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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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

夢之魅散文

黃土的路面,風吹後的乾淨。我看不到自己,但卻好像是飛翔着的,身體很輕,在土路上面,高度三公尺的地方。陽光淡黃,像是一張舊朝的紙。

路上沒有人,連牲畜和螞蟻都沒有,乾枯和斷了的草芥堆在路邊,一層一層,似乎老年的皺紋。路兩邊是黃土的牆壁,矮而舊。上面堆着一些乾枯秸稈,是玉米的,也好像是穀子的。

我驚詫,為什麼沒有其他的人,連聲音都沒有?他們都去了那兒,把一條道路留下,讓我一個人,以影子或羽毛的方式,在速度緩慢的飛行當中,俯身看見?乾淨的黃土路面上有一些氣泡狀的痕跡,像魚兒在水面吐出的那些。我想這裏肯定下過雨,雨水打在地上,灰塵升起,黃土變軟;又好久之後,陽光和風使雨水逃跑,黃土凝固。

但為什麼沒有人,連我,為什麼自己看不到自己?這樣一個路面,它那麼幹淨,連,車轍、腳印都沒有。四周似乎有樹木,黑色的軀幹彎曲着,皸裂的表皮一定是誰用刀子故意劃開的。樹上有葉子,一種是青,一種是黃。它們安靜。而感覺又好像是塑料或者紙紮的,一動不動。

我一直在飛行,始終在原地,感覺卻是移動的,向前的。事實上,我在重複那條路,以及它兩邊的風景。那路和風景也在重複我。最近一次,我明顯感覺到它有些改變,兩邊的土牆上多了幾塊石頭,光滑的,河水衝過的那種,白色,黑色,還有紅色,一共7塊,距離均等,面目生硬,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安詳。暗色或雜色的紋路像是一張臉,五官錯位但不離奇——我總感覺這些石頭和我一樣,有一雙眼睛,它們看着我,或者看着我背後的一些什麼。

乾淨的黃土路,多少年了,躺在我的夢境,從不沾染灰塵。變換的只是周邊的一些事物,但很微小。我常常想,如果不是我,它們肯定不會被發現。尤其是最近一次:黃土路面依舊,但多了幾張紙,翻轉的,正面朝地的紙張,上面滿是鋼筆寫的字,墨跡很重,透過紙背,筆畫的痕跡同樣明顯。我想把它翻轉過來,看看上面到底寫着一些什麼?可我不能停下來,我伸出的手掌是虛無的,就要抓到了,但它們卻又跑開了。輕盈地,貼着黃土路面,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第二個】

怎麼站在這兒?我驚詫,往下看,是懸崖,很高,底部是黑色的,沒有煙霧。懸壁也是黑色的,黑色的石頭,堆積和層疊起來的峭壁,不怎麼光滑,可以清晰看到巖層的紋路。黑色之間夾雜着幾道暗紅色,上面依稀有成堆和凝固的灰塵。那黑色的東西好像是苔蘚,但又不是,我看着,頭暈。我知道自己有恐高症,想退回去,但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擋着。

身後是一個樣子兇狠,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它怒容滿面,抱着雙臂,眼睛冷得結冰。我無數次回頭看它,想站在安全的位置,它不允許。我怎麼樣哀求都不行。它始終在那裏站着,臉色冷峻,一言不發,死死看着我,不要我回退。我想不起它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

它要我往下跳,沒有選擇,我驚慌,恐懼……後來起風了,不知道從哪個方向來,大風,我從來沒有遭遇過的那種,顏色也是黑色的,我可以看清它的漩渦和條紋,像是一張鐵絲做成的篩子;那漩渦只要海洋才有,它在不停地旋轉,在半空之中,忽而又到了我的近前。像是一雙大手,一塊黑色的石頭。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那個人,仍舊在看我,它站立的地方,是一面山坡的頂端,長着很多的茅草,很高,但仍舊是黑色的。茅草不動,那麼大的風,它們也不動,似乎一羣草狀的鐵釘,一支支,繁瑣而又茂密,釘在大地上。在它的後面,還有幾棵棗樹,枝幹黝黑,一片葉子也沒有。乾枯的枝條凌空散開,我看到,它們襯在一邊的天幕中,傍晚或者黎明的天幕。

我終於跳下去了,感覺有人推我,或者崖頂本身搖晃,我站不住,墜落下去。我的心臟被鋼爪抓緊,向着口腔逼近。它好像不再跳動了,血腥濃重,整個鼻孔和口腔都充滿了那種味道,叫人壓抑而新鮮,恐懼又興奮。我身體下墜的速度比石頭還快,耳邊有風,我能夠看到,但卻沒有聲音。在下墜中,風是條形的,爾後又變成絲狀,呈橢圓形迴旋、展開。

我在叫喊,驚惶、吃力、絕望——我明明叫着,聲音很大,完全可以使一些人和動物感到驚恐。但好像自己也聽不到。下墜,下墜,我試圖抓住一些什麼,哪怕一個藤蔓——我多想它們會挽留我呀,讓我抓住。可是沒有,一根都沒有,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像苔蘚一樣光滑。下墜的最後,我醒來,張眼也是黑的,沒有聲音,安靜得讓人沒有呼吸。我想怎麼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我是誰。

  【第三個】

我一定會遇到的。她一個人,在一個院子裏,一身淺藍色衣服,好像是西裝。她走,腳下的水泥發白,一邊是花壇,有些花兒,但沒有花朵,紅色軀幹和深色的葉子,一動不動。背後有兩棵不大的槐樹,比她稍微高一點點。再後面是一排平房,新修的房子,門窗緊閉,沒有人居住。

不知她從哪裏來到,出現,她來了,一個女人,一個優雅的女人,個子高高,身材纖細。眼睛很大,黑色的眼珠朝着一個方向。她從樹下來,走,然後轉彎,到花壇這邊,皮鞋的後跟很高,尖細而長。一下一下敲打路面,但沒聲音。她臉上不見笑容,很安靜,有些憂傷,嘴脣緊閉。沒有脣膏,雙脣是淡紅色的。她看着前面,又好像看着地面。

我努力轉身,但卻看不到她看的地方。我急,我不知道為什麼看不到她看的地方——哪裏是哪裏?有些什麼?她朝着那裏走,一定要去,不停的腳步就要踩到我的身體了,我感覺自己是趴着的,她好像沒有看到,或者看到了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沒有絲毫猶豫。

路面不長,她一直在走,一步也不消停,但怎麼也不走過去,我和她都渾然不覺。她一直在走,我也一直再看。這樣的場景,它一次又一次出現,我不知道怎麼了。有很多次,我坐下來,或者躺下,甚至在辦公室假寐,它就出現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曾經試圖找出理由,但似乎都是徒勞的。

我想知道她是誰,還有那個地方:院子、槐樹、花壇、淺藍色衣服、皮鞋後跟、不停地走、隱約的方向……這些,一個人,這麼多的場景,固定的一些事物,反覆出現,到底為什麼?她總是憂傷的,本色的臉和脣,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沒有親眼見到的,不快樂的、安靜、優雅的女人,她為什麼總是在我這兒出現?

我總是反覆看見這一副場景;後來我才發現:她行走的道路,乃至自身身上沒有陽光,遠處露出的一片天空也是暗色的。我不知道這預示什麼?我心情沉重,總覺得她一定是向我而來的。她去的哪個地方,我無法看到,只是不停地猜想。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遇見它,就在那片小院子裏——不見人居和煙火的房屋、青色的槐樹、無花的花壇。

  【第四個】

一定是的。這次,明顯是我,在一個路上,街上,車上,頭髮上滿是白色的灰塵,衣衫顏色灰暗:我看到簡樸的樓宇、零散攤點的馬路,盡頭的大門朝我敞開,可我不想進入。站着,來來回回走,沉吟,躊躇,一會兒又抬頭,咬牙,向着那大門,走近了,看見一些人,主要是女人,她們推着車子,從裏面出來,或者從外面進去。沒有人看我一眼,我滿身的灰塵,臉色愁苦,像是一個乞丐,走投無路的人。

街上車輛很少,擺攤的老太太在遮陽傘下,漫無目的看。那時,似乎是秋天,顏色和款式各一的衣服包住了行人的胸脯和小臂。我一個人走來走去,焦躁不堪。路基下面好像是田地,收割之後,冬麥剛剛冒出黃色的頭顱,黑土的田裏飄着一些白色薄膜或塑料袋。再遠處是一家工廠,煙囱很高,鉛色的煙霧翻滾,爾後擴散或上升。它背後的天幕沒有光亮,陽光在我背後或者頭頂,不怎麼熱烈,照着我的疲倦和惆悵。

這是什麼地方?我一個人,為什麼來到?我問自己,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覺一定有個理由,我説不清。一個人過來了,騎着一輛自行車,是個男人,臉很寬,頭髮濃密,但沒有光澤?他路過,看看我,然後走遠;又一個人騎着車子也向我而來,車鏈子磨着擋板,哧哧的聲音讓我格外煩躁。還有一個人,好像是個女人,步行,左肩上挎着一個紅色坤包。臉龐向下,油墨一樣的黑髮掩住半張臉。她的鼻子、腮和下巴很白。穿着皮鞋,咯噔咯噔的聲音由遠而近。

我躲開,蹲在路邊,面朝田地,看見對面的城市,在煙嵐中,林立的白色建築、尖頂信號塔、穿梭的車流和人羣——不知什麼時候,太陽落了,我和大地一下子黑了。我歎了一口氣,聲音落地的剎那。想我該走了,起身,向更長的路——抬腳,就在這時候,似乎有人喊我名字,一聲,兩聲,三聲——我回頭,卻一個人也沒看見。

  【第五個】

我不止一次看到。中午,我牽着爺爺,他眼睛盲了,看不到路,再大的太陽在他眼裏也是一隻螢火蟲。我們走着,從家裏,沿着向上的石階路,路過武生家、二奶奶院子和大奶奶的石頭樓,往水井的方向走。好像是秋天,田地裏沒有莊稼,只剩下玉米茬子,一些蝴蝶和蜻蜓在乾枯的棗樹枝上飛呀飛的。對面青山上的材樹葉子還沒落,但都黃了,風吹,沙沙的響聲,隔着深河谷傳過來。

窄小的路上空空的,我們一直緩慢地走。左邊的土坡上堆滿了新收割的莊稼秸稈,再後來是一大片蘋果樹林,幾顆紅臉的蘋果掛在樹梢,看我們,像小孩子的臉。接着是花椒樹,很老了,花椒很多。從樹下經過時,祖父驚叫了一聲,像是被葛針紮了。我看他,他也看我,眼睛不再呆滯,爺爺説我臉上有顆黑痣,在嘴脣上邊,鼻子左邊。我説沒有,爺爺説有。我們爭吵,爺爺的聲音粗大,我的尖細,我説不過他,就哭了起來。

後來是水井,老水井,它在持續向上,噴着白色的霧氣。旁邊長着一棵三尺多粗的楊樹。再下面,是一座池塘。我們就在池塘邊兒走,看見一條蛇,花蛇,頭上有兩隻明亮的角兒。我暈了一下,什麼也不知道,慢慢往下跌,感覺身子在雲彩裏面飛,四周是風和白色的霧。我很高興,不一會兒,到了一個地方,像山洞,但裏面有光,光滑的石凳子上擺放着好多新鮮水果。我左右了看了看,不見一個人,但似乎有輕微的腳步和呼吸。我喊,使勁喊,但不知道要喊什麼。後來有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透骨的涼。

我抱緊自己,沿着一條洞窟摸索着走,很黑。我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自己。我好像在找爺爺,我心裏唸叨着:爺爺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不對我説一聲。再後來,我看到了蛇,大片的蛇,堆在一起,扭動,連崖壁上都是。它們向上爬,身體扭來扭去,像柔軟的繩子,像女人的腰肢。

一條一條的蛇,越積越多——哪兒來的蛇,那麼多,我害怕,往後退,轉身,卻還是蛇,我大叫起來,想跑,卻跑不掉。一個女人,不知何時出現,臉很白,像紙,像荷花,腮有紅色,形狀和蘋果。她衝着我笑,很幽密的笑。

她的笑聲在濕潤的洞壁上繚繞,尖利刺耳。我害怕,哭,不知道她為什麼笑。可我越是害怕,她笑得越是厲害。我想逃跑,可她卻像蛇一樣游過來,從空氣中,纏住我,越來越緊——我想我就要死了,我不想,但沒有辦法。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爺爺,他在河邊,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鏡,也在向我笑。接着是母親,站在院子裏,看着梧桐樹頂,一羣喜鵲呱呱叫着。

  【第六個】

是一匹棗紅馬,很漂亮,除了臉部一條刀樣的白色,都是棗紅色的。那好像是傍晚,一片草塘上,身後是大片楊樹,整體的黑。鳥雀的翅膀之上是將墜的夕陽,血色的,光芒落在大地,也落在棗紅馬上。棗紅馬站着,不動,孩子一樣,鬃發在風中飄揚。有很多次,我看見它,只是站立着,不吃草,眼睛看着遠處。遠處是天空,白色的雲彩有時像獅子,有時候像人。棗紅馬看,我也看,它咴咴叫,聲音婉轉而嘹亮。

我就在它旁邊,但始終無法接近。我看着,像是另一個自己。我想走到它身邊,摸摸它的脖頸,耳朵和臉,聽它響亮的噴嚏。我開始走,一步一步,感覺很快,腳下的青草發出折斷的聲音,粘稠的聲音,一點都不清脆。我的腳步很輕,但步幅很小。遇見一些水流,完全能夠跨過。我使勁跳,但卻落在了水裏,水很涼,像冰,一下子深入到了肌膚和骨頭。我明顯感覺到了一大片肥沃的淤泥,身體迅速下陷。我慌,叫喊,空無一人。我哀求地看着棗紅馬,想它走過來,用尾巴和後蹄,把我拉出來。

可是它沒有,眼睛依舊看着遠處。我繼續下陷,慢慢地,胸部之後,是頭部和手臂。我感覺到了壓力,來自泥土、青草和水的壓力,像是一羣人,使勁擠壓着我——可我卻爬出來了,好像是一隻魚,它突然出現,讓我抓住它的尾巴,輕輕一擺,我的整個身體就出來了。

那時候,我渾身輕鬆,污泥也不見了,衣服和身體都是暖的。棗紅馬還在那兒站着,看我,好像在哭,豆子一樣的眼淚,清亮亮地,透明。我忘了剛才的一切,看它,再向着它走過去,一步一步,腳步聲依舊很大。幾隻背部發黃的青蛙,蹦落在我腳面上,呱呱叫一聲,仰頭看看我,又叫了幾聲,然後迅速跳開。

我走近,就要抓住了,一眨眼,棗紅馬卻不見了,我一陣惶恐,心疼,懊悔,我哭了。那時,落日還是落日,楊樹還黑,四周不見一個人,魚兒在水底沉睡;唯一的聲音是我和青蛙的。而那馬兒哪兒去了呢?我沮喪,轉身,低頭往回走,走着走着,不知何時又轉過身來,又看見棗紅馬,它身上沒有韁繩和鞍子,依舊站在原地,風從西邊吹來,棗紅馬鬃發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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