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寄語散文
大凡看過沈從文先生作品的人，都會對他故事裏的傳奇小鎮充滿好奇和嚮往。淳樸自然的風土人情，遠離塵囂的一方淨土，不諳風情的市井生活，人淡如菊的人文境界。這座小小的邊城便成了人們心目中的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這也是我來鳳凰的初衷。很多年前，初次接觸沈先生的文字，就對這片神奇的土地着了迷，很想做上一回小鎮人，過上幾天與世無爭的舒心日子。我相信有相當一部分人懷着相同的想法來到這裏尋夢。
唯一吃不準的是，如今的鳳凰城已是旅遊界的明星大腕，鳳凰人的一句：為了你，我等待了千年！諸如此類的感性宣傳，招引了大批遊客蜂擁而至。這個號稱中國最美的小鎮還能在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潔身自好，獨善其身嗎？
帶着這樣的疑問，經過了五六個小時的顛簸，我終於踏上心儀已久的這片熱土，已是暮色彌重，華燈初上的時辰了。眼前的小城，是一片光的海洋，火樹銀花，亮如白晝，堪比大都市喧譁的夜市。面對燈紅酒綠，人聲鼎沸的繁華，我驚詫了。儘管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仍是茫然而不知所措，在那一刻，真有點找不到北的感受。
隨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漫無目標地走在臨江街道上。眼裏是目不暇接的燈光色彩，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鼻孔裏塞滿了香的臭的以及燒烤食品的糊巴氣味，只有腳下光滑的青石板，讓我有了踏實的感受。
在一個賣鮮花的路邊攤位前，我停下了腳步，吸引我的不是那些漂亮花束。賣花的土家族大嫂正忙着招攬生意，無暇顧及她身邊的孩子。這是一個女孩，大約四、五歲的樣子，獨自坐在竹凳上，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熟視無睹地觀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沒有絲毫的陌生和怯意，倒是有一絲與她的年齡不相襯的漠然。我舉起了手裏的相機，女孩看到要拍照，忽然背過身去，從身邊的竹筐了摸出了一個粉紅色的髮卡，戴在了頭上。我拍完了照，正準備走，女孩突然説：“叔叔，你給我拍照，為啥不給錢呀。”聞聽此言，我有點意外也有些驚訝，便從身上摸出了兩塊巧克力，遞給了孩子。看到小女孩心滿意足的樣子，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滋味。離開小女孩後，走出去了很遠還在捫心自問：為什麼給孩子的是糖而不是錢呢？也許在潛意識裏，不希望鈔票上的細菌玷污了孩子那雙純潔的小手吧。
路過一間牆壁上掛滿空酒瓶子的酒吧，裏面飄出來的傷感歌聲吸引我駐足，那是鄭鈞的《私奔》：
“一直到現在，
才突然明白
我夢寐以求，
是真愛和自由
想帶上你私奔，
奔向最遙遠城鎮
想帶上你私奔，
去做最幸福的人……”
不知為什麼，覺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大約是南京的秦淮河畔，在類似的一間酒吧，守着昏暗的燈光，守着雕欄外一彎曉月一江春水，一瓶一瓶地灌着啤酒，在一首傷感的歌聲中黯然沉醉……
河面上襲來一陣風，讓我打了一個冷戰，於是決定打道回府，讓疲憊不堪的心緒得到片刻的'安寧。
躺在臨江客棧的牀上，窗外音樂的轟鳴不絕於耳，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一段往事浮現在腦海：
那是一年前，在前往陝南安康的列車上，車上早已人滿為患，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我對面的座位上是一個文靜的姑娘，手裏捧着一本書，心無旁鶩地看了一路，書的名字叫《湘行散記》。與女孩攀談了幾句，得知她大學畢業後到陝南山區作了一名自願者，已經兩年了。女孩説，她的很多同學都在山區服務，因為他們懷有共同的夢想。
女孩在一個名叫趙灣的小站下了車。這是大山深處的一個小鎮，青山環抱，綠水潺潺。依山傍水的一條窄窄的街道，星星點點地散落着一些民居，清幽而安詳。如果沒有這條鐵路，眼前的這個小鎮真的與世隔絕了。
列車徐徐啟動，望着車窗外女孩輕盈的背影，望着山谷裏雲霧繚繞的小鎮，心裏暖暖的。沒有來得及問女孩的夢想是什麼，只是慶幸中國還有如此純美的小鎮，還有這樣一羣心存夢想的年輕人。
温馨中，睡意襲來，安然入睡。
早早地醒來，倚在臨江的陽台上，眺望鳳凰城的晨曦。經過一夜的狂歡與折騰，小城顯然疲憊了，依然在酣睡之中。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山麓和江面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晨霧。晨霧裏依稀可見江對岸一排排木製的瀕水吊腳樓，還有停泊在岸邊的幾隻小駁船。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的鳥鳴，一切是那麼寧靜、自然，那麼親切、迷人。真希望眼前這幅有質感的畫面永遠不被塵世紛擾，真希望時光在這一刻停滯不前。
吃罷早飯，便去遊沱江。遊船如梭，遊人如織。美麗的沱江曾經靜靜地流淌了千年，承載了厚重的文化底藴，而今，它已不堪重負，如同江邊老舊的吊腳樓，危在旦夕，那種恬靜，那種悠長的韻味早已逝去。在參觀了沈從文，熊希齡的故居，看了黃永玉的畫展之後，目睹這些潔淨之地已成為商家斂金的場所，這種感受愈加強烈。還有幾個景點，懶得去了。
在鳳凰街上轉了轉，除了鳳凰的老建築給人留下印象外，其餘的與其他旅遊城市無甚區別：人滿為患的街道，商賈雲集的店鋪，價格離譜的旅遊紀念品，糾纏不休的照相攤主。轉了一會兒，興趣索然。
我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假如沈從文先生還活着，面對家鄉的變化，他會做何感想？
顯而易見，旅遊業的興旺給古城帶來了脱胎換骨的變化，繁榮和時尚已成為社會生活的主流，隨之而來的浮躁之風也遍及小城的各個角落。對於像我這樣經常旅行的人來説，這樣的景象似乎再熟悉不過。我渴望看到的是依舊古樸安寧的鳳凰，不諳世故的小鎮風情，以及當地人在簡單的日常生活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那種人情人性和人文的東西。旅遊模式可以複製，但城鎮的靈魂和內涵無法複製，至少在精神層面上是這樣。鳳凰人不知是否意識到，他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邊城如今已是虛有其表，他們在得到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或許，這就是發展的代價，或許，那一方淨土般的小鎮只能在沈從文的作品裏得到永生。
乘車離開的時候，我回過身來看了一眼即將離別的這座小城，掩飾不住內心的悵然和失落。也許我錯了，也許……再見了！鳳凰城，祝福你！鳳凰人。
隱隱地，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一個聲音，漸漸清晰直至振聾發聵。説不清，那聲音是來自遙遠的天籟還是來自心靈深處，只知道那是一曲久違了的歌聲：
“帶着懺悔飄蕩看到堅強在生長，內心變成天堂永遠對我呼喚，回來……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