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在波光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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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妻常到超市去。半數的時候,空着手進去,空着手出來。

搖曳在波光裏散文

超市是世間萬物扭轉輪迴最好的縮影。蘋果、橘子、大白菜、蓮藕、玉米、大豆,還有棉花織出的各種細紡用品,它們都是用時光之機氤氲而成的,從大地濕漉漉中走來,經過無數人的體温和心情,然後在那裏陳列,有些怡紅院姑娘的味道,等待人們挑選。我常常輕撫着它們,拿起,放下,用我並不温柔的手,觸摸它們的脈搏。我無法設想它們的來世,只想今生它們該經歷了怎樣的波折,才能到這裏展示。像一朵綻開的花,露出一生的嫵媚。我常常猜想它們風來雨往中走過的路,大地、河流、冰霜、雲霾,它們是如何經歷一世滄桑,才換來此刻的安寧!

那一天,我出神地看着一個臉盆大青花瓷缽子,蒼青色的花紋是那樣優雅。缽子裏盛着一罈褐黃褐黃的豆醬。它們像一羣蝌蚪,在一個山凼裏,泛着春水遊動。我對妻説:若干年前的冬天,它們就是我每日三餐的主菜。也無怪乎我對它們眼熟,原來它們一直還活在記憶裏。

那個時候,冬天,寒冷總是不期而至。我們坐的教室,窗户是不用玻璃的,老師用最好最厚的油布訂在窗櫞上,時間一長,呼呼的北風還是從破洞口吹來,那種冷颼颼的氣流比夏天的空調強一百倍。

同學們不時哈着氣,企圖以這種微温温暖凍僵的手指。然後,握着不怎麼聽使喚的筆,沙沙聲和呼吸一樣急促。我那東倒西歪的字在白紙上像螞蟻。下課了,老師統一命令,大家齊聲蹬着腳,“咚咚咚”有節奏的響聲,是鄉村學校最轟烈的命運進行曲。

放學了,大家像箭一般衝出教室大門,到廚房去搶自己的飯缽。飯缽是花兩塊錢統一的綠邊白磁缽,上面用紅漆編上字號。我記得我飯缽的編號是:141號,這有些不吉利的數字伴隨了我三年的中學生活。中學畢業以後,已斑駁的它我還帶回了家。冬天飯缽冒着的.熱氣,被冷風輕輕一拂,飯就變得夠清涼了。打開米箱,拿出油膩膩的棕色玻璃瓶,舀出一勺菜,菜清一色不是鹹菜就是麥醬。麥醬如糊,最好的麥醬當然是在裏面加一點內容物,以那個時代鄉村的出產,只有黃豆了,因此本地通俗的稱謂就是叫“黃豆醬”,一年四季幾乎都是這樣。

每週六下午回家,在家裏享受一回新鮮蔬菜外,就是帶一瓶鹹菜一瓶麥醬。夏天的時候,鹹菜上面生了一層絨絨的白毛,我們像母親的手深入黑沉沉的鹹菜缸一樣,拂過上面的,在瓶子裏面挖出一勺,然後就過了一餐。

到了冬天,多數人會嘴角生瘡,黃紅黃紅的瘡癤,圍在嘴脣邊,癢痛癢痛。上課無事,一隻手輕輕掀撕瘡殼,麻麻癢癢的滋味,是一陣好享受。嚴重的時候,嘴眶變得不能自如張開,只能將飯粒小心翼翼地塞進去,然後慢慢咀嚼。從來也沒有一個同學為這事請過假,老師也覺得司空見慣。我們那時想:什麼時候也像老師一樣,吃着白花花的饅頭,嚼着青秀秀的白菜,人生也就圓滿。或許這也是一個動力,讓我們在酣甜之中孜孜汲汲,為的是將一雙布鞋變成皮鞋。

後來我學醫了,才知道這是缺乏維生素的緣故。維C,維B,維其它,這些我們青春成長中本來很稀疏平常的東西,卻是那麼金貴。生命裏有很多東西都金貴。

某個無聊的時刻,和一位算命先生聊天,聊得熱火朝天。我發現我特別與這些人投緣,或許我和他們一樣正是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人世間的冷暖悲歡,像一碗端在面前的飯菜,辛、苦、酸、甘、鹹,讓我們五味雜陳。那一天,開玩笑報着自己的時辰八字,看命裏是否缺金。算命先生搬着有些蒼白枯槁的手指,然後信誓旦旦地説:命裏水多土少,水勢湯湯,不可阻擋。水多,或許與我的姓氏有關,也是合該。我想起了中醫五行生剋的道理,水多土少,何以生金?誰説中醫不科學呢?我的母親説:命裏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母親是個哲學家,總以這些樸素的道理教育我們。那天,那算命先生還説了一句畢生都記得的經典之言:缺什麼什麼就金貴。是的啊,缺錢,錢就金貴;缺健康,健康就金貴;缺自由,自由就金貴。缺幸福,幸福也就金貴。我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質樸之言,某個無眠的晚上還這樣感慨。

那些年,也許厭煩過,也許憎惡過,也許動搖過。但老師説: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現在想來真扯淡。“百無一用是書生”,老師從來沒有這樣説。當然,這詩的上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更絕。

有一年初冬,在路上看到了昔日牛高馬大的老師,現在已經佝僂了。在一條公路下坡的轉彎處,我這個當年老師還算得意的學生和老師一樣,疲憊而蒼黃。老師辛苦一輩子,已經退休了,應該頤養天年,但兒孫不順,他為此奔波着。歲月的衰顏像抹布筋布在臉上,他向我歎着氣,問我有沒有辦法。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只能無奈地攤攤手。看着老師沿着陡坡走去,那有些佝僂的背影讓我想到了朱自清的父親:“穿過鐵道、爬上月台”的情形。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個下午,老師騎着自行車帶着我到縣城參加地區的作文競賽,就是在這個陡坡前,我要下車,老師非常自信地説:不用。他那時正值壯年,帶着我,像帶着自己的孩子,一溜煙就上到了坡頂。那一次,我也不負老師的期望,得了一個獎,生平唯一的一次上等級競賽獎。獎品是一大摞文學書籍,一個緋紅的圓章蓋在扉頁,然後用毛筆寫一個大大的“獎”。這些獎品有古代的、現代的,詩、散文、小説,讓我以後在閒暇時打發過無聊的時光。我不知道我從裏面吸收過營養沒有,因為絕大多數的文字我其實都看不懂。後來,我離開了家,父親就將它當作廢品,連同我在教科書上劃得爛七八糟的筆跡,統統賣給了街上的廢品站,換回一個月或半個月的鹽資。我也沒有什麼傷感,以為這些看不懂的書籍還有最後一個用途。內心榮耀了一時三刻。

時光的逃遁,冷酷得讓人“憂桑”啊!我就這樣目送着老師的離去,在這曠野中,彷彿是一場告別禮,他那有些失望的眼神最後成為一個翳點,蒼寥,落寂,隨着曠野的風,偏飛如塵。他一輩子教育過無數優秀的人,只是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按説晚年生活有保障,應該清逸翛然,後來我聽説,在一個午夜,他用幾個麻線搓成一條,就這樣結束自己。他帶着自己的不心甘,潸然離世。現在,想必那墳頭已經是荒草悽悽了。

人生的不可預料和不可扭轉,如曇花,枯萎時,白色的花瓣,液體般垂下,像鞦韆直立。

這個世界是由無數的波光串結成。我們常常憎恨自己碌碌無為,為山、為水、為樹木、為鳥悲哀,也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憧憬和無奈。日子像一棵樹,青葉子,黃葉子,生了落,落了生,到最後只剩下丘包一樣的樹樁,曾經的落英繽紛,曾經的呦呦鹿鳴,在時光的皺摺裏,只是一個丘包。

我由一瓶黃豆醬想到這些如麻的往事。寫着,寫着,天已西沉,抬起頭,幾十行文字在殘陽裏,搖曳的波光,已熱淚盈盈。

(作於2015年11月,最後一個週末,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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