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少年的夢與灰隨筆散文

來源:文萃谷 3.1W

一、冬天怎樣度過

鄉村少年的夢與灰隨筆散文

大雪下來了,在那個冬天,我掀開門簾,大批的雪,它們下落的姿勢,讓我想到了一個剛剛學到詞語:“靈魂”,緩慢、輕盈、曼妙,有核但透明。暮色升起來,彷彿一塊柔軟的石頭,從地面拔起,向上的動作,充滿温柔暴力。我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母親在棗木案板上擀麪條,父親蹲在灶火旁邊抽旱煙。整個房間滿是黑色的煙,薰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又跑出來,院裏的雪很厚了,雞們早早鑽進窩裏。只有豬在圈裏哼哼唧唧。遠處的森林不再是青色的,而是黑白參半;一年的枯草在最後的時光中搖晃身子。整個村莊都在靜默中,各家煙囱青煙彎彎曲曲,從枯了的梧桐、椿樹和洋槐樹枝杈間,逆着雪花的方向向上生長。對面馬路上有人行走,他們的身體在雪中下沉,咯吱咯吱的聲音從河谷和即將被覆蓋的冬麥尖上延伸過來。

此前幾天,因為陽光,整個冬天都暖洋洋的,致使房後的青草有了返青的跡象,秋天留在地裏的蘿蔔、紅薯、花生和南瓜等,殘存的藤蔓葉子尚還青青。中午,陽光在人東山西坡的勞作中熱烈,從身體內部榨出汗水。我七十三歲的祖父坐在青石上,旱煙嘴巴,渾濁的眼睛不斷開合。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只是聽到一些腳步從身邊嚓嚓而過,一些雞叫從牆角傳來。

通常,父親母親吃了早飯,拿了鐮刀,背上架子,就向着山坡走和爬,山坡很高,紅色巖石深嵌,灌木和雜草如麻團交織,唯有帶刺的棗樹枝杈在風中紋絲不動。山路陡,牛馬上不去,那裏是狼、羊羣、野兔、山雞和黃芪、柴胡、鳥兒們的領地;陽坡背後是大片青松,密密匝匝,看起來比黑夜還黑;野草匍匐,比人還高。高高的紫荊枝條結着滿身塵土,並不斷人和牲畜身上。

父母越走越高,我在自家的屋頂上看着,他們由大而小,像兩塊向上滾動的石頭。腳不小心碰落的石塊小幅度向下滾落——砸到蒿草、巖石和樹幹。我想,爹孃為什麼要走那麼高呢?接近天空的山樑上,他們的身子最終變成兩片黑紙,若不移動,跟萬千石頭沒有區別。

在向上的過程中,他們也不斷回頭看,他們一定看到我了——很多時候,他們要是忘記了什麼事情,就會站在山路上喊我名字,我聽到了,扯着嗓子答應。我們聲音在風中傳播、擴散和接收。父親嗓音嘶啞,母親喊聲尖利。

直到他們看不見了,我才下了房頂,我想我也該做點什麼,可我能做什麼呢?弟弟在院子裏撒尿成泥,小手掌攥着小木棍。他在泥土、蟻窩和甲蟲身上找樂——我也這樣許多年,稍微懂事了就再也不會了。院子裏的梧桐樹皮膚黧青、單薄,上面的刀口有很多出自我手,還有文字,不過都是漢語拼音。我的名字就在上面,一年一年,在樹的生長中,變得粗糙、黝黑、隆起、不甚明顯。院子下是成片的蘋果樹——母親的蘋果樹,她花費了兩個春天,用雙腳和肩膀從十五里外的鄉政府農林所買回來,再挖坑、挑水,栽下——不幾年,它們就長成了,芳香的花朵,壓彎枝頭的果實,青青的葉子——身體、視覺和心理的樹木,在春天和暮秋,它們是我們家最好的風景。

陽光越來越好,到中午,整個大地都是白色的了,就連屋後的陰影,也充滿太陽的味道。每一顆粗沙上都有一粒光芒。它們聯合起來,照亮我們的身體、房屋、院落、牲口圈棚。弟弟玩得出汗,一顆一顆,從額頭掉落。我回到屋裏,脱掉衣服——不一會兒,涼意升起,整個身體像正在融化的冰。我再走出來,這時候大地異常真實,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粗糙紋理、騰飛的灰塵和人為的缺口。附近行人很多,來來往往,山上山下,幾條小路和一條馬路上都是,他們的腳步、咳嗽和説話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甚至還可以看到他們嘴脣、兩腮上的鬍子和眼角的皺紋。

對面的老軍蛋家不斷有人來——遠處、近處、更遠處。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老軍蛋爹給他們掐算自己的命運——財運、生命、身體、媳婦、老人和子女。我在院子裏看到,老軍蛋的爹一手夾煙,一手大拇指在自己各個手指節間挪動,然後低頭、抬頭,説出別人的預言和宿命。我有幾次把生辰八字也説給他,他照例掐了手指節後,説出奔波勞碌、離祖成家、命犯桃花、老鼠拉木杴等幾個關鍵詞……我不知道這些詞的具體指向,但它們卻始終有着迷離的氣息,在温熱的正午,乃至我整個鄉村生活生涯當中,時常讓我內心茫然。

弟弟餓,我熱了早晨的稀飯,拿了饅頭,我們吃得香甜,坐在正午陽光下,早晨的飯食有一種陳腐味道。後來我學會了做疙瘩湯——把一團麪粉用涼水攪了後,皮開肉綻的麪疙瘩噗噗地落進翻着水花的鍋裏,冒煙的花生油、嗆眼的大葱——日光轉暗,比夏天迅速,但仍舊像一個老人,下落的時候,瞬間的強光令人暈眩。而我睜開眼睛,椎圓的太陽就落在了西邊的小扇山頂下,焦黃面孔好像一個美婦人的臉。這時候的光線是黃色的,落在村莊各家青石房頂上,反光更為明亮,似乎一羣穿金色衣服的女子在跳舞。附近的山嶺上紅色發黑,白色的枯草和沙子則像黃金一樣明亮。

父親和母親應當回來了。我爬上屋頂,眼睛在整個山嶺搜尋他們的身影。遠遠的山樑上好像有人,又好像沒人。有時,父親和母親會揹着沉重的荊條坐在某塊石頭上歇息,他們不動,我怎麼能夠看見呀!天色黯淡後,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心神不安、發慌,聽到和看到的別人的遭遇連番在腦海出現——我驚惶,扯着嗓子衝那面山上喊娘——聲音顫抖着,在空曠山野,好像是在悽切長哭。母親説,家裏有人在外面是不能哭的——可我按耐不住,我想我的父母現在在哪兒呀,他們會不會從陡坡上滑下來,像滾落的石頭那樣?

冷風嗚嗚的響聲從遠處的山嶺奔馳而來,在房頂上途徑我的身體。我抱緊自己,把上衣拉近,緊貼皮肉。很多時候,我拉着弟弟一起喊娘——娘——娘,聲音傳遍了村莊,在卵石和樹梢上回蕩。

母親答應了,她的聲音從山腰傳來,虛弱、重負、略微嘶啞。我高興起來,轉身抱住弟弟,大聲説,娘回來了,回來了!弟弟也停止了哭聲,咯咯笑了起來。

可過了好久,我才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一邊的山路上,噗噗拍打着冬天的泥土。我放下弟弟,跑過去——母親呼呼喘着粗氣,眉毛上結着一層白霜,我説娘我給你背吧,娘説小孩子背了重東西就再也長不高了。我接下她手中的鐮刀,在前面走,告訴他這裏有個台階,那裏有個坑,要小心。娘説沒事的,俺走慣了,你快點走,看不弟弟是不是掉到院子下面了?

弟弟就在院子邊緣站着,再向前一點,就掉到麥地去了,我沒説話,走進了,一把抱住他。他哭喊着不要我抱,要娘抱。母親滿臉汗水,脖頸裏升騰着白白的霧氣。剛放下架子,就抱住迎面跑來的弟弟。弟弟叫娘,一個口氣叫幾十遍,母親一遍一遍應着,問我中午給弟弟吃啥了,我説疙瘩湯。母親説還有沒有,我説又做了,等你和爹回來吃。娘歎了一口氣,説俺還以為你沒做哩!

父親端碗吃了——他幹活回來,從來不洗手,即使掏大糞,也要母親催促,或者喝罵了才肯洗。弟弟把頭伸到母親胸前——他還想吃奶,我笑話説,多大了,還吃奶?叫人笑話哩!弟弟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母親,哇地一聲哭了。母親哄他,解開衣釦,把奶頭送到弟弟嘴裏。母親這才端起飯碗,吃着吃着,就歎息起來。母親説:俺要是有個閨女多好,俺下地的時候,有人做飯,將來老了有人披麻戴孝——我有些傷感,也不止一次地這樣想:弟弟要是一個妹妹該有多好,再過多少年,有人做飯,母親可以做姥姥,我也可以做舅舅。

母親累了,父親的鼾聲在燃燒的旱煙中響起,我從他手中拿下來,磕掉煙灰,用鞋底按滅。弟弟在母親懷裏睡着了,窗外北風呼呼有聲,在我們家房頂、院子、門外的農具和樹梢上,刀子一樣層層刮過。屋裏黑暗,一家人的呼吸在濃濃的夜色中此起彼伏,我聽見外面樹枝折斷、草芥奔走和豬玀挨凍的聲音。村外狗叫連連,偶爾的車輛轟轟馳過,之後無聲,只有無可阻擋的風,在夜的村莊,在我的頭頂和睡眠中,攜帶貧窮和憂鬱,來自遙遠,但去向不明。

我躺在被窩裏,大睜眼睛,我知道,明天,父母還會上山,把我和弟弟留在家裏。只有下雪和春節前幾天,他們才會停止這種勞動。果不其然,春節前幾天,盼望一冬的雪終於下來了。母親對父親説,是不是下雪了?父親光着上身,撩開窗簾,看見紛紛下落的大雪,也看到大雪逐漸淹沒的村莊和山野,歎了一口氣,躺下來,摸到旱煙杆,裝上,打火點燃。這一天,父母不會再上山了,他們會和我們一樣待在家裏。我高興起來,第一個穿上衣服,開門,到外面抱了柴禾,一次一次,一捆一捆,放在大雪落不到的地方。然後拿了鐵杴,在院子東邊的椿樹下,堆了一個雪人。母親看到説,我堆的那個雪人像她。

二、黑夜的內心

窄小的空間裏擠着一棵老梧桐,兩棵桃樹,我家和鄰居的雞圈。挑水木桶倒扣,扁擔掛在石頭的牆上,兩隻擔鈎靜默無聲。好幾只麻雀和俗名彈弓的鳥兒在梧桐、椿樹的枝杈間做了幾個很大的巢。此刻,它們唧唧喳喳,在頭頂,好像另有一個世界似地。我覺得熱鬧,也是個陪伴,還能壯膽。隨着夜的深入,那叫聲的味道就變了,輕、碎,類似小孩夢囈。再深的夜裏,它們偶爾的夢囈與落在墳地柏樹上的貓頭鷹遙相呼應,我毛骨悚然,只覺得後背彷彿有個什麼東西,不懷好意地盯着我,並且慢慢欺近。久而久之,我似乎能覺得到它們的冰涼呼吸和尖利指爪。

母親終於回來了,我從台階跑下去——從記事開始,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母親扔掉傢俱,快步搶來,我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撲進她懷裏。

而黑夜仍舊是黑夜。半夜,被身體自身或某種意識喚醒,一睜眼,感覺四周的黑有些壓力,雖不吃力,甚至有些綿軟,但好像也有一種壓迫感。也好像是一張看不到咽喉的巨口,只要我一伸手,就會被咬住。此時,母親呼吸均勻,偶爾有磨牙和吧嗒嘴脣的聲音。鼠們在屋樑、飯桌、地面、甕上面亂竄,膽大出奇。我不敢動一動身子,即使下身鼓脹而疼。非要釋放出去的時候,我只好叫娘……娘……娘……娘……娘……膽怯且微弱——母親累了,好長時間才聽到我的聲音。

母親翻了個身,粗糙的手拍拍我後背。我説我要尿尿。母親一直胳膊支欠起半個身子,一隻手把我從被窩往外抱——我不,我説娘,我害怕,你點燈吧。娘説沒事,沒事的,有娘在,誰敢欺負我家平平啊!

我尿,淅淅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格外響亮,瓷盆的迴應似乎又使它突然擁有了某種生機。聲音敲着牆壁和屋樑,就連那些膽大的老鼠,也悄沒聲息了。尿聲斷了,母親還沒把我放進被窩,恐懼又起,黑黑的屋裏好像匍匐、站立和漂浮了眾多事物,它們在看着我,笑或咬牙切齒。我哇地哭了。娘急忙把我抱在懷裏,把我整個身體都埋在她已經鬆弛的胸脯裏。我聽見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中有些阻隔,像是木質風箱裏夾着一塊石頭。

母親用手掌拍着我,胸脯的温度在冬天火焰一樣灼熱。母親好像並不害羞——在黑暗中,我什麼都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面峯巒突起而且咚咚跳動的地方,它使我感心神安寧,周身舒泰,好像趴在一個神祕而簡單的世界裏。

再一睜眼,陽光落在靠窗的炕上,也是方格形的。母親在院子和屋裏轉,不停地做着什麼。白天,她依舊不在家裏,去山上割荊條,或者去對面南山上打柴。回來天仍舊擦黑,要是有月亮,地面上的事物還有個輪廓,若是隻有滿天繁星,整個大地就是一團漆黑。吃過晚飯,餵了豬,關了雞籠,母親倒了開水,和我一起洗完腳,我們又鑽進被窩。通常,我都睡不着,想起春天吮吸梧桐花的甜味,還有夏天的桃子和桑葚,秋天的梨子、核桃和柿子,這些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了,特別是初秋時節的烤玉米,雖然被火燒的黑黑的,但很好吃,吃了一顆還想再要一顆。可是冬天,除了被老鴰啄得千瘡百孔的柿子,就只有黑元棗了。它們是柿子樹的前身,都會結小籽粒,秋天時候變黑變甜。可是,它們早早就被別人家摘光了。

母親已經睡了,循着她的呼吸,黑夜加深,外面巷道也沒了人聲。鄰家男人的呼嚕聲從窗縫鑽進來。在黑暗中,我看着牆壁,想了吃的,又想白天的玩具和夥伴。玩具是木工,高粱稈子做成箭,頭上會套個鐵圈或頂針,保持準度和鋭度。還有彈弓,一般用來打鳥,和其他孩子也相互射擊。我的那些夥伴其實是本村別人家的孩子,我叫他們父母大爺大娘或者叔叔嬸嬸,個別的叫哥嫂和爺奶。玩得最多的,該是老軍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了,我們三個基本上是一夥,二黃毛、黑豬軍、小叫驢是一夥。整天在村前的麥場和馬路上放聲大罵,舉着棍子,利用手中工具進行你死我活的戰鬥。

有時候會真的射傷對方,我頭上和背後的疤痕幾乎都是那時候留下的,我也誤傷過二黃毛和老武生。可總的算下來,我吃虧最多,很多時候,我還在拼命作戰,老軍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早撤退到百步開外,另尋據點了。有幾次哭着回來,娘説我傻。我説奮力作戰是英雄,為此獻出生命是壯士,咋就傻了?母親歎口氣,搖搖頭,再歎息一聲,再搖搖頭。

眼皮子打架的時候,我還不想睡,還在想,明天怎麼徹底打敗二黃毛一夥,叫他們徹底服軟,低着頭來向我們投降。可我實在想不出好的招數。揉揉眼睛,卻看到一些活動的人,在炕牆上,成羣結隊,車水馬龍,有一些走着走着,突然回頭看我一眼,臉上的笑容我覺得熟悉又陌生。我害怕,猛地鑽進母親懷裏——熟睡中的母親顯然被我驚擾了,她翻身,手掌習慣性地在我後背緩慢拍。我仍舊仍大睜眼睛,我想告訴母親,可又不敢説,我怕那些人突然跳下來,把我也抓到牆壁上去。

母親又睡了,黑夜當中,只有我是醒着的了。我感到整個世界都離開了我——所有的生命都睡了,把一個孩子扔在無邊的黑夜。近在咫尺的人,他們也只是用自己的呼吸和夢囈,手掌和體温向我表示存在,暗示我並不孤單。狗們在村莊內外大聲叫,使得我更為恐懼。空蕩蕩的村莊黑夜,一羣狗,它們一定像我一樣看到了什麼,陌生的、可怕的、兇猛的和怪異的。從它們的叫聲中,我能明顯地感到它們的前進和退卻,惶恐與鎮靜。我知道狗們叫得最淒厲和兇狠的時間,是午夜和凌晨。是的,那麼多的生命都睡着了,整個大地安靜、沉寂、鬆動、自由。可總會有一些生靈會選擇在這時候降生、崛起和走動。

凌晨,母親醒來了,像我昨晚一樣睡不着。我説娘,昨晚俺害怕了,俺看見咱家牆壁上有好多人在走!娘急忙側身説,小孩子家,不敢胡説。語氣裏也有驚恐。我知道母親也害怕,也知道,我那種驚恐一定是她所所熟悉的,她小的時候,也肯定像我一樣膽小。總在黑夜中,被一些奇異的事情和感覺驚擾。

也難怪,這一年冬天某個深夜,曾祖母死了——癌症,她走的前一天中午,還給了我幾塊別人送給她的餅乾?——我一直覺得,那餅乾就是她一個人的,我吃掉,不論什麼時候她都會再要回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它不由自主,驀然就從內心升了起來,像是夏天玩水多了秋天就一定會拉肚子一樣,自然而必然。晚上,父親回來了,雖然多了一個人,可我還是害怕,趴在母親懷裏一動不動,像個泥鰍,也恨不得藏在母親肚子裏去。娘説,乖兒子不怕,娘和爹都在哩。然後又拍我後背,並告訴我説,睡着了就啥都不怕了。我也相信,我使勁要自己閉眼,以最快的速度睡眠。可越這樣越睡不着。我心臟嘣嘣跳着,側耳聽門外和屋裏的聲音,老鼠們仍舊不安分,它們奔來蹦去,弄出的響聲讓我的心一次又一次提起又摔下來。

再後來,早晨終於來了,睜開眼的瞬間,我一陣驚喜,心想,白天來了,誰也奈何不了我了。我已經過了那個時間,也相信,在白晝和夜晚中間,也有一道高如雲天的牆壁,誰也跳不過來。再一個黑夜,我安靜了許多,我想一個人走就走了,她(他)的靈魂雖然還會留在這裏,但身體沉埋入泥土後,一個輕飄飄的東西,即使再強大的力量也不會拿我怎麼樣。

我五歲那年夏天,弟弟出生了,我身邊又多了一個人。母親對我説,你是哥哥,你要保護弟弟。我猛然覺得自己強壯和年長了很多——在弟弟面前,我雄壯、高大、機敏,他多小呀,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哭呀,笑呀,拉撒都不知道。直到弟弟長到五歲時,我還對他説,你尿炕尿褲子,就知道哭。弟弟聽了,哇地真哭了,還向母親告狀。母親轉頭教訓我説,你小時候還不是那樣子麼?還笑話俺這個寶貝哩!我説我從不尿炕,我乾淨着呢!

我十一歲的時候,母親説,你大了,能給我們幫忙了。他們下地幹活,就把弟弟交給我看管。有一年春天,一隻蜜蜂蟄了弟弟,弟弟破着嗓子哭叫。傍晚,吃過早飯,村裏要放水澆地,母親要我帶弟弟睡覺。黑夜完全來臨後,弟弟哭叫起來,他要找娘,我説娘一會兒就回來了。弟弟不聽,説他害怕。他站在院子裏,看見有個人衝着他笑,是個大閨女,舌頭都伸到胸脯上了。我頭皮發炸,全身冰涼。我沒有想到弟弟竟然也有與我同樣的經歷。我快步抱起他回到屋裏,明亮的白熾燈泡照亮了各個角落,也使我和弟弟安心,並且擁有了一種隆重的安全感。

而弟弟仍舊害怕,短小的身體緊貼着我。我的膽子慢慢大了起來,我想我就是母親了,把弟弟緊緊抱住,學母親,一隻手掌青輕輕拍着弟弟的後背,嘴裏還説着弟弟不怕不怕,哥哥在,哥哥在。弟弟的小身子蜷縮成圓形,像軟軟的棉花圈。

黑夜慢慢深入,我一直沒關燈,弟弟睡着了,在我懷中。他睡夢中仍舊發出斷續的哭聲。這時,大地安靜,屋裏空曠,我又看見了牆壁上來往的人,他們還是那樣,只是不再突然回頭看我了。我揉揉眼睛,它們就消失了。一會兒,弟弟尿了,整個被褥都濕了,我換掉。整個屋裏一片空曠,就連平日裏不安分的老鼠也沒了蹤影,狗叫好像也自然了許多——好像過了許久,父親母親回來了,他們的腳步聲在石階上拖泥帶水,走到院子時,我長長出了一口氣。母親進門,看到我還醒着,問我睡覺為啥不關燈,一夜下來,不知道費多少電。

黑夜一個一個過去了,我還沒長出鬍鬚,父親和母親就皺紋滿面了。十六歲那年秋天,我在外地上學,有個週末,我為了回家,沿着小城到家的馬路,我一個人走了半天一夜。特別是晚上,道路綿長而曲折,到處風吹草動,鳥囈狼嚎,轟然而過的孤車、隨處安置的墳塋……我一一走過,在黑夜當中,熱汗淋漓,心如寒蟬;我總是覺得,身後有一個人跟着,亦步亦趨,須臾不離。凌晨進門時,我回身,那種感覺突然就沒了。

再兩年後的冬天,我就要遠行,深夜落雪,我從一個地方出來,一個人送我,兩個人的村莊路上,大雪紛揚,大地明亮,雙腳咯咯下沉,肉體壓雪的聲音咯吱咯吱,彷彿來自地心。走到自家院子時,父親的鼾聲傳出窗外,母親在夢囈——他們至今仍不知道,有兩個人,曾經在多年前的鄉村黎明,踩着積雪,在黑夜的內心,從他們的睡眠中輕輕走過。

三、成年的功課

屋裏靜極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黑色屋樑上懸掛的塵垢,它們不動,我也不動。我赤裸的身體在母親縫製的牡丹花被褥當中,温熱而又慵懶。窗外陽光是少見的白色,落在玻璃上那些,像好幾張向內偷窺的臉。雞們在院子裏叫,公雞鳴聲就像激情的喇叭,母雞咯咯像鄰居家的小妹妹。父親和母親去哪兒了呢?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虛掩的木門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打開。但在早晨,我一點也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兇猛的東西突然闖進來。

我喜歡這樣的時光。母親説我太懶,父親説小孩子還是懶點好,到他那個年歲,想懶都懶不成了。我翻了個身,身體在被子裏鬆動、柔軟,像河水裏的泥鰍。

房裏仍舊沒有聲音,只有我自己的呼吸進進出出,趴得久了,我就流下了口水,白泠泠地滴在枕頭上,上面有一朵紅蘭相間,但早已模糊不清的雞冠花,我的'口水就流在那朵花的花蕊裏,我笑了一下,心想,這是給花澆水哩——我自己也笑了,儘管沒出聲。

這樣的時光持續到八歲那年農曆三月初九——我的生日。母親早早起來,從裏屋拿出五個白生生的雞蛋,放在滾開的清水裏。母親説,今年雞蛋多,多煮幾個給你吃。我覺得母親真好。平素,母親總是把雞蛋當作寶貝藏起來,找不到它的一點蛛絲馬跡。其實我也知道,母親每次都放在高高的糧食甕上,我墊一張大椅子和一個小馬紮,還是夠不到。不幾天,就被收雞蛋的人拿走了。

雞蛋很燙,母親把它們放在涼水裏,説這樣皮好剝。我連續吹,舌頭左右顛着吃完雞蛋。母親説,你今天就成人了。八歲了,要是在舊社會,就該找媳婦了。我不知道什麼叫成人,我只知道我吃了五個雞蛋——這似乎比母親所説的“成人”更緊要。

起牀後,我無事可幹,母親扛着撅頭,揹着一隻荊條編的籃子下地去了,她把我留在家裏帶弟弟、看門。母親説時,臉色有點凝重,眼睛裏還有一團狐疑的光。我突然覺得母親變了,或她有什麼心事,關於我,或者關於這個家。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眠中,就有人喊我名字——是母親,聲音堅決而悠長。我睜開眼睛,屋裏還沒光亮。我抬頭答應了一聲,又把腦袋縮回被窩。可母親的喊聲仍舊在我耳膜縈繞。我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站在屋地上的母親,她模糊的身影讓我有些不適應——或者説,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在這個時候醒來過,尤其被另一個人的強行叫醒。我已經習慣了早晨的睡眠,我甚至把它當作了自己的一門必須的功課。

我也從來沒想到,母親會在這個時候喊我,叫我起牀,跟她一起到掛滿露水的田裏去幹活。這樣顯然打破我已有的生活秩序。我哼唧,不肯將身子露出來,不願意這麼早就起牀,在清冷春天早晨,到田地裏面做那些我以為是世上最苦活計的農活——割掉地邊的雜草,再用鋤頭把麥地裏的雜草鋤掉——那是大人們的事情,我還是孩子,我和大人之間的距離還很遙遠。

母親的喊聲毫不妥協,從她的叫我名字的聲音中,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隱忍的堅決和冷漠,她一遍一遍的聲音,在我們家所有的物什上纏繞,驅趕我的睡眠。我只好聽從。穿衣時候有些遲緩。走到院子裏,母親蹲在屋角一面石頭上使勁磨一把鐮刀,鋼鐵與石頭摩擦的聲音在村莊的早晨格外清晰。她不斷地用拇指在刀刃上輕輕撫摸——母親也學着父親的習慣動作,看鐮刀是否真的鋒利了。

母親在前面走,我不知道自家的田地具體在什麼地方(多年後,母親還和別人説起這件事情,在母親和村人看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家田地的具體位置,那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路邊蒿草已經很高了,葉子高高向上,野菜蓬勃成長。四周的田裏不斷傳來農具與石頭摩擦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早晨,這樣的聲音令我感覺新鮮而又陌生。新鮮只是一種短暫的聽覺,而陌生則包含了厭煩和懼怕。

鳥們在草叢和樹枝間,仍舊沒開始勞動,甚至連叫聲都睡意朦朧。我説娘呀,是不是起得太早了?母親沒吭聲,背上空空的荊條籃子打着忽悠,腳步碎而急促,帶起沙子,翻動石塊。我在後面緊跟着,短小的雙腿風輪一樣轉動。

我們的田地到了,在一棵老了的柿子樹一邊,比我們的教室大出幾倍。放下背上的籃子,母親説,記住了,這塊地是咱家的,不要忘了。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其實呢,我根本沒把田地放在心裏。那時,我就覺出了土地的反覆和勞累——它太大了,大的讓我不知道要用多少次,才可以把它翻鬆一遍,再鋤一遍。它的莊稼讓我看到了汗水、芒刺和疲憊,看到了整年的塵土、泥垢、農藥和化肥。我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當這樣的,至少不該長此以往,成為一生的夢魘和主課。

母親拿起鐮刀,走到地邊,指着一叢一叢的黃蒿説,這些都是雜草,長在地邊,根都伸到地裏了,把莊稼的養料吸走了,把它割掉,再把根拋出來,莊稼就長得好了。到五月和秋天,就會多打一些糧食。我有些心不在焉。村人都這麼做,總是把地邊的野草當作敵人,抓住它們的頭頸或腰桿,鋒利的鐮刀唰地一聲,就齊齊折斷了,連味道香香的野菊花也不放過。

雜草青綠的身體被母親隨手仍在空閒的亂石堆裏,它們輕輕落下,在石頭上,有些杆莖上還冒着白色、黃色或黑色汁液。我覺得這樣的活計比較輕鬆,就走過去,從母親手中接過鐮刀,躬身割草。那些新鮮的草們在我的鐮刀下相繼折斷,發出乾脆、歡快抑或沉悶的響聲。我像母親那樣把它們隨手扔下去,看它們輕盈的下落姿勢。我覺得這樣的勞作可以令我愉快,至少是沒規則的,不像鋤麥子那樣,一壟一壟,一不小心就傷了麥苗——那會令母親惋惜,甚至責罵我。

太陽升起來了,從青葉滿枝的柿子樹間,斑駁的光亮打進田地,落在我們身上,我展開手掌,看到厚厚的一層液汁,綠色的,塗滿了我的手,我的右手疼痛,肌肉麻木,疼感在指節間發散,深入到了肌肉和骨頭。我不知道是鐮刀的緣故,還是雜草的回震。我看準一塊突起的石頭,不管露水和灰土,就坐了下去。這時候,氣温攀升,陽光徹底照亮了附近的天空、山峯、村莊、植物和人羣,就連早上曖昧的雞叫,也明朗和激越了許多。

母親在鋤着麥壟之間的雜草,那些剛剛冒出來的草,葉子還很嫩黃,有的只是麥粒大的一顆小頭顱。我對母親説,現在鋤的是不是太早了,再遲些,它們長大長高了,再鋤下來,可以餵豬,省着再去專門給豬挖草了。母親一邊鋤着,一邊説,這草再長長,就會和麥子爭養分了。又説,一個好的莊稼人的地裏不見一根雜草,石頭都撿得乾乾淨淨,不壞莊稼的事,也省傢俱。過了一會兒,母親説,你回去吧,看弟弟醒來沒,不要叫他哭,給他穿好衣裳,往鍋裏填點水,把灶火點着。我一會兒回去做飯——其實,我早就巴不得母親這樣説了,我嗯了一聲,甩了步子,就跑回了家。

下午放學,我想母親再不會要我做什麼活計了,哼着老師教的新歌兒,一蹦一跳回到家裏。還沒放下書包,母親就説,你去河谷挖些野菜來,豬沒吃的了。我説我早上剛剛乾過活兒了,我的手還疼。母親説,再幹兩天就不疼了。要不然,隔一天干一天,手沒有使過來,乍幹活就疼。我有些氣惱,覺得不應當這樣的,該乾的時候就幹,能閒着的時候就閒着。可母親不這樣認為,她總是以為,幹活就要不停地幹,就像滾動的木球,不用布鞭接二連三抽,停下來就倒掉了。

我只好從命,提着籃子,還要帶上弟弟。他是自由的,因為小,他可以隨意哭鬧,沒有人指使他做什麼。我大了,按照母親的話説,我是個大小夥子了,要學着種地,慢慢把種地當作一門營生。這對我來説,簡直是滅頂之災。有一次,我對母親説:娘,我忘了不吃那五個雞蛋哩。娘説咋了。我説,不吃的話,俺就永遠長不大,也就不用幹活了——母親沒笑,過了一會兒,又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五月,麥子熟了,母親要我替父親放羊,父親回家收麥子。我知道,父親放着二百多隻山羊,都是一家三五十來只湊在一起的。我去了,在後溝,接過了父親的羊鏟。在羣草起伏的山上,村莊炊煙繚繞,脱粒機的聲音循着河谷,從卵石、草叢、巖石和樹木的縫隙和表面傳到我和羊只的耳膜裏。我看見父親母親在自家田地裏,躬身刈割金黃的麥子,又一捆一捆放在架子上,背到麥場上——他們的腰身在遠處很小,在我的張望中,像是在田地和山路間緩慢滾動的石頭。不多的村人們也和他們一樣——在村莊,重複的勞作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情。當大批的麥粒攤曬在房頂時,父親母親臉上卻沒有我在課本上看到的豐收的喜悦的笑容,一些芒刺在衣服裏,令他們全身發;一些塵土掛在皺紋和眉毛上,和汗鹼一起結為黑色的泥垢。

麥粒快要乾透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雨,眾多的雨滴落下來,落下來,到處都是他們砸地的聲音,像成千上萬的馬蹄,在我們家的房頂和院子裏,沓沓而落。母親在雨中,弓着腰用簸萁收麥粒,我不斷張合布袋口,看着淋雨麥粒進入。弟弟也站在院子裏,在雨中哭着叫娘——我突然感到悲哀,麥粒其實發不出清脆的聲音,只是沉悶和灰塵,那一刻,它們都濕漉漉地,外形和內心與我們八歲後的鄉村生活沒什麼兩樣。

載山西文學2013年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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