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經典散文:小山村的驕傲

來源:文萃谷 9.08K

優秀經典散文:小山村的驕傲

黔東南莽莽蒼蒼的大山裏,彷彿天母隨意播撒的種子散落着無數大大小小的村寨,它們以山為屏障,以森林為掩護,像一個個處子安詳而恬靜地躺在大山寬闊的懷抱裏,因為大山的滋養與阻隔,她們美麗、窮困而又無知。但這並不影響她們的角逐,她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有自己的奮鬥,也就有了自己的疼痛與驕傲。

四周羣山環繞,溝壑縱橫,山裏人根據田土的分佈而居,大的村落幾百户,小的十幾户甚至獨家村。我們的村莊有兩百多户人家,而且居住非常集中,這對於幾個鄰近都只有幾十户的村落來説,可謂是大地方了。記得小時候流行這樣一句兒歌八柳宰佃豬牛圈,芒嶺大隊小北京。沒錯,我們的村莊就叫芒嶺。這句不知何人何時創造,怎樣流行起來的俗語是我們小時候的驕傲,每當跟八柳宰佃的孩子們發生矛盾時,我們就故意大聲哼唱,甚至不惜時常為此分成兩個幫派幹上一場。

芒嶺,誰也説不清這個名字的由來。我浪漫地猜想,或許是我們的祖先逆江而上,逃難於此時,這座山嶺正漫山遍野的開滿芒草花,我們的祖先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塊美麗而又肥沃的土地,於是安居下來,芒嶺因此而得名。村裏的老人不同意我的説法,他們説這芒,是芒粑的芒,好多饑荒的年代,到處餓殍遍野,可我們地方從來沒有人被餓死,因為我們的山上到處都是蕨菜,而且又懂得將蕨根製作成芒粑,芒嶺應是因為這芒粑而得名。

芒粑,就是用蕨根,也叫芒根製作的粑粑。母親説她七歲的時候就跟外婆上山挖芒根了,而父親説他們小時候因為吃了太多的芒粑總是全身浮腫。全家人喜歡調侃的一件事是關於五叔的。五叔那個時候還很小,大概四五歲吧,每次叫他吃飯,他就會問,吃什麼飯?芒粑。揍你娘,又吃芒粑。嫩聲嫩氣的罵語讓人聽着又好笑又心疼。

在我的印象裏,母親似乎懂得提起一切植物澱粉的方法。小時候家裏糧食不夠吃,母親就將紅薯、洋芋、南瓜之類做成糕點,比米飯還好吃。沒有油,那些難以下嚥的菜,根類、莖類、葉子,她都能做成豆腐或者原子,拌上辣椒姜蒜,美味無比。印象最深的,是山上的一種樹葉做成的綠色豆腐,味道微苦,還有點澀,但晶瑩剔透,十分誘人,母親説這道菜能夠降火利尿,還説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鼓勵我們多吃。母親唯獨沒再做過一次芒粑。雖然我們生長在這個因芒粑而得名的村莊,卻沒見過芒粑長什麼樣,出於好奇,我們多次央求媽媽做來償一償,可媽媽總説,現在有這麼多的好東西,還做什麼芒粑呀,只要想起那個氣味我胃就痛。

後來在餐館裏吃到用油精心煎炸過的芋色的芒粑塊,那份酥香軟糯真是叫人難忘,想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會吃到罵娘呢?母親説,沒有油沒有鹽沒有肉摻着炒,你們吃一塊試試?母親不再做芒粑,也許是不願揭開那痛苦的回憶。但現在時代不同了,那些以前覺得難以下嚥的東西,現在擺到桌上卻能成為一道獨特的美味。而我們現在桌上的很多獨特美味,又恰是人們在那些艱苦的年代為免除飢餓而提煉的智慧的結晶。

兩三里路的距離在城市裏比不上一個小區大,但在我們這卻坐落着好幾個獨立的村寨。八柳離我們村大約有三里路程,而中間還隔着大宰佃與小宰佃。八柳座落在一個小山丘上,因而橫穿我們寨子中心的馬路只是路過他們的山腳,而宰佃距馬路還要遠一點,在一個山衝裏。寨與寨之間,喊一嗓子都能聽見,兩山的住户,出了門就能相互望見,可是,要從一個寨子走到另一個寨子,要從你家來到我家,卻不是那麼方便的事,需要在迂迴曲折的田埂地埂上繞來繞去才能到達。

在這裏,更能讓人體會到交通帶給人類的驕傲。

我們村莊只因為有了那麼一條窄窄的鄉間馬路,而使我們擁有着巨大的自豪。我們可以驕傲地對那些挑着擔子,一搖一晃,艱難地從高山上下來的人大聲説:這些山上佬!就好像城裏人經過我們身邊時,輕蔑地説:這些鄉巴佬!山上的姑娘如果能夠嫁到沿河一帶的村莊,那是多麼大的福氣與榮耀。如果沿河村莊裏的姑娘看上了山上的小夥子,哪怕小夥子人很優秀,也定會遭到家人甚至家族的反對。山裏人誰不償盡了沒有路的艱難?誰不想走寬闊的路啊!哪個地方最先擁有寬闊的路,哪個地方的發展就會走在前面。

穿過我們村莊的公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憑人力一鏟一鋤挖出來的',全是義務工,一個村寨負責幾公里,那些座落在山腰上的小村小寨自然沒有能力將公路修到屋腳,只能繼續過着憑腳力艱難生活的日子。其實我們的生活也依舊多是憑藉腳力,雖然沿河有幾片壩子田,但更多的田土在山上,山裏人每天要燒的柴火、換油鹽肥料的林木都在山上。不一樣的是,有了公路,通往城市的距離就近了,換言之,通往發達與文明的距離就近了。

通公路後,我們村子裏第一個買車的人是石三公,比八柳、宰佃、地裏有第一輛車的時間都要早。學校裏的孩子總是喜歡攀比,比奇事、比發展,七嘴八舌,一個聲音比一個聲音響亮。芒嶺的孩子們説,我們村有車了,你們村有麼?只此一句,別村的孩子就啞口了。

石三公將他的拖拉機開回村子的那天,很多人都來放炮祝賀,宴席從街頭一直襬到街尾。從此,村裏每天都會響起隆隆的機動車聲,村裏人的生活也隨着這隆隆的聲音悄悄地起了變化。秋收的時候,人們用麻袋裝好稻穀背到公路旁,然後三公的車子隆隆隆就拖到家門口來了,再不用擔心當天挑不完放在坡上受潮。去砍柴火也不再是一天一扛,而是用幾天砍,幾天捆,幾天搬到公路邊,然後三公的車子一車就把一年需要的柴火運回了家。搬運磚瓦、沙子、貨物,到鎮上趕集、上學,石三公的車都給予了極大的方便。

有一次,石三公去鎮上拉貨,半路剎車失靈,車子撞在坡榜上,有一片碎玻璃刺進了三公的脖子割破了頸動脈,據説血像噴管裏的水一樣往外射,村裏人聞言一片愕然,無不為三公默默祈禱。三公人好,平日裏給鄉親們拉貨都是你願意給多少是多少,從不計較路程遠近,耗時長短,還幫你上貨卸貨,路上遇到挑重擔的、晚歸的不等招手就主動停在你身旁免費搭送。也許是好人有好報,石三公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被救活了。石三公遭此一劫,村裏人以為他再也不會動車了。然而三公病好之後,換了一輛小貨車又重新當起了我們村的司機。他家裏人都勸他説年紀大了,不要再開車了。三公説等有人頂替我的班了,我就休息。

八十年代末,開通了黎平至地理的班車。每天放學孩子們就會一排排的坐在街邊的木楞子上守着班車經過,一聽到喇叭鳴叫,所有目光就會齊刷刷地盯着村口,然後隨着車子移動,一直移到望不見的遠方,移到縣城黎平。孩子們想,什麼時候才能坐上這班車,去看看縣城是什麼樣子。

1994年我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黎平一中的民族班,終於從望着班車過往的孩子成為了班車內的一名乘客,第一次坐上了開往縣城的中巴車。

班車從地裏出來,經過好幾個村寨才到我們村,車內擁擠不堪,充斥着各種氣味,一上車,我的胃就翻騰起來,噁心想吐。父親陪我去的,在車上,他的一個學生將坐位讓給了他,父親又將坐位讓給了我。我坐下來,看着熟悉的村莊和山脈向後退去,緊閉口脣,將一切的情感都捂在了心裏。

那天天氣很好,可是頭一天剛下過大雨,路面還很泥濘。班車開到需要上坡的地方就停了下來,車主叫女人小孩走到山頂上去等着,男人全部下車推車。巨大的中巴車,泥濘不堪的路面,長長的一段斜坡,男人們奮力地推着,沒有一個人報怨,因為這是習以為常的事。看到這幅景象,我的眼睛潮濕了,我沒有想到由鄉間通往城市的路會這麼艱難。

父親送我到學校,將我安頓好就回去了。由於一路上車窗哐當哐當的響,我耳鳴了三天,休息了一個星期,鼻腔裏的汽油味似乎仍沒有散盡,生病一樣暈暈呼呼。日後再看到那樣又髒又破的中巴車,心裏就不免升起一絲恐懼,可是,要在鄉村與城市間往返,又不得不倚仗於它。

路是隨着河流蜿蜒的。在挖機、炸藥還沒有普及到山村的年代,我們能夠擁有一條憑藉人力挖出的通車公路,主要是因為河流。

有山便有川,聰明的民族傍水而居,傍不到水,住在山腰上,那是出於生存的無奈。縱觀南北,誰擁有的水域越寬,水質越好,誰就越容易走向文明和富有。然縱觀古今,水質的好壞與物質的富有程度又似乎成不了正比。於城市而言,我們是山裏人,於沒有河流住在半山腰上的山民而言,小河又足以成為我們巨大的驕傲。

我們的小河,不過幾十米寬的河牀,隨着山谷走勢款款坎坎地流淌。平日裏河水清澈明亮,可以於水中觀藍天白雲,觀兩岸山石草木,觀河底光潔的卵石,彷彿一位温婉嫻靜的姑娘,一路上走走停停,播撒勤勞與善良。山洪暴漲的時候,河水渾濁,湍流急下,又彷彿力大無比的粗莽漢子,藴藏着巨大的能量。

山中沒有平庸的流水,水是山的眼睛與靈氣。厚重的大山,因為有了小河的纏繞與掩映才顯得既巍峨蒼翠而又靈動含情。古樸的山村,因為有了小河的滋養而繁衍不息,於寧靜中多了些喧鬧,於平淡中多了些情趣。沒有在山裏生活過的人永遠無法體會一條小河的美麗以及她的富饒。

我們的小河隸屬長江水系,是長江水系一條支流的源頭,一路上因不斷有溪澗加盟而慢慢變大。小河在地裏還是小溪,至梭等橋與後江(gāng)匯流才有了小河的模樣,至孟彥兩河交匯而始有名稱孟彥河,成為黎平縣六大河流之一。由地裏流經我們村莊至孟彥的這一河段是沒有名稱的,當地人稱之為江(gāng),比小溪大比河流小,能放排能畜水建小型電站的江(gāng)。

小河給村莊最先帶來的實惠是灌溉與運輸。乾旱之年,河兩岸的水車依呀呀轉動起來,近些年抽水機轟隆隆響起來,乾旱之年便依然是豐收之年。小河讓山民擺脱了完全靠天吃飯的命運,給山民的生存提供了一道安全憑障。

小河隨山勢流淌,緩急不定、寬窄有變,撐不了船,但卻可以放排。不通公路的時候,山裏的木材都是以放排的方式運輸出去的。河水如果太小,木材會一路被卡,如果漲水太大,又會被沖斷損壞,或者跑得太快衝入大江裏掌控不了造成損失。這就需要會觀測天象,能夠預測何時下雨,雨量有多大。據説我爺爺是這方面的行家,後來我三伯得了真傳,給放排人預測了幾次都恰到好處,以至於後來我三娘種什麼何時種,村裏的婦女都悄悄追隨。但是山裏的氣候局部性強,太難把握,意外之事時有發生。聽大人們説,有一年村裏的年輕漢子們趁洪水逐漸退落的時候去放排,不曾想上游暴發了更兇猛的山洪,有兩個躲避不及而被山洪永遠吞噬了性命。後來,沿河的村寨都築起了水壩,築水壩主要用於發電,但開壩放排卻降低了放排的風險。

小河給村莊帶來的最大的實惠是夜裏的光明。因為這條小河,我們比山上的村莊進入有電時代早三十年。我們村的電站壩於1972年建在村頭的起鳳山腳,距離村莊約有1公里。電站建起來後,不僅夜晚不用再點蠟燭與火把,還結束了村民舂米吃飯的歷史。三伯是電站的守護人,每天早晨割完牛草就到電站去給村民打米,傍晚天快黑的時候開閘發電,深夜12點關電。三伯是膽大心細的人,至2002年併入南方電網,三十來風雨無阻,準時開電關電,總能在遭遇異常天氣前及時斷電,很少造成重大損失,使我們的電站成為了沿河所有電站中發電量最大最穩定的一個。三伯也因為他的能力與為人成為了村裏威望最高最受好評的人,在村裏擔任了二十幾年的村長支書,至今依然是我們村的老支書。

小河離村落很近,用水、洗涮、捕魚、河灘上的晾曬,河流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辦演着無比重要的角色,更為山裏孩子們的童年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孩子們在小河裏追逐、嬉戲,站在小河邊上望着潺潺遠去的流水遐想,心裏升起一些希望與夢想。諸如此類,有些影響是看不見的,是無法用言語來表述的。山和水相依偎、相映襯、相點染的風景,早已成為山民祖祖輩輩最熟悉、最親切、最美麗的背景與記憶。而當我們一步步走向城市,遠離山村,這條清流也會永遠盪漾在我們記憶的某個角落,距離越遠越明澈,時間越久越清亮。

我為這條美麗的小河,滋養了我的村莊我的祖先的小河,裝點了我的童年讓我為之驕傲的小河沒有名字而遺憾。我不甘心地訪問了村裏的很多老人,向他們打探這條小河最初的名字。我國小的啟蒙老師告訴我,説這條小河是有名字的,叫七子河。他説在祖輩的觀念裏,五男二女七子團圓,是人一生最圓滿的幸福,是最興旺而又和諧的繁衍,二是從地裏到孟彥,河邊上恰好坐落着七個村莊,因而祖先將這條小河叫做七子河。老師説還有一首古歌為證,遺憾的是,老師還沒有為我找出古歌便仙逝了。我會繼續查找古歌,不過不是為了證實小河的名字,有着如此美好寓意的名字,我在知道的那一刻已經欣然接受了。因為小河是村莊唯一的河流,只要説江(gāng)邊,大家便知道所指,有沒有名字無關緊要。但我想,當村里人走出去,要將這條小河與別的河流區分開時,七子河的名字一定會被大家欣然接受。

在與周邊村落相比較而自許為小北京的我的家鄉芒嶺村,因為居住相對集中、有公路有河流,無疑比其他民族村寨更早地走向了文明。這主要體現在我們的語言與日常生活習慣上。

我們雖是侗族,但到我父母一輩就已經全部説客話(即漢話,我們侗族人管漢族人叫客家)了,而且是純正的客話口音,不像八柳宰佃的還夾着侗話的腔調,更不像再遠一點的地裏,很多人根本就不會講客話,甚至都聽不懂。聽不懂客話,説明沒過見世面,説明原始落後!為體現我們的文明,我們不再説侗話,不再穿侗衣,不再梳侗家人的頭式,不再過侗族人的節日,我們已完全像漢族人一樣生活,並以此為驕傲,而看不起那些説着少數民族語言、穿少數民族服裝、生活習慣依然不改的民族同胞。在那個原始落後的山區,我們一度感到優越,感到自豪。

但讓我們想不到的是,進入21世紀後,有人提出了原生態的概念,倡導保護和宏揚生態文明。大量的優惠政策傾斜向了那些未開化或者發展落後的地區。國家免費接通了電網,免費修通了公路,扶持生態產業,開發旅遊資源。那些原本越是落後的地區,越成了打造的重點,因為不開化,他們還保持着本民族的特性。而我們的村民祖祖輩輩是侗族,但現在已經集體不會講侗話,不會唱侗歌,不會蠟染刺繡,我們的村莊已經沒有了一點侗民族的特性。當別的村莊因發展旅遊業紛紛修了油路時,通往我們村莊的路卻依然是上世紀七十代的那條土泥巴路。那條曾經讓人驕傲的路,現在卻彷彿一種恥辱刺痛着它過往的村莊。

時常有人問我,你是什麼民族?侗族。會講侗話嗎?不會。侗歌呢?不會。蠟染,你們那有嗎?沒有。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感到一股深深的悲涼與疼痛。

但有一點讓我依舊驕傲的是,發展公益事業,比如修路、修建自來水之類,我們那裏的村民不會計較個人得失,主動投工投勞,積極爭取,因為他們相信要建設好家園靠的是自己。如果你做過基層工作,你一定會有這樣的感慨,那些得到幫扶越多的村寨,等要靠思想越嚴重。有一條几公里的通村公路,從啟動到修通花了三年多的時間,因為他們寧願大家沒有路走,也不願損失自己的一棵樹。有幫扶單位送了一些水泥要幫某個自然寨修一條到碼頭的水泥路,但最後因為徵收不到運費,也沒有人願意投工投勞而放棄了。我曾在一個民族鄉鎮工作過,諸如此類的事,不勝枚舉,似乎任何公益事業,都是公家的事,不關乎個人。

我想,發展是需要引導的,又或者不能過度的引導。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