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在落雪抒情散文

來源:文萃谷 2.37W

遠山在落雪,以山最為喜歡的方式。

遠山在落雪抒情散文

沒有風,雪用最為輕盈的舞蹈填充著山與山的距離,以冬日特有的潔白把山川河流覆蓋;蜿蜒遊走的群山會在雪落的時候靜默下來,靜默得溫順而安詳;迤邐遠去的山脊在紛紛的雪花中把山與天的界限清晰地勾勒。雪是自然的手臂,撫慰著溝溝壑壑,將自春到秋蒸騰著的生機平息至寧靜。靜默下來的山林河流心安理得地承接著上蒼的賜予,裸露的胸襟攬一片聖潔在懷,雪和山做著最為契合的交融。山中莽莽蒼蒼的雪景在眼前鋪展開來。遠山的落雪,那種恣意揮灑的風姿,那種綿延鋪陳的厚重,帶給每一個山裡人精神的愉悅和寧靜。

我的山村,沒有不落雪的冬天。

冬天不落雪,在那個叫潘家溝的山村裡,至今我還沒有遇見過。縱然季節將乾燥堅持到冬天的末梢,也會趕在冬天的尾巴上,以雪的姿勢做一次透徹地釋放。不落雪,冬天憋不住。

誰也做不了季節的主,沒有哪一個人能阻擋住雪片的飄落,沒有哪一個人能指定哪一片雪花飄落在哪一片樹林或草叢。山裡人不奢求什麼,除了抬頭看天的渴望,除了低頭品雪的閒適,就是靜靜地陪著一場厚厚的積雪一起慢慢地把冬天消融。再高的山也摸不準上蒼的安排,即使烏雲飄進山的視線,它也拿捏不穩到底哪塊雲彩有雪,山其實很渺小,它能承載上天的賜予,卻不能猜度出一片雲的心思。所有的草木在山的臂彎裡靜默著,草木也都習慣了等待,立春後等一縷春風,盛夏等一場透地的雨,嚴寒的日子裡在等一場鋪天蓋地的雪。

第一片雪花落進利忠叔脖子裡的時候,他正在把牛從牛棚裡往家門外的牛欄裡攆。牛撒著歡兒地蹦跳踢蹋,凍裂樹皮的嚴寒也摁不下牛兒們沒心沒肺的熱情。利忠揮動著一根紫穗槐條子,抽打著謾罵著,縱然牛兒撥出的哈氣包裹了他的臉,在絲絲溫熱的氣息裡,他還是感覺到了第一片雪花落進他脖子裡時的那種瞬間親近的涼意。雪落得毫無徵兆,連剛才還在撒歡的老黃犍都停止了蹦跳,仰頭看著迷茫的空中,眼光追逐著一片雪花遊動。牛很深刻,牛很有靈氣,身為光棍的`利忠叔有時候會嘲笑村裡的老光棍小氣吝嗇,但他從來都不小看一頭牛,牛知道天氣的變化,牛害怕大雪封山,而不願走出牛棚。雪不會顧及牛的思想,不論牛在哪裡都不會改變它飄落的姿勢。待利忠叔從屋後邊的草垛上抱一大抱玉米秸塞在牛槽裡,牛欄周遭已是白泛泛的一片,大黃犍從牛欄的槐木縫裡伸出頭來,頭頂上已覆著了薄薄的一層。利忠早在牛欄頂上蓋上了厚厚的一摞爆仗草,只要不颳大風,雪花就飄不進欄裡。關好牛欄門,利忠便抬頭看天,天會下多久,他猜不準,雪會下多大,他也不想去猜,他只惦記他備下的牛草,有一年沒膝的大雪壓塌了他的草垛,他的牛兒硬生生餓了好幾天。天的事他治不了,治不了的事他就不會再去使勁地想,以前他想過很多不著邊際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荒唐,就像不花錢就能娶上媳婦一樣的荒唐。井臺上會凍得溜滑,他得先去把水缸挑滿水,再去加固他的牛草垛。

三奶奶掀開被窩,趔趄著身子,拉開窗簾,伸長脖子向窗子外邊張望。天井裡三爺爺掃雪的聲音,比喝濃釅的早茶還要提神,大竹笤帚劃過地面時那種霍霍的節奏,比昨夜的廣場舞還要來勁。窗臺上扔著的破棉鞋筒裡,都落滿了雪,遠處的高山是茫茫的一片,對面屋頂上早已看不見瓦簷,雪片像擰著的麻花,一片一片,旋轉著,交錯著,鑽著空兒飄落。西屋簷下的家雀兒在電線上靜靜地候著,不時地偷眼雞窩旁邊的小食槽。雪片一陣緊似一陣,下的緊時,電線上的家雀兒都變得影影綽綽。三奶奶滿心的歡悅,她急急忙忙地穿衣下床,站在屋廈子底下,只是靜靜地站著,卻不知道該去做什麼。雪天改變了她所有的打算,本來要去趕集的,趕完集再去北邊的河裡浣洗剛拆下來的被套。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改變的,下雪了就說下雪的話。待吃過早飯,三奶奶就可以去鄰家的四嬸子或二嫂子家聊天喝茶。

雪花幾乎吸納了山村所有的聲響,幾隻狗在村口的場院裡嬉鬧著,相互嬌嗔著,追逐著,啃咬著,懶得去狂吠,在雪地裡翻滾著,拱得滿身的雪。狗是山村永遠的點綴,柴門聞犬吠,沒有狗的山村,聽不到狗叫的山村,單調得像沒有水流的枯河。狗最熟悉山村的角角落落,狗的意識裡可能沒有白天黑夜,不論你睡得多晚,你總會聽到狗的叫聲,不論你起得多早,你也會看到身邊躥過的狗的影子。雪後的早晨,開啟大門,你會發現,你絕不是起得最早的一個,你也不是第一個雪地的擁有者,門前的小徑上一溜或幾溜梅花瓣狀的狗爪印兒,是那麼醒目地排列開去,深深淺淺的腳印,或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山谷裡,或來回踅動,圍著草垛轉圈。你會想象到深夜或黎明時分山村裡的一條狗,蹦跳趴付,在雪地裡逡巡。其實狗一直都是這樣,它絕對不是失眠睡不著出來賞雪,只是不會想到雪地會留下它昨夜的行蹤,雪不騙人,也沒有人騙得了雪,狗也是。

老金懷哥從隔著河的草料垛上抱了一捆地瓜秧回來。橋頭最大的一堆草料垛,是金懷哥給他的羊兒備下的。金懷哥懂得那些羊兒,他能體會到大雪天羊兒缺少草料的滋味,瘦骨嶙峋的羊兒,毛色枯澀,伸長脖子瞪著大眼,咩咩咩地叫著拱圈門的情形讓他揪心。羊不能餓著,就算自己空著肚子,他都捨不得自己的羊受難為。天靠晌了,羊還一直關在圈裡,大門口羊欄裡的雪都沒過了腳踝,昨天羊兒啃剩下的秫秸散落在圈裡,根本插不下腳去。他推開羊圈門,羊兒們圍著他咩咩地叫,沒有哪一隻羊兒會去瞅圈門外的雪,它們只對那些泛著草香的地瓜秧感興趣。羊兒嘎嘣嘎嘣的咬嚼聲,在金懷哥聽來是最動聽的樂曲。山村的冬天多的是被雪塞得滿滿當當的日子,大雪封山,南山溝裡的雪得等到年後,甚至一直出了正月才會消融。金懷哥不會去等雪的消融,他早就趕在大雪覆蓋之前,把屬於自己的冬日生活分解在晴好的日子裡。一堆劈柴整整齊齊地碼在屋廈子底下,胳膊粗的槐木棒,手鋸截得尺把來長,一劈四股。這些劈柴,金懷哥會一直燒過新年,燒過正月,燒到二月二。劈柴下面的窨子裡擺放著他從地裡推回來的白菜和水蘿蔔,扒下來的白菜幫子和切下的蘿蔔纓子扔在平房上,晒乾了餵羊。蘿蔔白菜如同臥在他床頭的貓,會陪伴他一直到東山樑上草色泛青。他感激那些白菜蘿蔔,那些菜青色的歲月,正是這些白菜蘿蔔一年年撐起他乾癟的肚皮。

喂完羊,金懷哥就圪蹴在秀子叔大門底下揣著手看雪。眼前是一川蒼茫,老樹新樹都伸展著枝條承接著上天的賜予,河道里除了緩緩的水流,都已盡被雪排滿,雪把最完整的水流曲線鏤空了出來,無規無則,順乎天成。老天爺真是最厲害的丹青高手,只是那麼隨意地揮灑鋪陳,不用任何的渲染和張揚,山巒河流樹木房屋,雨露均沾,不用求告,絕不偏袒,求也求不來,推也推不掉,該來的早晚會來,不該來的絕不輕率奉送。對於雪,沒有哪一棵樹或哪一株草表現得急不可耐,或欣喜若狂,人遠不如一棵樹沉的住氣。金懷哥覺得自己就像河對岸的老核桃樹,六十多歲了,看慣了山中的風雲雨雪,吃慣了素淡的白菜蘿蔔,性情開始變得平和,他突然覺得自己又像雪,像雪中的每一種事物,很是平常又很是有意思。多有意思?他又說不清道不明。人老了得隨性,就像水流隨著河道,就像山巒隨著雪。雪花沒有停歇的意思,金懷哥扎巴一下眼睛,這個無風的雪天,沉靜溫馨得讓人打盹。

金福哥得去包袱地看看他的塑料棚。塑料棚裡是他育出的白菜種的幼苗,塑料棚就在包子嶺東邊向陽的地裡。雪會壓壞塑料棚子,得把棚子上的積雪除掉。不能等到雪停,雪看似無休無止,勁頭正足。金福嫂在灶間餾饃饃,金福哥招呼了一聲,戴上竹篾斗笠,從牆根摸了一張鐵杴扛著,順手拉過大門廳裡掛著的幾個兔子套掛在杴把上,一悠一蕩地走進漫天的飛雪裡。

眼前的世界變得有些陌生,整個山谷像一個大面盆,再也看不出晴日裡山樑的稜角和層次,老慄樹和核桃樹的樹幹越發青黑;散落在田間地頭的小池塘,像利忠家大黃犍那幽深黢黑的牛眼。高低參差的梯田只有地堰邊顯露出來,白雪黑邊,像村裡的老木匠在潔白的楊木板上,不經意一抖手拉偏的墨線。大東溝裡成片的松樹林子,每一棵樹都變得臃腫,似只只老綿羊趴付在雪地上。

有雪掉進了金福哥的鞋子裡,隔著襪子,絲絲涼意格外提神。眺望著迤邐的山脊,眼前蒼白得猶如夢幻。近六十的人了,他彷彿覺得自己第一次這麼真實地站在山溝的雪裡,曾經的雪天都變得模糊,厚厚的雪遮蓋了他的過往。過往的日子在哪裡?他耕耘半生的土地就靜臥在棉絮般的雪層下,他熟悉阡陌間每一個土坎,他熟悉他所耕種的那塊土地,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依然有些陌生,茫茫的雪天裡,他竟然有些孤獨,雪花很擁擠,身邊的空間一下子狹小了不少。他記得那塊土地,土地可能永遠不會想起他,山林和土地承載了很多場雪,哪一場雪讓山林和土地記憶猶新?記不住的,也沒有必要記住,都會消融在時間裡,人,就是一場雪,悄悄地飄來,靜靜地退去,像溜過山尖的歲月,沒有聲響,沒有痕跡。

金福哥的苗棚不大,斜斜地靠著北堰跟,塑料棚上壓著一層草苫子,苫子上的雪已是厚厚的一層。待他用鐵杴把雪一點點除掉時,雪似乎飄落得小了不少,雪花開始變得細碎,金福哥知道,天不會一直這麼來勁,天會晾晌。他提著兔子套沿著地壟朝包子嶺走去。野兔常會順著嶺上的小路下來啃食麥苗,野兔跑熟路,即使在雪天,野兔也會牽掛雪層下的麥苗,大雪擋不住的誘惑。金福哥把兔子套安放在坡度稍大一點的一條小路上,他把兔子套的一端拴在一棵拇指粗荊棵上,再扒開周圍的雪層,找塊石頭,把套子中間的鐵釘砸進土裡,將晶亮的鐵絲套子迎著兔子來的方向固定在小路上。給兔子下套,選擇的地點,套子擺放的走向和高度,兔子跳躍時姿勢的預測,拿捏得要準。金福哥早就踩好了點,金福哥很熟悉那些兔子,僅憑麥地裡散落的兔子屎,金福哥就能推斷出兔子的大小和脾性。忙完這些,金福哥抬頭眺望茫茫群山,雪天裡,一定有一隻兔子正穴在大山的一個角落裡看雪,它的心中一定長滿了綠油油的麥苗。

關於兔子套和兔子的答案在下一個黎明才會揭曉,金福哥從雪地裡揹回的野兔會招來老懷叔的一瓶酒,金海哥的一盒煙。雪天圍爐,兔子燉蘿蔔,一堆劈柴,幾杯燒酒,落雪的山村會被攪得燥熱難當。儘量不去想山外的花花綠綠,想也沒用,只有門外的雪最真實,只有杯子裡的酒最熱烈;生活總會有一個停靠的站點,不能一味地繁瑣下去,忙碌並不是生活的本質。不去叩問土地,不去抱怨山林,再輕薄透明的日子也要學會看得厚重,再粗糙澀口的水酒也要咂摸出生活的滋味。雪和兔子都是能讓生活發酵的引子,濃濃的野趣瞬間膨脹得讓人難以自持,生活不該是緊繃的弦,好磨也不能連軸轉,要學會收放自如,像村東頭三爺爺早年耕地扶犁,要緊處咬牙瞪眼連罵帶吆喝,鬆緩處啦呱唱曲搖頭加比劃。雪會停下來,雪不會停下來,那是天的事,誰也管不了,也不去想。一天的雪,已是厚實實地覆蓋了整個山村,再多點也無所謂,再多的雪再厚的冰,也不會熬過山尖上漫過來的春風。冬季很漫長,雪天並不多,讓人釋懷的兔子也不是經常跑到餐桌上來。一場大雪足矣,它會潤澤山村從冬至到春分的一段枯竭;一隻兔子足矣,它盪滌一年到頭的疲乏和勞頓。舉杯,一年太久,只管朝夕。

一壺釅茶一直喝到沒有半點顏色,三奶奶才從隔壁二嫂的馬紮上準備起身。積攢了近一個冬天的話茬,三奶奶用一個頭午的時光都抖漏在了二嫂家的小圓桌旁邊。忙完秋收,栗子核桃也落了杆,給牛羊備置草料,砍槲柴,剪果樹,修羊圈,陀螺般的生活,連頭髮都沒有來得及趕集去剪。還從來沒有這樣的陰天。只有天會阻擋一切,茫茫大雪讓幾乎所有的念頭都要擱置起來,一旦擱置,才知道很多的事情並不是想象得那麼重要,有很多的事兒都可以放一放,都可以等到自己心情適宜的時候去處理。庭院子裡的雪可以不去掃,掃了還下;頭髮可以不剪,長點也無所謂。找個理由去串門,有時候也不需要什麼理由,落雪就是理由。一壺茶,一隻鞋墊,一個小碳火炬,屋簷下幾隻啄食的母雞,外加一地的白雪,這是三奶奶和二嫂所有的嘮嗑道具。薈萃山村內外,說東到西,比百家講壇少了一點文采,較小麼哥啦呱更多了一些隨意。閒聊無須主題,不論輸贏,也無人評判,只求一吐為快。揶揄時仰天大笑,拍手頓足;悲情時眼眶潤溼,短嘆長噓。空裡抬頭看窗外,見雪花正緊,便多些心安理得,若雪片稀疏,就有點坐不住。話頭漸疏,天空涼晌,待拉門邁進雪中,身心便如卸去重負般輕鬆愉悅,胸口不再憋堵,氣血感覺流暢,日子便多了一份美好。所嘮之事,轉個眼花兒就忘得一乾二淨,下個雨雪天依然啦得津津有味,唾沫星兒亂飛。都無所謂的,一壺老幹烘,一段上天丟下的空閒,一些無關痛癢的本土故事,就把冰冷板結的歲月攪拌得靜水微瀾。最為廉價最為湊效的娛樂休閒,會帶給三奶奶一個冬天的充實。

雪花在掌燈時分又變得稠起來。天還沒擦黑,利忠就把牛趕進了圈裡,雪的世界讓牛也變得慵懶,大黃犍打了一個響鼻,圈裡便再無聲息。喝過兩碗疙瘩湯,利忠出來解手,燈影裡的雪花亂紛紛的,像狗嘴裡撕扯的鵝毛。大奶奶在屋裡扯著嗓子喊著,讓利忠去把大門拴上。飄進大門過道里的雪差點讓利忠摔倒,利忠站在大門外,下午掃過的臺階上,雪又漫過了鞋幫子。眼前的村莊,靜寂得讓利忠有些發毛,要不是北坡腰裡金福家亮著的門燈,誰也感覺不到山村的存在。雪還能下多久,利忠猜不出,天和大黃犍一樣,利忠永遠猜不透它們的心思。真的,永遠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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