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童年經典抒情散文

來源:文萃谷 2.97W

【導讀】在一個映山紅開滿山坡的暮春,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從人羣的縫隙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色的頭巾,藍色的對襟上衣,藏青色的褲子,鬆緊布鞋。

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童年經典抒情散文

我回首的時候,身後空無一人。只有一條被踩得凹進土裏的路還依稀可辨。

先前上路的時候,我的身前身後都是人。大家浩浩蕩蕩吵吵嚷嚷地向前趕,不是你推了我一下,就是我踹了你一腳。路上的塵土被我們踩起,歪歪斜斜地漂浮在空中。有些塵土被我們呼吸掉,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有些落在我們身上,被我們帶到了另一些村莊;有些重又落在路上,被一些人,一些鳥獸,一些蟲子踩起,一次次搖曳在空中;還有一些被一場雨帶到了一條河裏,又被河水帶到了遠方。

村莊裏的路年復一年地被我們踏過,久而久之,路就成了凹陷的槽,槽漸漸變深就成了溝。溝越來越深,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在了路里。路用這種方式收藏了村莊很多事物,也因此隱藏了村莊好多的事情。路兩旁的荒草,長得比人的腳步快,把路掩裹得嚴嚴實實。

我們一羣人離開村莊,把偌大的村莊留給了那些樹木,那些蟲鳥,那些牛羊。沒有我們的日子,它們也會把村莊料理得鳥語花香。那些牛羊,每天會自己上山找草吃,天黑的時候,會自己回到圈裏。那些蟲啊,鳥啊,花啊,樹啊,不會因為我們離開而偷懶。他們會在每一個季節做它們應該做的事。它們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季節。

從南面吹來的那陣風,一直以為我還在那間茅屋裏睡覺,半夜時分從我的屋頂刮過,依舊故意弄出些聲響,生怕我不知道它飄過一樣。

我們走後,村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跑買賣的馮大,挑着貨擔經過村莊的時候,再也不會有小孩前呼後擁的了。

樹的天空,重新被鳥雀佔據。在先前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樹都被我們這些孩子霸佔着。我們在樹上長大,在樹上認識朋友,認識村莊,看外鄉人南來北往。

我們平時把自己深深地隱藏在樹葉裏,隱藏得天昏地暗。我們有另一種時間。只有當村莊裏老了人之後,我們才會回到這個世上。

我們通過陽光、白雲、風、花、草、蟲子瞭解整個世界。我至今還記得一粒蟲子捋着鬍鬚,神態端莊地給我們講述的那些土地深處的故事,那裏的森林,那裏的河流,那裏的良田,可惜那裏沒有陽光。它説。但那裏的生命卻生活在自己的光亮裏,一個生命燭照着另一個生命,一些生命點燃另一些生命。生命温暖着生命,便有了陽光。

我們是在聽了一隻鳥的話語後,決定集體逃離村莊的。

那天天將放明的時候,我們被一隻鳥吵醒。那是一隻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的鳥。

鳥羽色彩鮮豔繽紛:眼圈、眉紋、額、頭側及頸均為黑色且連成一片;耳羽白色,圓形,一分硬幣大小;胸脯上部是橙紅色絲狀羽毛,下部為灰色,微顯棕白色;雙翅沾慄棕色;腹羽棕白色。叫聲甚是動聽,為重複的雙音:ji-gu,ji-gu。第一音降而第二音升高,很是婉轉。

那隻鳥給我們描述了一個遙遠的美麗的世界。那裏秀水環繞,細雨如煙,玉蘭花綻放的時節,燕子在風中飛來飛去,將一曲悠揚的笛聲剪斷。笛聲斷斷續續,隨着盈盈水波靜靜流淌。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在尋找那一方碧水肆流,春暖花開的地方。那隻鳥也在前面遠遠地飛着。那時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搶在所有人前面到達那裏。但當我超越所有的人,跑到最前面的時候,我已經一個人孤零零地行走在異鄉的天空了。有風吹過,曠野無聲。春天早就過了,花落水流紅,一幅殘春景象。

那隻鳥也不知什麼時候扔下了我。只留我一個人,在故鄉之外的世界亂轉。我身後跟着的一場風,呼卷着去年的一些落葉,一遍一遍地刮過別人的村莊,有些樹葉已經成為塵土,被我吸進,又被我呼出。

離開村莊的時候,我也帶走了一場風。風裏有我熟悉的東西,有我五歲時丟棄的一把鐮刀。這麼多年,鐮刀都沒有被時間磨損,它一直在那裏等我。有姐姐扔下的一個帆布書包,書包裏有幾本辨不出顏色的作業簿,有一些陳年的灰塵。還有我在秋天傍晚田野上的一聲叫喊。我記得當時母親已經揹着一揹簍包穀棒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姐二姐正在田裏掰包穀。我牽着那頭因冬天偷吃垛在樹上的包穀梗而別瘸了腿的老母牛,站在田塍上。我的尖叫聲為何而起,我早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它沖天而起,高高地躲入了一片浮雲身後。

有一天,跨過一座山樑的時候,我在一陣風中捕捉到了奶奶的咳嗽聲。奶奶的咳嗽聲夾雜着泥土的芬芳。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位奶奶。

奶奶的一聲咳嗽從1993年農曆七月一直延伸到現在。時光和距離拿它沒有辦法。無論我走到哪裏,都能清晰地聽見那聲音。那聲音與奶奶平常的咳嗽並無二致,清脆中略有沙啞。但那是奶奶離開村莊留下的最後聲響。奶奶就是在那年七月留在了我家西邊的'一座山樑上的。奶奶走後,留下了大段的歲月等待我去生活。

奶奶六十二歲就去世了。六十二歲以後的歲月奶奶沒有展示給我。她見證了我童年、少年所有的時光。但她沒有等到我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到來。或許,她能從我的身上找到那些消失已久的遙遠的有關童年的記憶。但當我活到六十二歲後,卻不知道向哪個方向邁出腳步。

還好,我的前面有父親母親,他們會把我帶到比奶奶更深幽的歲月。

總有一天,我也會活到奶奶不曾活過的日子,我會比奶奶更蒼老。

我於一個秋日的清晨,看到了很多年後的自己,他頭髮花白,面容慈祥。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蹲在一堵牆下曬太陽。當時,太陽剛剛升起來,陽光剛好抵達他的臉。他的臉也因此被太陽踱上了粉紅色。他眯着眼睛享受陽光撫摸的時候,很受用的樣子。我從他面前晃過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我本不想打擾他。曬太陽可是一件極其美妙的事情。我看了他一眼,他安詳的臉上滿是笑意。我向前緊趕了幾步,他的笑意便更深沉了。他知道,無論我走多遠走多快,總有一個時候,會回到他剛才的那一刻。

事實上,無論我走多遠,每年初春的時候,我都要往村莊裏趕。剛開始的幾年,我還能準時趕回來。我回來的時候,丹陽泡兒正紅彤彤地勾人。

那個時候,屋前屋後的山頭被我的童年打磨得豐茂葱蘢。哪個山坳有一叢丹陽泡,哪個彎裏有一叢冷飯砣,哪個巖邊有一樹貓兒屎,哪棵樹下有一蓬烏兒,我都清清楚楚。我會在每一種野果成熟的時刻,準時出現在它們的面前。大多數時候,每種野果在村莊的分佈,每個小夥伴都很清楚。因此,倘若我從某一隻蜂或者蝶那裏得知某個絕壁處有一樹十月奓,我會保守這個祕密,不告訴任何人,等到來年十月奓成熟的時候,一個人溜下樹偷偷地前往。

慢慢地,我趕到半路上的時候,它們就已經熟了。我離開村莊太遠了,它們實在等不及,便在沒有我的歲月裏自顧自地熟了。再後來,異鄉的風一年一年地颳着我,我的鬍子也蕪雜起來。在村莊裏醖釀的那一茬鬍子早被我丟在了異鄉,丟在了流浪的路上。

漸漸地,我竟遺忘了鄉風,遺忘了那些閉上眼就能看見的親密無間的野果。有一天,當我看見草長鶯飛、泥融燕暖的時候,竟想不起這個季節,村莊裏哪些野果正在成熟。我悲哀地發現,我已經實實在在地背棄了村莊。

此後的一些日子,我在時間的洪流中迷失了。那一大段歲月,我沒有留下任何記憶。我不知道那段歲月我都做了些什麼,都到過哪些地方。

在一個映山紅開滿山坡的暮春,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從人羣的縫隙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色的頭巾,藍色的對襟上衣,藏青色的褲子,鬆緊布鞋。她正牽着一個小孩在熙來攘往的人羣中穿梭。

當我三十歲的時候,才明白,那隻鳥給我描繪的世界,不就是度過了我全部童年時光的村莊嗎?!

我看見一個七歲不到的孩子,孤獨地站在村口,站在南來北往的大路上,無助地張望。身後是一大段空蕩蕩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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