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月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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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五下午,我坐着妻外女夫婦開的車,從蘇州吳江回河南老家。妻外女國中畢業,在吳江一個成人學校上班,還辦着一些人的出國的事,人都叫她李老師。我家丫頭大學畢業,在廠裏上班。這又教人想到那個讀書無用論。

最初的月光散文

午夜,汽車進入一個小區,我們一千多裏回到了淮濱。這是縣城,離我們趙莊還有四十里。這裏是她哥哥的房子,幾年了,我還沒有來過。丈母孃那回來過以後,叫着這個外孫的名字對我説:他混帶勁了,在城裏買着樓,地上一個灰星沒有,寬敞的很!現在,房主人兩口子打工還沒有回來,連襟在這裏住,孫子上學,附近的國小,接送方便。今天妻姐也在,明天小叔子家要娶媳婦了,房子也在附近。外女一家就是為着喜事過來的。

真是窮人命,轎車還坐的不得勁。想在沙發上歪着,屋裏沒有,只有這幾個板凳。他們在忙着做飯,我是不想吃了。看到一個房間裏還攤着地鋪,脱脱睡算了。沒有枕頭,就把襖子一卷,放在頭底下。睡哪都一樣。一會兒,身底下就有涼氣上來了。這是中原的臘月。

跟外女叔叔家就説沒有親戚,也是一個村上的鄰居,也是趕上了。第二天上午,我隨他們過去的時候,趙莊的一些人也在了。我們坐了一會,有人在忙了,還要拖動沙發,婚慶的人要在這裏舉行一下儀式。有人摟着新開的一大卷紅地毯,從樓下鋪到屋裏,屋裏鋪幾路。一個人説,下次誰用,不用買了。有人看了他一眼:現在都是一次性的,新人上來,一會就收垃圾堆了。

他們呢?我也下了樓。在一個車棚裏,我找到了幾個趙莊人。他們都伸不開腰的樣子,可能是天冷。這個城裏,趙莊人有好幾户了,大都是年輕人,在城裏娶媳婦,還是頭一次。這裏雖是新地方,我卻沒有了話題。我不是經常想到村莊,想到他們嗎?他們也沒有什麼話,村莊以外的事,好像見的多了。我們就這樣站着,卻把要緊的事耽誤了。新媳婦到家,紅地毯上的儀式,我們都沒看着。我們是幹啥的,不就是看熱鬧,喝喜酒的嗎?現在,要去吃飯了。

這一頓是正席,原來的飯店不去了,有人領着,我們來到不近的天地人和大酒店。聽説,這是縣城最好的地方。只窮十頓,不窮一頓,鄉下人都知道這個。

大廳裏有賬桌子,有人在記賬、收錢,我過去搭了三百。連襟忙得很,酒水、飲料要管,誰坐哪也管。服務員上菜,他説不中不中,還有好幾個人沒來。一會兒人家等不急,就上了。連襟吆喝:現在都別動筷子,再等一會!

終於可以吃了。吃上我不在行,別忘了放鹽、燒熟了就中。魚上來了,我吃了一筷子,一下子就吃出了冷凍和儲藏,還看到了一垛子在那存着。我當年逮的魚也都是死了才吃,卻沒有這味。菜真不少,好幾十個,一半都沒吃,馬上就是需要處理的垃圾了。酒店不這樣看,只要有人付錢,整雞也是垃圾。沒啥人喝酒,喜酒很快就吃完了。

我們出來了,歪坐在地上,池子上,曬着還不錯的日頭。跟在村莊不一樣的是,我們面前,擺着四十里路。

韓青説他回去沒車坐了,得打的。韓青當過多年的生產隊長。那一年他到公社機修廠修柴油機,架子車就拉着我,我拿回了一條車牀車下來的鉄東西,像彈簧,當鋼鞭甩了一年。還一回是到外村一個農户家裏給生產隊買豬娃,那家就一個女人,男人在外頭工作。那時我是十來歲吧。後來讀書,老説那時不能搞經濟,我就對不上號。割資本主義尾巴我知道,就是不許誰有私心。那一年,比我大幾歲的小江把隊裏的幾個玉米棒子插到稻草垛裏,等沒人的時候好拿回家,有人知道了,韓青就開了會,批判這種損公肥私的思想,他説,小孩子都知道往自個懷裏扒,長大了還得了!管人家的思想,有啥好處?現在,離這裏幾步遠的大橋一帶,外省拉沙的汽車超限嚴重,事故頻發,交管部門加大了處罰力度,罰款一趟一交,對誰都是麻煩,聽説現在可以交“月罰”了。

紹中説韓青,打的咱一輛車。又兩個人説,還有我!歪在地上的杜紹中,當年是村小的民辦教師。我妹妹入學,就在他班上。有一點誰都知道,多年不變:五毛錢。這是國小生一學期要交的錢。接送的事,就像天上掉個星星,誰都沒見過。這些年紹中就是在接送孫子,去年在家我掀了一下他三輪電動車的簾子,裏頭一個男孩,該國中了吧。

趙莊在這裏買房子的十來家了。沒有誰在這裏有生意,也沒有人在這裏上班,包括今天的主人一家,都是在外省打工。反正房子在漲,放這又不吃虧。有人住的,也是老人和孩子。這裏的學校近一些,路好一些,接送方便一些。

韓青和紹中都眯細着眼,也不説話。不知道他們還想不想自己過去的事。我看是不想了。這就好。想也想不明白,人都老了。

誰在家裏

去年夏天,我幹活摔了下來,斷了左臂,人也死過去了,一個多星期才醒。在醫院住了個把月,算是好了。臘月半了,我坐親戚的車回了老家,過年。

這回受傷,聽老家的父親説,趙莊的人都知道。後來我看到,女兒當天就在微博裏發了在醫院的照片,並説:你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先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村莊不微博,他們是從哪家的`年輕人嘴裏知道了,就在村莊傳開了。

臨走的時候,我這個不抽煙的人,沒有忘記把才開口的一條香煙放在包裏。回家了,哪能沒有串門的。

回來幾天,並沒啥串門的。好像沒有我受傷這回事,好像今年一年我就在家裏。雖然我在村裏跟一些人見了面,也説到受傷的事。他們都沒有忘掉一點:賠了多少錢?

我等待過兩個人。想着他們白天即使有事,晚上推開我的門,我讓他們坐下來,給一根煙,再倒上一杯熱水。過去的夜晚,有時就這樣。他們跟我挨着,或者不遠。他們過來,我們敍一些家裏的事,外面的事。夜深了,要睡覺了,他們起來説,好啊,人又過來了,咱們還能坐坐,就是好!今年,離這裏幾裏遠的一個老陳,也在我打工的吳江干電工,摔了,也在我住的醫院,兩個月了都沒醒,花了二十多萬,家裏人不治了,弄回來還沒下車就斷氣了。這裏人可能也知道。

等的人沒有來。雖然我們説過幾回話,我覺得跟來我屋裏,還是不一樣。他們只是鄰居,比我大十幾歲,也算老人了,這些年沒有出去。看到他們,就教人想到善良、樸實,想到村莊。他們在家裏,這些年也一直在給人家幹活。放樹,挖坑,砌牆,支模。現在哪個街上,哪個鄉下都有人在建房子買。這回我們千里相見,也只是一個打工的見到一個打工的,一個掙錢的見到一個掙錢的。這樣的人,天天都見。我給他們派活嗎,定他們一天多少錢嗎,給他們結今年的工資嗎?這些年這些天,打工的只在乎這個事,這個人了。

誰是歸來的客,誰是家裏的人?

一個朋友過來,我們説着地方上的事。他説,誰(我們都認識)的兒子回來了,一個莊上走動還開車,還踩油門,灰塵大的很。他莊在道路的兩邊,人經常在路邊上。朋友説,你回家開車,窗户不能關,不能快,遇到熟人要伸頭説句話,有時還得停車,人下來。朋友的眼光還在村莊裏,已經很老了。人家開車回來,要的就是這個感覺。人家清楚,只要沒違反交通規則,沒碰着誰,你説什麼,都是自言自語。

那天吃過午飯,睡一會兒吧。才趟下,父親就在屋裏跟人説話,我趕緊爬起來了。來人是個老太太,拄着棍子。我叫她老嬸子,還沒坐下,她用打量的眼光看着我:你哥(你)回來了,聽説你摔壞了……

老嬸子八十多了,一個莊上的,離我家不近。她男人死的時候,小的還在吃奶,一個人把一窩巴孩子拉扯大,一個個成了家。坐了一頓飯功夫,臨走的時候,我拉住了她的手。

雖然也有幾個人來跟我坐,我卻認為,趙莊人來看我的,就老嬸子一個。她知道,趙莊今年有一個人在外面有了災星,現在他回來了。好些年前,為一個兒子的事,她還跟我吵過。舊社會她才長大,這些年人都打工,她又老了。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老闆啥樣。她大兒子一家都在新疆,孫子在煤礦上砸死了,四五年了,還沒讓她知道。這家人真要本事,一個謊言要多少謊言來掩蓋。孫子這麼長都不看奶奶,連句話也沒有。老人這都認了,她還有經受不住的事嗎?

現在,正是春運。千萬人正在路上。過年回家,是打工者的港灣還是肩上的責任?村莊就是幾間舊房子,幾個老人嗎?老人死了又有老人,村莊還在嗎?

我是個愛寫點東西的人。説好聽點是作家,文學作品。家鄉是永遠的題材。今天,要是還在讚美村莊,那我就是一個有罪的人。

最後的月光

對一個愛寫兩下子的人,標題也是一種資源。有時它就像一個順手的老物件,找來找去,就是不出來。

最後的月光。這是一個標題。它在我的面前好幾年了。這期間,我使用過好多的題目,卻沒有動過它。不是我不用,是沒有用到。就是説,我沒有寫,寫不出來。為此,我埋怨自己還不是寫家,還不文學。有人在文字裏就能聽到“莊稼拔節的聲音”。這個題目不是來自書房,來自詩興大發。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那個晚上,九十年代末深秋的一個晚上。農户的麥子差不多都種上了,有的已經出苗。地雖是一户一綹的,卻看不到啥界限,都是手扶拖拉機和牲口耙好的麥地,平展展的,無邊無沿。這個時候,月亮出來了,一人多高,昏黃的光鋪在昏黃的土地上。我們一家人正在烏龍港邊這樣的麥地裏拾紅薯片子。父母,妻子,小孩都在。紅薯片子拾完了,裝了一架子車,我拉着回家。不熱不冷的天,哪裏都是月光。車袢搭上肩膀,我又扶着車把四下裏看了一圈。依依不捨。像是一個扯不清的女人,背對着我,越走越遠。

農人在月光下面幹活,真不算個啥事。不管是哪個晚上。可是,這晚上的月光有一天就忽然印在了我的心裏,不可複製。這是我鄉村生活的最後一場月光。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個時候,改革開放已經二十年了。村莊上的人,出去的也差不多了。我還在家裏。一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聽了好些年,它又在耳邊迴響——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

歡歌笑語繞着彩雲飛。

啊親愛的朋友們,

創造這奇蹟要靠誰,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二十年已經到了。

我不止一次地寫過這樣的句子:2000年,在世人歡呼新世紀第一縷陽光的時候,我走出那個沉寂的村莊,成了一名外地人。

這是一種表達需要,是為了突出一個時間上的節點。實際上,在這一年前我就出去了。就是這個月光的晚上,我把裝着紅薯片子的車子拉回家以後。其實,好幾年前我就出去過一次,也是在現在的吳江,一個叫龐山湖的村莊。那是正月,在一個老太太家裏趴了二十幾天。沒有活,不能死啃,我跟一個老鄉扛着鐵杴,拎着袋子出去了,到周圍稻田的水渠裏亂挖,看有沒有泥鰍、黃鱔。還真有。吃不完,就賣。終於沒有找到活,只好回家。賣黃鱔的錢也夠了路費。到安徽阜陽下了火車,我跟着別人走了兩步火車道,一個穿着軍大衣的人過來,説我們違反了規定,罰款十元。我給了。現在看,這是有人在想辦法跟外地人弄錢。這成了今天的常態。這段經歷,幾年後連襟跟人説,我那年出去沒有找到活,挖黃鱔賣點路費才摸回來。連襟是個文盲,他那話音,我的高中是白上了。回到家,妻子正在本村的姐姐家忙活,大外甥十二歲,二月二剃毛頭,有客。看到我妻子一聲沒吭。晚上跟我睡一個枕頭,她説,這二十天咋這麼長呢,像幾個月了!結婚七八年了,我倆頭一回分開。

我回來了,父母、妻子、孩子、一頭老牸牛、十幾畝地,一樣不少。跟現在不一樣的是,家裏不是少,外面是多。這個多,引誘着莊稼人。一到開春,就有人揹着癟塌塌的包袱下了車,別人一看就是有人打回頭了。這人自己也是笑笑,呵呵,沒有找到活。

第二天,我就掀掉襖子,和泥搭了一個池子,填了牛糞。街上二月十九逢會前,埋了一池子紅薯母子(育苗)。

兩年以後,離我們不遠的姐夫姐姐也出來了。他們在上海的長興島包了橘子園裏的活。姐夫還跟人夥買了一條木船和魚網,抓螃蟹苗和鰻魚苗。聽説,油坊(他們莊)人都找到門子了,混錢的很。那一年夏天姐回來了,看看親戚和孩子,兩個孩子還在家裏上學。這一趟,她臨時決定,讓幾個小四輪拉了蓋一處房子的紅磚,垛在宅盤上,一大片。鄉下人知道,錢到手裏是留不住的,只能把它變成東西。今年是磚,明年是瓦,後年是木料,再往後是工錢。房子就起來了。四十來歲的姐這一趟回來很有成就感,這説明自己既不窮,又當家。她這回手裏也沒帶錢,是跟人拿的。親戚鄰居也沒有誰阻攔。打工不會打一輩子,哪裏再好也不是家。兔子跑三坡,跑來跑去歸老窩。鄉下人驢毛雜姓,各説各的話,在家鄉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

三年以後我也終於出來了。還有妻子。已經十八年了。和這個農民種地一樣長了。跟當年不一樣的是,外面不是多,家裏是少。一個莊的地都給你種,也是少。錢少。賣力氣是肯定的,你不能選擇。掃馬路也不能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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