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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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塘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現在的年輕人多半已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它曾是農村大集體的一個標誌。就現在的鄉下,能找到的水牛塘並不多,好在它存在的年代距今較近,所以遺址還有不少。水牛塘最初的產生應該是為耕田的水牛提供一個可以休息和納涼的場所,因而水牛塘都與生產隊的社場和牛房相鄰。我的老宅附近就有社場,農忙時節,總能看到運牛的村民唱着嘞嘞駕着水牛下田幹活。

水牛塘散文

生產隊的耕牛屬於牛二檔管,他就住在水牛塘邊的草房裏。傍晚,村民和水牛收工時,二檔便開始鍘草喂牛。水牛塘寬闊清澈,收工回來的牛渾身泥巴,總要到水裏打溺清爽。牛馬比君子,累了一天的牛懶懶地泡在水裏,慢慢翻動着軀體,鼻子裏不住地噴着熱氣。牛是天底下最老實的動物,二檔也是,他像牛一樣任勞任怨,從不與人多説話,顯得有點呆板愚木。

二檔的老婆叫蘭芳,我記得這個女人每天都挺着大肚子,村裏人原本以為她是懷孕了,可後來一年多過去了,她也沒有生出小孩,二檔慌了神,立即帶她去縣城醫院看病,後來才知道是得了惡性腫瘤。二檔還有一個男孩,叫大劉子,自小就患上慢性肝炎,身板又矮又瘦。朱莊隊的黃牛皮曾替二檔算命説,你兒子的名字起錯了,什麼不叫偏叫大瘤子,加之你每天都與水牛打交道,老婆能不長瘤子嗎?

農村人的想法就是那樣古怪,風馬牛不着邊的事也能靠到一起。二檔沒文化,想來也覺得怪自已,是的,自已姓牛,還有大劉子,水牛塘,大水牛,自已簡直被瘤字包圍了。

二檔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他家經濟貧困,感到自已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起來檔次都低人一等,那麼就叫自已二檔吧!二檔老婆去世時僅僅三十二歲,農村人的忌諱多,因為蘭芳是少亡,遺體必須連夜發送。於是,二檔用葦蓆裹着蘭芳草草地就運向澡堂門喪葬地。

蘭芳走後他簡直不想活了,他清楚地記得北圩隊的二疤也是喂牛的,後來不是和相愛的女人珍嫂一起走了嗎?他立時又感到不妥,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俗語説,忠厚傳家遠。自已還有一個孩子,得好好活着,讓老牛家一脈香火傳承下去。孩子是他唯一希望,將來自已百年後還指望他摔盆披麻。

二檔少年時期也是朝氣煥發的好青年,只是由於蘭芳的去世才讓他變得頹然消沉。是的,若不是自已家太窮蘭芳或許也不會死。他一生也難以忘記老婆臨走時連個薄皮棺材也沒置辦,這是他一塊心病,為此他想盡一切辦法去攢錢。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賺錢,那個時代有幾個人會投機倒把?會取巧鑽營?像他這樣的人只能起早摸黑地耕耘土地別無他法。平時能省下的就儘量節約,譬如每天的晚飯他都放在門口吃,那樣不用開電燈,能省下不少電費。這讓收電費的道林子很生氣,因為二檔家一年只用一度電,還抵不上他來回抄表騎摩托的油錢。二檔倒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只要自已不偷不摸,不去做昧良心的事就行。

分產到户那年,隊裏已不需要牛房和二檔了,家家都有了自已的責任田,條件寬裕點人家還買上了手扶拖拉機。牛房裏的牛殺的殺賣的賣,水牛塘歸於一片寧靜。那年秋收趕上我家的麥子也要拖到社場上脱粒,地點就在水牛塘旁。收來的`麥子很多,父親要我晚上到社場上照看着。於是在水牛塘邊打一個帳篷,點上一盞馬燈。

這裏一片寂靜,水牛塘清池見底,野草茂樹隔開了村莊的喧囂。我半躺在帳篷裏凝視着水牛塘正思索着它存在的緣由與開挖的年代,恰巧看見二檔緩步走來,於是客氣的請他過來坐一坐。二檔沒有多少文化,對於水牛塘的過去也只能斷斷續續的講述,他講的既神祕又飄渺。我知道水牛塘的不遠處就是澡堂門,他老婆蘭芳就葬在那裏。夜間,整個田野一片漆黑,只有帳篷裏的馬燈還亮着,與水牛塘的光影遙遙相對。

水牛塘又深又闊,長滿了蘆葦與荒草。二檔的兒子大劉子常常會去捕魚,可村裏那些愛管閒事的人總愛找麻煩,説水牛塘屬於公共財物。故鄉有很多離奇古怪的多事之人,總是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指手畫腳。那個每天蜷縮在牆角曬太陽的薛大爺曾經是老公安,穿着黃軍裝的章六也做過村裏的治安主任,就連扛大包的喜香也是現在的生產隊長。這些人二檔都得罪不起,他平時見到這些人,總要滿臉賠笑讓在一邊,等他們耀武揚威走過去後他才敢慢慢跟着走,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因為得罪了喜香還被揍得滿地找牙。

二檔平時能去的地方不多,他穿着寒酸怕被人看不起。老街的瘋二孃倒不嫌棄他,她是個寡婦為人爽快,時不時還會送給二檔一些豆腐網三漿之類的副產品。她家是村裏的豆腐坊,有一個黑壓壓的屋內藏着一個巨大的磨碾子,孩子們都喜歡跑到那裏去偷看蒙臉的老驢在推磨。

大劉子白天不敢到水牛塘捕魚,只有晚上去。一天清晨,水牛塘傳來噩耗,大劉子在電魚時出了意外。這對於二檔顯然是一個晴天悶雷,當時他正在瘋二孃家幫忙,聽到這個消息後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記得那天瘋二孃家還發生一件怪事,瘋二孃賣豆腐的錢被人偷個精光。二檔剛安葬完兒子的後事,瘋二孃就找上門説二檔偷了她的錢。荒野鄉村的人們就是敦厚善良,對於瘋二孃的話他們多半不信,二檔窮是窮了點還不至於去偷東西,何況他與瘋二孃的關係……哪能這樣忘恩負義呢!然而瘋二孃不依不饒地站到水牛塘邊罵街,從傍晚罵到深夜,從夜半罵到天明。

遇上這檔子事二檔實在想不明白,自已一輩子本分做人,從未乾過傷天害理之事。可命運為何總跟自已過不去呢!自已中年喪妻,晚年喪子,現在又要受這個瘋婆娘的詆譭。看來自已遲早會離開這個世界,與其窩囊活着,倒不如早一點下去與老婆兒子見面。順便也能對詆譭自已的言語作出抗議,證明自已的信念與清白。他越想越迷茫。

二檔已沒有什麼掛念,他的人生纜索已經崩斷,步履維艱的人生孤舟也逐漸沉沒。他孤悽的目光看了看自已簡陋的草房,歎了口氣,想起黃牛皮説過他兒子的名字起錯了,現在看來自已什麼都錯了,他是喂牛的,原本又姓牛,兒子還叫大劉子,難道這也意味着水牛塘是自已的終結之地嗎。那晚水牛塘寂靜無波,似乎更加疲憊更加憂傷。它彷彿藴積着無數頭水牛的辛苦勞作和悽怨的眼神,正在對二檔淒涼的一生做一個歸結性闡述。這一年二檔五十四歲,是他老婆和兒子二個人的年齡。

村裏人説二檔死去的那年秋末,當地派出所查出那日瘋二孃家被盜是一個外地乞丐所為,於二檔無關。為此瘋二孃十分難過曾跌跌撞撞地跑到二檔墳前燒紙悔過,這種內疚是她永遠也無法彌補的糾結,那個悽楚的夜晚將深深刻在她的心裏,成為她一生也難以化解的鬱結。此後,瘋二孃常去水牛塘邊,在夕陽荒草間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什麼也不説,只是靜靜地望着水牛塘和二檔的草房。

村裏那些愛管閒事的人暗中傳講着瘋二孃與二檔之間的事,經過他們胡編亂造這個故事又變得浪漫而離奇,只是瘋二孃早已過世,料想也不會有人出來爭辯。寫到這裏我感到很不輕鬆,原本就不該把這件事敍述這樣傷感,也許故鄉認識二檔的人看到會心緒淤塞鬱郁難平。但想來二檔的一生也實在不濟,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對於他來説,死未嘗也不是一種解脱。

前幾日我回故鄉時,執意要去看看水牛塘,父親説早已荒蕪沒有什麼好看的。趁夕照的餘輝沒有落幕,我還是匆匆地趕了過去,重新凝視着這個水牛塘。這裏沒有嘞嘞聲,也沒有運牛人,二檔的草房躲在斜陽荒草間早已傾塌,只有兩個窗户和門臉還在,那窗户像二檔的二隻眼睛在窺望,悽楚又茫然。南來北往的風不需多久就會把這裏吹得什麼也沒有,時間長了,村裏再也不會有人把這件事當做話題來談。我向路過的村民問起二檔時,他們也只是稍停即過,眼神和語氣中已看不出一絲同情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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