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母親散文
站在母親的墓前，我總要努力地回憶和搜尋她生前的音容笑貌，總要努力地回味她給予我那短暫但卻永遠令人懷念的温暖。母親很年輕很年輕就去世了，走的那年只有四十一歲。我僅僅面對面喊了九年地“媽媽”。九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但在這短短的九年中，媽媽為我留下的母愛，永遠停留在那張年輕的面孔上，讓我温暖，但更多的是讓我心痛和遺憾。
富裕家庭出身的母親，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頭，苗條的身材，圓圓的臉龐，單眼皮大眼睛。她那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格外地好看，面頰上總是帶着和善而謙遜的表情，説話温聲細語，穿着打扮也是給人一種乾淨利落、非常得體的感覺。由於母親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文化薰陶，不僅説得一口流利的日語，寫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而且還會哼唱出很好聽的歌兒。因而，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年代，我們國家還沒來得及進行國民素質教育的時候，母親的思想意識就顯得格外地進步與超前。這就註定在做人做事尤其是在教育子女方面她有太多的獨到之處。
母親對我很寵愛但從不溺愛。我七歲那年上了國小一年級。一個冬天的中午，天下着雪，風也很大，放學後我好不容易跑回家，一頭就鑽到炕頭上不肯下來。母親笑眯眯地端出一碗冷飯放到飯桌上，然後又拿了一碟鹹菜來，説：“今天我病了，沒做飯。你就湊合着吃吧。”我望着那碗冷飯，心中委屈極了：母親平時都是特別疼愛我的，今天這是怎麼了？我一邊抹着眼淚甩着鼻涕，一邊用手使勁地抓着碗裏的飯，來發泄心中的不滿。母親卻在一邊笑彎了腰。完後，她到廚房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麪條，説：“我是逗你玩的，當真了呀？吃吧，小厲害姑娘。”吃完飯後，母親坐到了炕上，面孔變的很嚴肅。她説：“你知道今天你錯了嗎？”我不語。母親接着説：“你錯誤有三。你一錯在不問青紅皂白就發火。二錯在知道媽媽病了，你應該先關心媽媽的身體。三錯在不珍惜糧食，你抓完的飯別人再怎麼吃呀？”媽媽又説：“你這麼小，應該培養良好的性格和品格，要不長大後就麻煩了。”我哭了，抽泣地向媽媽承認了錯誤。儘管當時我稀裏糊塗不能完全聽懂媽媽的話，但朦朧中我知道媽媽説得有道理。
一天和鄰居小孩一起玩耍，不知道為什麼和一個叫小六兒的女孩兒打起來了。可能是因為我吃虧了，記得我是哭着跑回家的。為了把事情説得嚴重些，引起媽媽對小六兒的憤怒，我撒謊説小六打了我一個耳光。媽媽嚴厲的目光盯了我半天，像是在審問我似地説：“她真打你了？如果真打了，我現在就去找他媽。但是，如果你撒謊，你今天的打是脱不了。”説着，拉着我的手就往小六兒家走。頓時我心虛了，死活也不敢往前走半步。在一個大門洞裏，媽媽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把我拉到她的跟前，足足看了我半天才説話：“你撒謊了對不對？其實我就知道你是在撒謊！小六兒長得那麼小，怎麼能打着你的臉呢？你説，今天的事該怎麼辦？”“我再也不敢撒謊了”“僅僅不再撒謊是不行的，你必須向小六道歉，因為你誣陷了小六兒。”事後，我儘管向小六兒道了歉，但也暗暗的埋怨過媽媽：對我何必那麼嚴啊。
那時候家裏很困難，全家五口人只靠父親每月的三十幾塊錢工資維持生活，而且媽媽還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所以，什麼水果啊糖果之類的好吃的東西對我來説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從來不敢多想。一天放學回來，一進門我就發現廚房的牆角處立了一根高粱甜兒（一種類似甘蔗的高粱杆兒）。我驚喜地撲過去，一把拽到手裏，我發現它的根部還培了點泥土。在疑惑着，媽媽笑盈盈地説：“今天上街看見你的老師了，老師誇獎你學習不錯，所以啊，咱家就長出一根高粱甜了。以後你只要好好的學習，做個好孩子，咱家就會經常長出高粱甜來。”我當時很相信媽媽説的話，因為她説話的時候是很認真的。從那以後，我學習的自覺性越來越強，每天把老師表揚我的次數一五一十地向媽媽彙報，自尊心也漸漸地形成了，我真地希望家裏能經常長出高粱甜來。
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遺憾的是家裏太窮，沒有能力為她治療。父親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地瓜澱粉，這就是當時母親唯一營養品。每天早上，媽媽用開水衝一碗粉只喝下，就算是增加營養了。但往往就那麼一碗粉只媽媽要還留下半碗給了我。我多麼希望那晶瑩透明的粉只能讓媽媽的身體好起來！一天，病中的母親躺在炕上，閉着眼睛，臉色像張白紙。我坐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微微起伏的胸脯，生怕一眨眼媽媽的心臟就不跳了。許久，媽媽睜開了眼睛，小聲説：“老丫頭啊，你知道媽媽現在最饞什麼東西嗎？媽媽就想吃個鹹鴨蛋啊！鴨蛋用刀一切開，裏面的蛋黃流出的那個油啊焦黃焦黃的啊，真香啊！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啊，丟死人的。等你長大後買給媽媽吃好嗎？”我不知道那鹹鴨蛋到底有多好吃，但看到媽媽那渴望的眼神，我知道那東西一定是最好吃的。我使勁地點點頭，媽媽笑了，長長地舒了口氣，輕輕地説：“媽媽一定要活到你長大！”然而，媽媽終究沒能抗住病魔的折磨，在那個最困難的年代，在丈夫和女兒都離不開她的時候倒下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讓我刻骨銘心的下午。我放學剛進家門，鄰居大嬸帶着哭腔説：快去醫院吧，你媽不行了。當我淚水漣漣地站在母親的牀前，彌留之際的媽媽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説，可是已經説不出來了。她只是用那平和無助的眼神靜靜地望着我，彷彿在説：媽媽要走了，等不到你長大了啊。媽媽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渾濁無神了，直至閉上。頓時，在場的人都哭了。我撲上前去，輕輕地摸着媽媽的臉：“媽媽，你睡着了是嗎？媽媽你醒來啊，你説過的一定要活到我長大的時候，可我還沒長大呀，還沒給你買鹹鴨蛋呢！”爸爸悲傷地將我的手從媽媽的臉上拿下來，而我一次次將手再放到媽媽的臉上——因為媽媽的臉還是熱的啊！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你就這樣在那個最冷最冷的冬天永遠離開了我。我知道，你帶着太多的牽掛離開了難以割捨的我，你帶着太多的愛戀離開了深愛你的父親，你帶着太多的遺憾離開了你熱愛的生活。儘管當時九歲的我對“死”的概念是模糊的，然而你的離去，還是在我幼小的胸口上劃上一道深長的傷痕，那深長的傷痕隨着我年齡的增長拉得越來越長，一直拉到今天都無法癒合，永遠都不會癒合了……我常想，如果母親能活到今天該有多好啊，看看我們的國家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看看我們的生活多麼地富庶，看看我們的家園如此地美麗。如果母親能活到今天，我會讓她得到最好的治療，讓母親健康地生活；如果母親能活到今天，我會讓她穿上最漂亮的服裝，讓母親成為最好看的老太太；如果母親能活到今天，我會帶着她遊遍祖國的山山水水，讓母親露出最開心的笑容；如果母親能活到今天，我會買成千上萬個鹹鴨蛋，讓她老人家吃個夠！
每當我漫步在街頭，看見那些年邁的老嫗，我總想從她們身上找到母親的影子，想像着母親如果活到現在會是什麼模樣。像她？還是像她？不，不，都不像啊，母親是年輕的，漂亮的。母親永遠也不會老的，因為她永遠都是四十一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