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恆的夢境裡虛構身體雜文

來源:文萃谷 1.92W

在永恆的夢境裡虛構身體雜文

在我個人化的審美主張中,虛構的存在,即意味著小說生命的復活。這是個很要緊的問題,一旦我的意識裡丟棄了虛構的元素,那我目前或者未來從事著的小說寫作,可能會像被爆破了的建築物一樣立即坍塌。那你肯定要問:虛構對於小說創作,究竟有何意義?回答這個問題,以我看,必須先解釋文學現實與現實文學的區別。這樣一來,虛構立即就會朝著一個更為清晰明朗的方向滑落,從而衍生為很具體的技術性問題。現實文學,比較容易理解,近一個世紀以來,它以自身強大的生命力幾乎籠罩了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對中國文學尤其是小說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建立在對生活細微描述的基礎上,也就是說,作家對於在大時代下具體人物的生活狀態、思想變化、命運走向都要有很明晰的判斷和深層次的理解,它時刻考驗著作家的基本功,比如描摹、寫景、人物刻畫等能力。二十世紀初,卡爾維諾、卡夫卡、普魯斯特、薩特等人的出現,一下子顛覆了整個十九世紀建立起的小說觀念,他們開始撕碎小說的傳統面目,重新組建、拼湊、演繹,甚至議論,使得小說在過去的認知層面上拓展了新的可能性,也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現代主義、存在主義、意識流等等。我不想再過多地談論文學史,我說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因為二十世紀之後的西方小說,對像我這樣的年輕一代小說家意義重大。換句話說,我們的師承來自於二十世紀之後的小說家。交代這些,對我們分析文學現實這個話題很有必要。

以我目前的理解,我覺得文學現實區別於日常現實的地方,就在於文學現實是從日常現實中抽離出來的現實,它能夠最大限度地反映多數人的情感變遷,它是存在的另外一個隱祕的世界,它更接近於夢境和一切不規則的、背離日常哲學的東西。我為什麼要在這裡不遺餘力地講述文學現實,因為在我看來,虛構和文學現實是現代小說存在的兩個重要前提,如果拋離了它們,後續要談及的東西就顯得沒有根基,從而淪為一種懸浮在空氣中的雜質。文學的現實中,人是可以倒立行走的,人是可以吃磚頭的,人完全可以過著有別於現實生活的特殊生活。這樣的文學現實,是對人類的理想、幻想、未知領域和生活秩序的一種豐富。有人說,小說精彩不過生活,這完全是對小說的誤解,小說的核心不是精彩,而是豐富,是作家靠虛構來解密世界的真相。在大的時代背景下,生活的確如同浪濤一樣洶湧,但落實到個體生命身上,人的日常就變為庸常,你能想象一個人每天都過得風起雲湧嗎?生活的樸素性來源於日常的規律性,規律自身就是單調的。只是這尋常中蘊藏了太多的不尋常,它們就像夢境一樣被埋藏在黑暗的陰影裡,只有高明的小說家才能發現它們,並重新塑造出新的社會人。這樣一來,就理所當然地到達了略薩所言說的那個境界:“故事改變了現實層面,達到了一個幻覺和象徵意義、甚至幻想的檔次,整個環境都被這個不尋常的變幻感染了。”

所以我才說,小說是在永恆的夢境裡虛構身體。

保羅·瓦萊裡在他的隨筆《美學創造》中有這樣一句話:“對於‘創作’而言,無序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創作的定義就是某種‘秩序’。”其實這句話,還可以再接著補充,即:秩序的建立是需要在無序的基礎上進行加工,無序的存在,意味著秩序的必然形成。也就是說,一篇小說的誕生,無論從其現代性、思想性、預知性、寓言性等多個方面是否進行了考慮,它的幾個基本要素是必需的,比如人物、時間與空間概念等因素,因為這幾個要素的存在,才有可能生成某種秩序,從而使故事自身擁有其合理性。當然,這種秩序也可能是美學與形式上的,比如語言、敘述節奏、前後邏輯等。在我個人目前小說寫作的實踐中,人物刻畫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可以說,小說的成功與否,直接與人物的描摹有很大的關係,假如人物的形象單一,會直接讓故事的推進受阻。只是這裡面也有很多的區別。傳統意義上,對於小說中人物的刻畫,必然要從其外貌、言語、動作、神情等方面進行細微的全方位描寫。現代小說卻不同,還是以我自己的見解來看,我覺得現代小說主要從人物的內在入手,更注重人物的心理流變,以人物來主宰故事本身。這其實是視角變化的結果,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內部都會存在一個看不見的“我”,他代表著上天,意味著全知,他在無形中創造著人的生命,讓人物可以沿著設計好的情節無限發展下去。這也正是這種手法的弊病之處,這個隱身的“我”,導致作家忽略了人物內心的走向,而一味跟著構思走,結果造成與現實極大的誤差。所以說,傳統小說在情節上會顯得比現代小說“好看”,因為它的人物要飽滿得多,比如《三個火槍手》《戰爭與和平》《巴黎聖母院》《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那現代小說既然在“精彩意義”上難以超越傳統小說,那它該如何發展?我目前這樣認為:現代小說在人物刻畫上應該儘可能地做到準確。它無需再將自身束縛在傳統小說的條框之中,而應該最大可能地從中解放出來,吸收現代美術音樂藝術的優長,使得文字中的人物更豐富,更符合現代邏輯,更能傳達現代人在物質資訊時代的尷尬、孤獨、焦慮、彷徨、虛無與痛苦,而非傳統的飽滿意義。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昆德拉的長篇小說《玩笑》,那真是一部很出色的小說,它在用小說解釋未知的存在的基礎上,還能夠將路德維克、露茜等人物刻畫得很出色,並且絲毫沒有減弱小說的現代性,著實讓我很震驚。

我剛在上面提到了全知視角,這種視角目前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很普遍,因為它具體操作起來很方便,完全可以不用關注內容以外的東西,只跟著小說的發展脈絡往下走就可以了。現在我們可以將中西方進行對比一下,以我現在閱讀到的西方小說來看,西方的小說領域明顯要寬得多,他們的純文學領域中,有傳統的以故事推進的小說,也有純粹在形式上進行探索的文字,完美的則是那些形式與內容結合得很好的小說。從小說的本義來看,小說本身就是故事與形式的統一體,凡是言說忽略了形式而寫作出經典小說的話語,幾乎都是自欺欺人的行為。

在眾多中國作家和讀者的觀念中,小說要呈現的意義佔據了首要位置,他們難以接受形式上的東西,覺得那些東西距生活經驗太遠,完全是些不切實際、過眼雲煙的殘留物質。他們喜歡這種全知視角,喜歡給小說裡的人物創造一種假想的生活,不管這些人物是否願意,他們強加給筆下人物以各種情感和生活細節。在他們寫作的時候,自己便是上帝,沒有自己抵達不到的河岸。這種視角的弊端很明顯,很多人肯定早已看出來了,這樣寫作,作家極其容易以一個舉止端莊得體的道德家身份出現,對世間萬物任意進行評點,而不再敬畏自然的一切,甚或對於生命本身。

這樣做,容易忽略小說人物所經受的來源於思想上的種種痛苦,進而陷入到古典的說教式批判當中。但是在今天看來,小說家是上帝嗎?小說家能夠阻擋生命的消亡嗎?換句話說,當我很輕易地用手掌拍死迎面飛來的蚊子的時候,我卻忽略了一個人生命自身的脆弱。誰給予了個體以生命的存在?誰又有何理由輕易帶走生命?我們在今天是否應對價值、道德重新進行評估?人類在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無論是生命意義上的,還是科學技術層面上的。加繆說:“一切偉大的德行都有荒謬的一面。”

反思起來,我並不覺得中國文化落後於西方,只是新時期以來,我總覺得我們這幾代人處在一種被動接受的尷尬境地當中,可悲的是,我們多數人逐漸養成了接受的習氣。換言之,我們漸漸地丟掉了自身的創造能力。文革結束後,我們一夜間讀到了各國的經典作品,又在一夜間看上了彩電,接著就是電影、電腦、手機等,毫不誇張地說,我們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消化掉西方世界發展了幾個世紀的東西。我們在過度接受外來文化的時候,我們是否具備了快速吸收的能力?我當然並不是排斥西方藝術,恰恰相反,我在很多西方作家身上學到了極其珍貴的東西。

我說這些話,只是想表達,我們當代的中國作家,若在接受西方藝術的同時,不能夠創造出新的藝術形式,那後果會很可怕。如若不能從當前的這種死氣沉沉的文學環境中掙脫出來,探索更為廣闊的藝術方式,那我們在短時間內吸收的西方几個世紀以來的思想精髓,或許會變本加厲以一種毒害的方式侵蝕我們。看看我們現在的藝術環境,誕生了多少思想上的道德家,他們無所不知,是上帝式的人物,在他們的作品中,也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悲憫與良善,只是那種情感給人一種虛偽的幻滅感。他們卻很少反思自我,很少進入生命的內在。這也是我下面要說的話題。

小說家並非道德家。小說家一旦以道德家的身份出現,便會讓人生疑。反觀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作家的作品,幾乎背後都有一種文化和政治上的企圖,或者就是明目張膽地要為某種機構、團體或集體服務。它代表了某些人的利益,用這種凌駕於多數人頭頂的方式來灌輸給普通讀者,以達到修正大眾價值觀的企圖。這樣的作品,只可能會在短時間內被接受或認可,甚至流行,可一旦放置在歷史的大河之中,它們必然會被河床上的泥沙無情地掩埋。它們的命運也正是流星的運動軌跡。與這些作品呈對立關係的是那些深入生命與靈魂的作品,是那些能夠反映人類的情感變遷、深層的具有永恆的愛的作品。這類作品無論是從哪個角度入手,都會不自覺地去關注人自身或內在性靈上的東西,關注那些人身上不被外界珍視或隱藏在某個器官裡的暗物質。我以為,像這樣擁有自由和開放觀念的寫作,才是我這代人應該去思考的問題,而非在消費時代裡陪著讀者一起消費,這是縱容和加劇時代墮落的行為。說到這裡,我們這下就可以談談主觀情感對小說人物審美塑造的影響問題了,因為這個問題的闡述是建立在上述話題的基礎上。談論上面的問題,並非要表明我是一個極端的`憤青,儘管我事實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憤怒青年

我近期剛寫完了短篇小說《我們其實都是植物》,就是以第一人稱為視角寫成的,完全是以一種極度主觀化的情感來進行人物塑造和故事推進。這樣做的好處是極容易進入人的內心,能夠最大化地展現人物的心靈,瞭望內部遼闊的荒原,包括人物任何細微的情感波動,只要鋪開來,就有機會涉及到。但它的缺陷卻同優點一樣明顯,就是容易以人物情緒來主導故事節奏,在敘述的過程中,逐漸消解故事本身的質感與魅力,這也是我在寫作這篇小說中一直存在的困惑。那在具體的寫作中,該如何把握這一尺度?在敘述人稱與空間的選擇上,該如何讓空間變動產生最為獨特直觀的效果?略薩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中闡述過自己的見解:“通常的情況是:小說總有幾個敘述者,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輪流給我們講故事,有時從同一個空間視角講述,或者通過變化從一個視角跳到另外一個視角,比如塞萬提斯、福樓拜和麥爾維爾的例子。”和略薩不同,當他提到視角跳轉時,我第一時間想起了莫迪亞諾的長篇小說《青春咖啡館》,也是通過多個視角來解析主人公的生命逐漸淪陷的過程。由此可見,視角與空間的選擇對於小說而言,有如空氣對於人類一樣重要,這二者是小說形式的決定性因素,而形式是引起文字變化的根本所在。

對於視角、空間、小說家主觀的情感等要素,中國小說家的選擇和西方有著很大的區別。看看《紅樓夢》《子夜》等小說,我們會發現,這些小說的推進完全依照故事的正常邏輯,視角上相對單一一些,普遍的是那種無所不知的上帝式視角。新時期以來,單從視角的選擇上,小說家的手段明顯豐富了,比如《生*疲勞》《爸爸爸》,它們更多地選擇進入某個人物的心理層面,漢語小說因此而拓展了很多。西方呢?可以說,20世紀以來,西方經歷了數次大的小說革命,象徵主義、表演主義、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黑色幽默、超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等,每個流派背後都有相應支撐著的偉大人物,並且這些革命是持續性的,這對於小說在寫法上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而我們比之西方的短板恰恰在於此,我們在一夜之間要消化這些東西,難度可想而知。所以,我覺得中國當代小說目前暮氣沉沉的局面也必然是暫時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會有新的歷史人物鬧出新的小說革命來,進而整體地影響我們的小說創作。

對比中西方在視角、空間與理念等方面的差異,並非崇洋媚外,一味貶低自己,我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看清我們在寫作上存在的某種侷限,從這一點而言,至少是我自己。對我來說,我的思想更希望達到那種飛揚的與旋律節奏感接近的感覺,我更希望我的小說不是在重複前人,儘管從廣義的意義上分析,我們永遠是在重複與模擬。然而,當我提筆要寫作一篇小說的時候,我至少清楚偉大的小說家在接觸這個題材時是如何處理的,至少知道他們面臨困境時是如何克服的,這樣我至少不會在外形上與別人撞車。說得更嚴重一些,就是當我在思考一個與過往的偉大小說家接近的命題上,儘管我苦思冥想,費盡心思,但若我根本不知道前人處理過的可能性,那我的卑微的思想又何以能得到某種相對意義上的永恆性?對比,在這時就顯現出它自身所具有的益處,從某種不客氣的層面上講,這完全是個視野與境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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