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拋散文精選

來源:文萃谷 1.47W

晚上十一點半,“哐當”一聲門響。

流光容易把人拋散文精選

他又一次晚歸,帶着滿身的酒氣,在我期末考試前一晚。

説實話,當時我很厭他。我的父親。

兩年前他丟掉鐵飯碗,開始經商,從零開始。四十多歲的人開始二十幾歲年輕人的生活。

然而,我並不難過,甚至有些慶幸——他終於不會再有數不清的應酬,抽不完的煙,喝不完的酒,吵不完的架。

那個晚上他滿身酒氣回家,沒有像往常一樣安靜睡覺,而是到我的房間裏——媽媽在我房間——吵鬧,叫叫嚷嚷,不依不饒。媽媽是個極温和的女人,不太愛説話,平日總是安安靜靜坐着看書。可是那晚她又哭又罵,甚至拳腳相加。然而父親終不為所動。

我本來在牀上假睡,但聽到母親哭得越來越厲害,我終於忍不住,猛得坐起,抓起被子就往他身上摔,使出平生力氣吼道:“你走!”

瞬間,死寂。

許久,“丫頭,我是為了你。”他語氣平淡,説完便離開。屋內漆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時我還小,辨不清他説這話時頭腦是否正被酒精侵蝕。現在想來,那時,我真的是還小。

現在終於一切從頭開始。

剛開始不過幾個月,他便瘦了許多,但無奈底子厚,他仍是很胖。隔三差五,他都會跟我炫耀一番:“丫頭,你看我是不是又瘦了!”我眼睛一眯,佯裝仔細打量,然後斬釘截鐵搖頭:“沒有!”他倒是不餒,反而不屑地看着我:“你眼神不好,看你那小粗腿。”我蓄力一拳打向他圓鼓鼓的肚子,他一鼓氣將我彈回。

我失笑。

比那晚更遠的以前,似乎也是這個樣子。

那時我也不過三四歲,最喜歡在冬日温煦的午後躺在父親圓鼓鼓的啤酒肚上,就像在温暖如春的季節,躺在潺湲的雲流中。有時甚至“命令”他將肚子鼓得硬硬的,依託着他的`手在他肚子上踩來踩去,直到他連連求饒。

後來,我曾一度感歎白居易真是個洞徹事理的高人: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煙酒是狂風,應酬是鐵錘。於是好物不見了。

再後來,他離開以前的工作單位。慢慢地,越來越少喝酒,越來越少應酬。他依舊喜歡動畫片,猶愛《蠟筆小新》;他依舊喜歡講冷笑話,諸如“婦女節”其實是“父女節”。

是誰説的,“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曾暗暗揶揄這句話,我的眼光才不會這麼差。現在我想,這也許是真的。

安意如説:“關於光陰的流轉,是蔣捷説的最美: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曾深以為然,我和父親,都成熟了。

但我發現,我又錯了。

四十多歲的男人過着二十幾歲年輕人的生活,修補着曾破碎過的好物。聽起來不錯。但是我忘了,父親不是超人。畢竟四十多歲的人啊,畢竟從前很少受過苦啊,畢竟他是從小被寵着的老小啊。

那天晚上下晚自習,媽媽來接我。

“爸爸呢?”

媽媽眼中有一絲無奈和不忍:“他在家睡覺。”

八點四十而已。

“他怎麼不來接我!”

“他今天太累了……”

一時之間,我竟喪失了言語功能。

他,太累了。

我卻,一點沒有發覺。

我想笑。他偽裝得太好:他依舊給我編冷笑話;依舊跟我打嘴仗説我腿粗;依舊讓我打他明顯變小的肚子。可是我忽視了,七十歲的爺爺依舊滿頭烏髮,爸爸鬢角卻多了隱約的銀絲;他曾號稱有“航空眼”,如今看報卻不得不戴上老花鏡。

歲月真是把殺豬刀。我曾以為我和父親都變成熟了,現在才發現,他不是成熟,是變老。

回到家裏,到主卧,看見他趴在牀上,背朝天花板,雙臂間抱着枕頭——真是幼稚的睡相。卻情不自禁走到牀前,替他蓋好被踢掉的被子,然後毫不猶豫地離開,跑回自己的房間,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先是啜泣,最後泣不成聲。

世間好物不堅牢啊。我剛要和你勾肩搭背,你卻已經變老。

“流光容易把人拋。”這分明是最殘忍的詩句

如果我可以賄賂一下流光,我倒希望流光把你拋到流光之外,歲月才你身上靜止:四十歲的年齡,二十歲的張揚,六十歲的享受。

你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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