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散文隨筆

來源:文萃谷 2.36W

朦朧間我睜開渾濁的雙眼,再次回望這個世界。在喑喑的抽泣聲中,我感受到了一絲風的清涼,我的神智因此撥開了一束亮光,我彷彿看到了那個山坡,那個遙遙萬里外的家鄉

滿天星散文隨筆

那是一個温暖的五月,風從山下刮上來,整個山坡的蒲公英乘着風在綠草間悠悠飛起,滿山坡都是這些灰白的小精靈。

極目望去,山坡的最頂端矗立着一座淡黃色的木房子,連裏頭也刷着淡黃的塗料,偶爾間以月藍的橫條,看起來明媚又温馨。我的房間就在最頂端的閣樓,每個女孩都夢想的一個閣樓,圓圓的窗户下襬着方正的書桌和一張藤椅,桌上靠牆豎着五本硬皮書,正中是攤開的一沓草紙,旁邊卧着一支脱去筆帽的黑色舊筆,桌角是一隻青藍偏暗的闊身圓瓶。再向裏是一張鋪着淡藍枕被的木牀,透過窗户的陽光正好斜傾在淺黃的牀欄上。一根繩索連接着樓下的客廳,粗粗的繩結垂蕩在風裏。

風將蒲公英吹來了,也將他帶來了。

明媚的春光映襯着他誠摯的臉龐,漫天灰暗的蒲公英瞬間如螢火般閃閃發亮,就連滿坡草色也似剛沐浴過春雨般青翠如滴。客廳中正坐品下午茶的姐妹們竊笑着一鬨而散奔向山坡花海,笑語迴盪在羣山。他順着繩索爬上閣樓,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捧純白的滿天星。我欣喜地接過它,多麼奇妙的花朵,星星點點卻熠熠生輝,就像此刻的我們,放諸羣山不過渺小如沙,卻因為愛情的緣故,連剪影都在這春風下泛耀着迷人的光華。

五月的風還未停,他父親的鐵騎已經快殺上山坡了。

我們不願屈服,只有逃離。

屋外黯淡失色,烏雲壓山,天空近在眼前,陰沉得連黃燦燦的小苦蕒都攏起了花瓣,沉浮在風中的身體瑟瑟發抖,生怕躲不過這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摟緊滿天星的我被他緊緊攥在手裏,我們頂着漫天風雨奮力向着未知的山下奔離。

狂風暴雨如約而至,阻擋了我們的眼,也阻擋了他父親的鐵蹄,我們躲過了一劫,我們迎來了明天。

然而,我們還來不及享受這自由的喜樂,便要直面生死分離。

原來每天一捧的滿天星早已泄露了他的祕密,昨日他父親悄悄在其中灑下了令人難以察覺的毒劑,我的鮮血因此默默連綿蜿蜒而下,標出了我們逃跑的足跡。

暴雨已歇,清風再起,撥開星月只見冷劍泠泠。

他的父親緩緩下馬,揮手將他縛在一邊,執着劍慢慢向我踱來。

純白的滿天星蘸滿我鮮紅的血,隨着倒地的我映在他父親漠然的眼睛裏,“你和這花一樣,只會是我兒王冠的配角。”那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吃力地吸過一口薄氣,轉眼看了看依然抽泣着的孩兒們,我想起來了,冷雨寒風、利劍鮮血、甚至那豔若桃夭的滿天星,都只是那時的一個夢,可我倒寧願那不是一個夢。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自己就此逝去,含着笑,帶着我們美好的回憶。只是,如何能改變過去?如何能敵過命運?

以為將伴着悽風冷雨跌入地獄的我,卻在裹滿花香俏皮撲來的晚風中徐徐睜開了睡眼。起身,透過窗户向外望去,他剛從山坡邊露出了半個臉,手臂高揚,一捧潔白的滿天星迎着夕陽光華灼灼、明媚勝雪,如此純潔。

今夜,是我們逃離的日子

因着夢的提示,我取來桌角的闊身圓瓶將花接過去,不碰一碰、不置一眼,轉身閒放在窗台,專待怒風將它掀翻。

我們就此攜手逃向遠方,在與夢中一樣灰暗的蒲公英中一路奔襲。暗夜如漆星光全無,怒風狂嘯在耳畔,山路崎嶇坎坷難行,心思飛揚身如燕輕,髮絲纏繞在風裏,不敢停、不敢停、不敢停……直到黎明的曙光出現在天際。魚肚白的天空圍繞着絲絲紫紅色的彩雲,臨風而立側耳傾聽,撲面而來皆是清晨獨有的爽利,是自由的甜馨。

俯身而望,那是彩虹降落的地方,遠隔重山似已聞見花香,嬉笑、那是遠古的歌謠。一切,都似我們夢中的家鄉。

狼狽的我們牽手進入這陌生卻令我們心安的小鎮,在一灣寧靜的湖邊築起了家,石木相間、面朝碧波,從此他鄉勝故鄉。

院中如我所願種下了兩株桃秧,也遂他心意擺下了一方桌。園圃青菜團團,小徑青石圓圓,門前靜水流深,屋內情意綿綿。一切,都是那麼平靜,那麼美好。

我依然愛那滿天星,於是,當第一縷秋風吹過湖面,當連綿秋雨將大地浸潤,我們在一個濕涼的黃昏將種子灑在籬牆後,純白如初的仙女和熱烈如火的紅海洋,淡粧濃抹,期待着花開一地的驚喜。

日子淺淡流過,無聲無息中門前湖水業已冰涼,蟲鳴鳥叫日漸悽愴,草木衰敗不復從前清亮。移植滿天星幼苗不過半月,山中寒氣已遠勝炊煙繚繚。然而天象悽清也絲毫無法減弱我們成為準父母的喜悦,原來近來嗜睡並非冬日貪眠,而是有了新的生命降臨。我們欣喜掐算時日,等待着孩兒隨着來年五月的暖風在滿天星的花香中誕生。

由此每日恩愛更甚,孩兒物件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一一用心齊備。冬夜綿長,我白日嗜睡夜裏總會醒來幾番,每每睡眼迷濛間便見他側坐牀頭在為孩兒刻制玩具。那是一塊陳年樟木,幽幽香氣飄蕩在房中,如此温婉如此雅淡,我好像已經觸到了我們的一世長安。

我在水晶球般美好的生活中沉醉不已,頻頻邀請朋友前來與我們共聚,分享我如蜜的歡悦與如寶的腹中胎兒,我與朋友們如此盡情地享受着這冬日的暖香,以致絲毫不曾察覺到屋外奔走的他那由喜到憂的眉頭。

凜冬將盡,方才訝然驚覺,日漸凜冽的除了房前山水還有他的容顏,日益沉默、日益灰敗,眼裏不再常映着我的模樣。不知何時起,我們常説的話已從綿綿排比句變成了單向陳述,而他更多的是獨坐在暗房中,靜默地、一遍遍地擦拭他的劍,那把曾為了我不惜與他父親相向的劍。

為着使他那頹然黯淡的眼睛重新綻放光華,為着我們的孩兒出世即伴着恩愛的爹孃,為着我的他重新回到我的身旁,當第一片雪花飄落在湖上時,我重將朋友聚集在我們的.小屋。這次,我們圍爐煮茶、切磋棋藝,欲讓他在兵馬廝殺中一卸憂鬱。

一顆淚無聲地劃過我佈滿褶皺的臉,即使在七十年後的今天,在即將辭世的此刻,我依然忘不了那個雪夜,那個令我痛徹一生的茫茫雪夜。我一直不敢邁向死亡,人人羨我長壽無疆,卻不知我只是不敢死,我不想邁入彼岸後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他,我不敢再一次面對他那令我冷至骨髓的眼。

冬雪在湖上悠悠揚揚靜靜飄蕩,好似那在五月清風中漫天飛舞的蒲公英,又像朵朵潔白的滿天星。茶水沸騰,水汽突突似乎要掙脱茶壺。我和朋友久等不見午後去集市的他歸來。杯中茶換了一盞又一盞,終於在夜風乍起時朋友提議回屋等候,我的孩兒禁不起冬風一撫。

回屋,呆坐,桌上燭火搖擺不定,屋外寂靜無聲,只有片片雪花凌空而下,被冬風吹得亂撒一地。我怔怔地望着門,望着那塊明與暗的交界線,不知道在期望着什麼、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麼。朋友們圍坐在旁,近在咫尺,而我竟無法聽見她們在説些什麼。世界在我眼中漸漸模糊成一幅幅扭曲的水彩畫,畫中有一團黑影遠遠向我奔來,我沒來由地害怕起來,我緊緊用手護住腹部,黑影好像那個夢裏的他的父親,我搖搖頭,不可能是他,我緊緊用手護住腹部,努力想要看清面目,然而一無所獲。那團黑影提着劍直向我奔來,瞬間將我抵在牆角,一切都那麼模糊,唯有一雙眼睛血紅,就這麼狠烈而絕望地盯着我“我已經受夠這種連烙餅都得搶的日子了!”話才衝到我耳邊,我便知道那是他,那是他的聲音,然而不等我欣喜呼喚,他便裹着一團黑影轉身奔入了茫茫雪夜,倏爾無蹤。待我在朋友們的攙扶下站起身坐定,當那句話正式進入我的腦海,周遭只剩一豆燭火與一個揉爛的烙餅,相對無言……

我早該知道,灰姑娘進入城堡,從此高山流水不染塵煙,或能成就一段佳話。而當被整個王國捧在手心同時亦將整個王國置於心間的王子棄城而去,從此粗服亂頭一世時,未必能安之若素執手白頭。因為即使身處偏隅,他依然心懷天下,那是他的宿命,亦是他的驕傲,更是使他閃閃發亮的光源。而我,卻全然未曾察覺,兀自安於平常。

我早該知道的,卻在漫地滿天星無憂無慮盛放時才明瞭。那紅白相間的花海,像極了我那迷幻的人生。

風滿花叢地嬉鬧,由羣山到湖心,又轉過頭來逗弄我的孩兒,我們的孩兒。我們的孩兒,不需多久,也會有自己奔跑的方向。

而今,又是一個五月,又是陣陣清風,又是花香撲面。久不曾曝露的過往選擇在今天一一回放,而其中緣由曲折更為清晰無二,是想讓我安然前去吧,前去那個我早該到達的地方。思緒及此,我睜睜眼,環顧四周,一片明黃裏點點淺藍閃閃爍爍,我艱難地抬起右手,伸向彼岸捧着滿天星等候多時的他,笑顏如初。

最終,跨越半個多世紀的今天,我們終於握手言和,一起,走向只有我們的虛無。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