語花香和桃紅柳綠,襯出這塊地的荒涼。村莊裏,有多少物事,跟這塊田地一樣,用着用着就被人遺忘和遺棄了,隨手一扔,掉進時空的深處。一座石橋,一把鋤頭,一所房子,一棵木麻黃,一縷炊煙,甚至一個老人,説忘就忘了。

這塊地重新被人記起,是因為堂叔要在它上面蓋新房子,它將以另一種方式在村莊存活。也許,事情本就這樣,總有一天,改頭換面,重新站立。到那時,被人遺忘的時光裏,便有微光閃耀。

【土坯房】

看一座新房子在村莊一角落成,是件令人激動的事。新的房子,泥牆散發出新鮮的土味,椽檁嶄露了光潔的身軀,在紅磚朱瓦的點綴下,顯得喜慶和自足。

但準備的過程有些漫長,要先從溪河裏撈土製土坯。從水底撈起來的泥土,黝黑而潮濕,得晾放幾天才能用。人們是不會從田地裏取土的,那是用來種莊稼的,保證植株健康成長。許多時候,感到田地變薄了,人們還要從水底撈泥往田裏填補。我常常看到人們把木船停在水中央,固定好船,幾個人分立各個角落,用粗糙的鐵製工具從河底挖出淤泥,在船舷邊瀝過水,再裝進船艙。撈一會兒,換一個地方。想來這個勞動過程,既為蓋房備料,也為河道清淤,一舉兩得。撈起的泥晾過幾日,摻入鍘好的一指長的稻草,和均勻了,踩貼實了,用鐵鏟送進模子裏,裝滿,抹平,起模子,一塊平整瓷實的濕土坯出來了。這是費力又考驗耐心的活計,容不得偷懶,活幹得怎麼樣,全在泥坯上寫着呢。等過一兩天固定成形了,再把它們立起來,讓日曬風吹,直至乾透徹了才能被使用。一排排一列列的土坯在陽光裏,在微風中,如列兵站立,如經緯縱橫,給人一種莊嚴和隆重的感覺。制好的土坯個個足有六、七斤重,像放大了的豆腐乳,不起眼的泥土便脱胎換骨成為了建築材料

攢足土坯備齊木料,再僱來工匠,在早就挖好的地基上着手蓋房,看着一塊塊土坯被砌成牆壁立起來,主人眉角的皺紋和裂開的笑容裏,全是豐富的情緒。許多年了,村莊的人們在這種土坯蓋起來的房子裏,繁衍生息,勞作休養,暗暗檢點着平凡的時光,就好像一個個檢視土坯一樣,不那麼方正平直或缺角裂縫的土坯,被用來蓋豬圈,或者被敲碎泡爛了再做,卻不會讓它們混進牆體而留下遺憾。

那時候,我走在鄉村的路上,左看右瞧全是這種土坯蓋起來的房子。有一兩户人家可能是少勞力,也可能是偷懶,他們從別人手裏買土坯,不是引來唏噓不已便是惹人竊竊私議。沒有經過自己的手製出來土坯,很容易催生出一種不勞而獲的印象。但不管怎麼樣,泥土成坯,牆壁站立,一座新房子為付出作出回報。藏在田裏,混在水中,飛揚在頭頂上,趴伏成道路,泥土變幻着模樣,給一羣人以支撐。因為有了想法,所以許多事物便被賦予不同的含義,比如土坯砌成牆壁,另一些泥土便粉墨登場,和好的稀泥漿,經由工匠的靈巧的手抹上牆,一面面平坦的閃着暗光的牆面便盡情鋪展開來。那些泥土,躺下去為我們提供田地,一旦立起來,就日日夜夜為我們擋風遮雨,恪盡職責。泥土本無須多言,自有那牆那路那果實那花香草色向人們訴説。

我成年以前的所有歲月,都是在土坯房裏度過,房子冬暖夏涼卻陰暗低沉。在雨季裏,我老是擔心牆上的泥土會擋不住風雨的侵蝕,可是每次那看似衰弱的牆壁都安然無恙地經受住了考驗。有些土坯房,幾年幾十年過年了,我看着它日顯老相,這裏牆皮剝落那裏泥土流失,歲月如同風雨,持續、耐心、執拗地揭去一層層包裹,似乎下一刻它們就要轟然倒地,重新零落成泥,可它依然若無其事地挺過一場場劫難,昂然挺立不倒。後來,漸漸有人家用石頭磚瓦蓋房,雜以鋼筋水泥,然後搬出住厭了的土坯房。那土坯房慢慢被人疏遠直至淡忘了。也許在某一個暴風雨的季節,它突然地就倒了,發出一聲粗重的歎息或者悄無聲息地倒了。於是我產生錯覺,有些東西會消亡於忽略和遺忘,卻不會傾倒於歲月啃噬風雨侵蝕。

我不知道家鄉仍在站立的那些土坯房,還會在天地間站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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