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國民性痼疾的思考

劣根性是指長期養成的，根深蒂固的不良習性。可以這樣説，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其劣根性，只不過或大或小，或顯或隱。隨着時間的推移、時代的變遷，一個國家的國民劣根性也在變化着。時間發展到今天，我國的國民身上的劣根性一部分改掉了，一部分還沒有完全改掉，在當今社會環境下，還有一部分新的毛病應時應景地誕生着、滋長着。這是值得我們警惕的。

付秀瑩筆下的芳村人存在着許多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劣根性，仔細想來，這些劣根性不僅是農民身上有，而是廣泛存在於國人身上，所以稱得上是國民性痼疾。付秀瑩的芳村敍事，將芳村的雞零狗碎搬上舞台，國民性痼疾在聚光燈下無所遁形，是當下鄉村現代性焦慮的更為深刻的揭露。

首先，“虛偽”是當下社會廣泛存在的不良品質。我國自古以來崇尚“仁義禮智信”，這信就指的是誠，真誠。然而隨着現代性的衝擊，人們在利益追逐過程中，存在着各種競爭、博弈或者比較，便各自為營，打起自己的小算盤，唯恐落後或被淘汰，於是便充滿了爾虞我詐，大家逐漸習慣言不由衷、表面一套內心一套，甚至出口成謊，真誠就被虛偽所取代。

付秀瑩筆下的芳村社會，“虛偽”是非常典型的特徵。下面我們來看一幅精彩的“親家”相遇圖。喜針去趕集，真是芝麻掉進針眼兒裏了，偏偏就遇上了親家。喜針“心裏不待見，暗罵一聲老妖精，臉上卻笑得挺大，趕着叫姐姐，拉着手，問暖問涼。”心裏暗罵，臉上卻笑容可掬，一句話把當下親家這種人際關係概括得淋漓盡致。

“梅她娘也是一口一個妹子，一雙眼睛，卻只是朝喜針籃子裏瞟。”這句話把親家之間的人情淺薄直接點破。“兩個人立在當街，手拉着手，被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擠得一歪一歪的，也顧不上管。那親熱的模樣，冷眼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兒女親家，倒像是嫡親的姊妹倆。”兩個親家都堪稱絕妙的演員，折射了親家關係的虛偽。

“喜針問姐姐趕集這是買啥來了？梅她娘説這不是快過節嘛，割點肉，包餃子。西鎮忙説，真是巧了，我正要割肉哩，想着叫梅給你捎回去。梅她娘説，啊呀，那怎麼好？喜針笑道，一家人不説兩家子話。梅她娘啊呀了好幾聲，説妹子你是不知道，我就好吃個羊肉餡，剛剛我打問了，肉二攤子上的新鮮羊肉，可是忒貴。”梅她娘一邊客氣一邊卻指明自己愛吃羊肉餡，進一步説明了她的貪婪和淺薄。

“喜針笑道，看姐姐你説的，一年能有幾個八月十五？就拉着她去割了羊肉，抓着肉二的電子秤，看了老半天，直把肉二都看惱了。説你這個人，認不認秤？我肉二哪一回坑過你？喜針也不同他理論，只管從肉案子下頭的抓了一把羊雜子，卻被肉二劈手搶下來。喜針挓挲着濕淋淋的手，撇嘴道，不值錢的東西，小氣！見梅她娘臉上似笑非笑的，生怕惹她笑話，便轉到旁邊的果木攤子上，二話不説，買了一大把香蕉，好説歹説，硬是給梅她娘裝上。梅她娘推不過，便歡歡喜喜地受了。喜針掉臉兒便破口大罵，直罵了一路。翠台橫豎是勸不住。”明明心疼得要命，卻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段話簡直把個喜針寫活了。進一步説明了在鄉村，親家之間的虛偽、淺薄。

親家關係的虛偽、淺薄歸根結底是 “金錢”“物慾”鬧的。喜針一見到親家，就想大事不妙，要給這“王八蛋”花錢了。親家一見到喜針就知道她要給自己買東西了，而且“這老孃兒們”肯定不是心甘情願的，心裏也就罵上了。兩人眼睛都盯在錢上，一個是心疼得要命，一個是想多佔點便宜還要笑話對方小氣，表面上親如姐妹，心裏是一場博弈。揭示出在市場經濟的今天，“錢”的主導地位。

之前提到的翠台和妹妹素台之間的對話，以及翠台和妯娌香羅的對話，更是虛偽的代表。再看一段對話，小別扭媳婦銀花是個識破兒，三釵帶着一箱奶作為禮品找銀花求神問仙：“三釵把那箱奶放在一旁，銀花只瞟了一眼，就看清了是麥香奶，白底子綠字，比那種純牛奶要便宜好多，心裏冷笑了一聲，想這三釵果然是個小氣的，家裏開着衞生院，把半個大谷縣的錢都掙了，還在乎這仨瓜倆棗的。臉上卻笑道，怎麼今兒個有空兒了？捨得過來坐坐。三釵強笑道，我過來是想叫嬸子你燒一燒，看看我們今年怎麼樣。銀花笑道，那好説。從神案子上另拿了一炷香點上，把原先的換了，叫三釵跪下，自己也在旁邊跪了……”銀花心裏想一套嘴上説一套，心裏冷笑一聲，臉上卻笑容可掬；而三釵明明經濟條件好又有求於人，卻十分小氣，明明心裏很苦惱，卻要“強笑”。兩個人虛偽到一處去了。

虛偽在臭菊和小別扭媳婦銀花這一對對門鄰居這裏就更明顯。臭菊見小別扭媳婦把別人送的禮一樣一樣都搬回家裏去了，也不讓她一讓，“呸的一聲，把嘴裏的一個線頭吐出來，啐道，什麼東西，一點骨頭渣都捨不得吐”。看來她是惱了銀花了。可是再次見到銀花還是要趕着打招呼“這是去哪兒呀”。“銀花説，去我姐姐那院裏一趟。臭菊心裏呸了一聲，心想叫得倒是親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嫡親的姐姐呢。”臭菊看到銀花是精心打扮過的，哎呀一聲，笑道：“一眼都沒認出來。你這一身兒好洋氣。”“銀花笑道，我家大娟子給買的，我嫌太鮮明瞭。臭菊心裏冷笑道，顯擺自家有閨女呢。絕户頭子，往後死了，連個燒紙的都沒有。還臭美哩。”面上笑容可掬，心裏罵得厲害，可見虛偽到何種程度。

我們不難發現，其實在付秀瑩小説中處處都能看到虛偽的存在。兩個人物見面，一言一語皆是過招。表面一套內心一套，表達個意思總是繞個十萬八千里，攥着拳頭讓人猜，為人不夠真誠。仔細想來，在當下社會虛偽確是中國人的.通病，是值得國人自我檢討的國民性痼疾。

接下來要談到的國民性痼疾恐怕會觸痛每個國人的神經。與“虛偽”不同，“從眾心理”“奴性心理”是在國人血液裏更加長期存在的國民性痼疾。中國的老百姓歷來講究中庸之道，“不拔尖不冒頭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隨大流不捱揍”都是國人“智慧”的總結。再有就是“奴性心理”：愛做順民，仗打不到自己家門口就與自己無關，人家騎在頭上拉屎撒尿都退一步海闊天空，對富貴權勢甚至對未知都有着莫名的崇拜，而對自己卻自卑自賤。這兩種可怕的品質曾經使我們扮演了多年的睡獅。魯迅的時代，我國正在經受着屈辱。他講到在一個封閉的鐵屋子裏，只有幾個人醒着，絕大多數人都睡着，而這醒着的幾個人須得大聲叫醒睡着的人一起砸爛鐵屋子才能改變窒息而死的命運；革命志士夏瑜為拯救大眾而獻出生命，可是老百姓卻圍觀看熱鬧，更有華老栓為了治兒子的肺病蘸取他的血液。多麼可怕的從眾和圍觀。可以想見從醒着的幾個人、從為數不多的夏瑜直到今天全國民智開啟、祖國在國際上立於不敗之地，我們的國人經歷了怎樣的心靈的煉獄和成長痛，而這又付出了多少時間和鮮血的代價。然而我們悲哀地看到在吃了這兩個毛病的大虧之後，國家已經自立自強的今天，我們的毛病依然沒有徹底根除。付秀瑩筆下的芳村，“從眾心理”“奴性心理”被毫不客氣地展覽。

明明知道皮革有毒，皮革廠污水滲入地下污染了水源，很多年輕人都得了不治之症，卻沒有人制止，而是任由其在村子裏存在發展，甚至趨之若鶩，給其一種無形的鼓勵，就連政府部門也是一級一級的“時緊時鬆”。這是什麼原因？大家不都這樣嘛！誰也沒有站起來説啊，天底下怎麼就顯着我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見棺材不落淚”，可他們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多麼可怕的從眾心理。

奴性心理在芳村則更加典型，我們在芳村沒有看到自尊、自立、自強的影子，沒有看到任何高尚的夢想、信仰和追求的影子，看到的只有是對金錢、權勢的嚮往和膜拜。一個人的價值無關乎道德、品質和人格，只能放在金錢和權勢的天平上衡量。芳村人對金錢和權勢存在一種莫名的敬畏，這種敬畏甚至無關乎別人的權勢富貴能帶給自己多少利益。比如建信媳婦的孃家侄子結婚，差不多半村子的人都來捧場。村裏的媳婦們對建信媳婦盡己所能地巴結奉承。“其中一個媳婦笑道，姐姐甭操心了，都不是外人。另一個媳婦笑道，嫂子這衣裳好看。哪買的？”“旁邊一個媳婦笑道，不忙不忙，錢哪裏有掙完的呀。你們鵬鵬的大事，再忙也得來呀。”就連與建信媳婦素有過結的小鸞也趕來幫忙。“老遠看見小鸞過來，手裏 拿着一把菜刀，笑得明晃晃的，趕着叫她嬸子。小鸞説，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家裏的水管子壞了，弄了半天。你看這。你看這。建信媳婦拿下巴頦兒指了指院子裏，笑道，人多着哩。也不差你一個半個的。看把你忙的。小鸞臉上就訕訕的。説我哪能不來呀，誰家老娶媳婦？小鸞説鵬鵬一輩子的大事兒，我再怎麼忙也得來呀。建信媳婦只是笑。小鸞拎着菜刀，急火火就去了。”兩人的對話很明顯可以看出小鸞是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小鸞一上來就喊嬸子上趕着巴結着曾經有過節的建信媳婦。而建信媳婦“拿下巴頦兒”指了指院裏，“人多着哩”“也不差你一個半個”很明顯是一副不屑和譏諷的冷淡態度，而小鸞“訕訕的”，卻還得上趕着説好聽的話，還得“拎着菜刀，急火火”去幫忙，以表示自己的殷勤。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三下四，對比得如此鮮明。

建信媳婦孃家侄子辦婚事卻驚動了半個村莊，大家都在建信媳婦面前獻殷勤，極盡恭維。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建信面子大，誰讓人家是村幹部呢？其實，獻殷勤又能怎樣呢？不獻殷勤又能怎樣呢？可見，芳村人對權力存在一種普遍的敬畏，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奴性使然。

此外，難看兩口子為了巴結村幹部建信，竟把自己的兒媳婦春米暗地裏送給他做地下情人，而文章裏自始至終沒有看出難看兩口子對霸佔自己獨生兒子的媳婦的憎恨，有的只是佩服、巴結和無比的熱情。一方面是為了眼前的物質利益，一方面也是他們骨子裏的奴性在作怪。

魯迅開創的鄉土文學，深刻挖掘和批判國民劣根性，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在落後的積貧積弱的中國，魯迅指出的國人的愚昧、麻木、混沌未開的劣根性，以其尖鋭、準確，震撼了、刺痛了無數知識分子的心，百年來成了中國人的一面鏡子，潛移默化地對國人的精神起到了積極作用。然而當下，我們祖國以嶄新的姿態屹立於世界強國之林，我們的發展成就舉世睹目，因此，我們的國民劣根性是極其容易被忽視的。認為落後的中國只是以前的老皇曆，國民劣根性也只存在於魯迅小説的那個時代，這些思想是可怕的。中國作為世界上最龐大的國家，其發展過程中走彎路摔跟頭出問題是不可避免的，而出現問題仍不自覺，不敢正視、不敢自我解剖，是可怕的。希望多一些付秀瑩小説這樣的作品，希望多一些關注國民性的作品，以作為國人的鏡子，時刻提醒國人自省、自律、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