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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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踩着板凳,才能窺視到貓眼以外,兩個世界隔着一張冰涼的門板。我的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一切都是為了偽裝成屋子裏沒有人的樣子。門外的男人穿着破舊的普蘭色工作服,他的臉孔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凍得有些發抖,每一口呼吸都帶出一片霧白,於是他開始搓着幾乎凍僵的雙手。男人看到貓眼從明亮透光變到幽暗,他知道眼前正有一隻打量的眼睛。而這,對於無知的我來説,是一場艱難的對峙。我不敢動,因為一個輕微的挪動或許就會發出聲響。男人又敲了幾下門,指節與門板發出清脆的聲響,而這似乎催生了某種詭祕的氣氛。就好像細窄的樓道里,打破了一罈酒,酒香四溢,不斷侵襲而散。

酒徒散文

男人遲疑了一下,轉身就要離開。這與我來説是一種勝利,我堅持着一直看着那身影消失在盤旋而去的樓梯。只是,我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我只好迅速地跳下板凳,放回歸位,以及跑回到寫字枱,佯裝在作業。門開了,那個有些邋遢的男人隨着我的母親進了屋。

母親看了我一眼,埋怨我怎麼不和二大爺打招呼,便進了廚房。不久,父親也回來了。一張小茶几就是餐桌,擺了幾道家常小菜。我不説話,旁邊坐着那個男人,他看起來甚至有些陰沉,終日散發着一股深沉不散的酒氣。父親開了瓶白酒,瞬間從狹長的瓶口散發出濃烈的味道來。

我匆匆填了肚子,就回了寫字枱。我與狹小的客廳隔着一片透明的玻璃,我能看到他很少吃菜,只顧着低頭喝酒。而他飯後惦記不忘把瓶塞擰好,順便帶走。母親拿了些錢給他,而這樣的場景,我不記得是第幾次了。他的步子有些踉蹌了,就這樣消失在了某個冬日的.夜晚。而他對於我來説,終歸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

過年時,我還會見到他,清瘦而散發着酒味,孤獨而冷漠着坐在沙發上,眼睛時常盯着一處便不動了。他拿出一張五十塊的紙幣逗弄我,被我無意撕破,不歡而散。而我們再未相見,只記得他因為喝酒而離異。

那年會考一結束,母親提及,我才愕然知道二大爺竟然去世了。據説,他去世的消息還在報紙的某個角落刊登過,那天他正用煤氣煮菜,腦梗塞突然發病,火焰熄滅而煤氣泄漏,不斷彌散而終致命。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顫抖着手,如何煮着飯,如何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身邊空無一人,然後一個人平靜的離開了。醉死夢生地活着,而死時卻最清醒。

同樣的年節,父親兄弟幾人喝多了,説起二大爺,想起過去的時光,突然痛哭流涕。我才發覺,很久未見的人,很多場景卻愈發清晰。酒雖香,而微毒,其實很多事物總是美好而易碎。而我,想把它歸結於某個起源。而這讓我想起一個更加陌生的親人,我的爺爺。

爺爺是支援西部從遼寧來到內蒙,唐山大地震後又響應號召離開的,一輩子兩次大遷徙,離了子女。尋他要從內蒙古到唐山,這對於幼小的我來説,算作長途跋涉了。對於即將要見到的老人,我懷着忐忑之心。母親一路上時常叮囑我要禮貌,不要人多時哭鬧,我只是懵懵懂懂應着。還記得下了火車,我們就直奔車水馬龍的市場。那時候,海鮮還是難得的吃食,父親挑了很多螃蟹,活的,張牙舞爪得令我害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螃蟹。

我見到爺爺時,他已經卧牀不能動,甚至不能言語。現在回憶起,他的病也是腦血栓。母親叫我名字,讓我過去。爺爺能聽到,只是“嗯啊”迴應着,我問母親爺爺都在説什麼啊,你是怎麼聽得懂,母親瞪我一眼搖頭,示意我一邊不要説話。母親拿我的照片給爺爺看,説這是你最小的孫子,還提及我的名字。而這個名字似乎已經顯得沒那麼重要了,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曾記得過。而那樣的對話,對於那時的我來説,頗為費解。

那是我能記起來最為坐立不安的一頓飯,蒸出來橙黃的螃蟹,我不敢碰,只知道那很貴。一切都從母親的叮囑開始,變得戰戰兢兢。飯後,在那個小院子裏,爺爺後找的老伴兒給我剪了頭髮,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刺眼,細碎的頭髮紛紛落,就像時光穿梭。

我九歲那年,爺爺去世,父親從唐山坐火車把爺爺的骨灰接回內蒙,葬在了大青山腳下。禮節並不隆重,那天下過雨,洗得萬物一片清醒寧靜。對於爺爺的記憶,我很模糊,甚至連相貌都很難記起,只是從枝枝叉叉的各種描述中,重新塑起。

爺爺也算做那時的國企老幹部,文化人,家境雖不富裕卻也還好。爺爺是個很講究的人,乾淨無褶的白襯衫,黑色油亮的皮鞋,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苟。他的菜是單獨炒出來的,除了要有肉,還必須要有酒才行,如果某天的菜做壞了,爺爺會很生氣。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把酒倒在小酒盅裏,然後慢條斯理地抿上一口,細嚼慢嚥吃了菜。我能想象,酒香四溢的時候,父親兄弟幾人是如何圍站着吞着口水聞着酒香,覺得這是時間最美好的味道。爺爺飯後有時會去跳交際舞,父親幾人才能上桌吃飯。父親生下來是靠小米湯活下來的,而後,他的記憶裏就沒吃飽過。

後來,或許吃飽飯不算作一個問題了,酒卻成了父親兄弟幾人的最愛。還記得當初我問父親,酒有什麼好喝,父親説,你不懂,酒喝起來很香,喝多了慢慢會有甜味,並美其名曰這是文化。而這樣的境界,我至今難以達到。我看見到的,只有一個不能動、不能語的爺爺,以及他曾經愛的酒,在父親的嘴裏,咽喉中,胃中,翻江倒海。

有我小時候的一年冬天,父親出門喝酒,晚歸。回家時醉醺醺倒頭就睡,我推父親的身子,不斷地問怎麼了,他滿臉是血。母親大急,拉着父親趕去醫院急診,萬幸只是騎車摔倒,碰了眼角,縫了針就好。縫針時我就在一旁,看着銀色的針穿過皮膚血肉,很疼。那年的冬天很冷,也會有某個喝醉酒的人,找不到歸途,凍死在街角。

父親到現在還是時常喝多,在多少次喝多了之後難受地説,再也不喝酒了。喝酒後,他變得話漸多,翻來覆去地説自己只是不善表達,教育我走入社會,要能吃苦耐勞。我玩着手機,笑着,告訴他多吃點菜。母親又有些不開心了,給我使眼色,説看看,這就是又多了。

母親讓我再給父親講講,喝酒有什麼壞處,我説我講了這麼多年了,還不是不頂用。關於父親和母親的爭鬥,也多與酒相關。因為喝酒,父親偶爾會做些費解而出格的事情來,酒精,能給你自信,給你脾氣,給你力量,卻終究給不了你智慧。母親也愈發不給情面,偶爾吃飯,對父親橫眉冷對,父親也怨念頗深,覺得外人面前少了面子。他總説,這點酒算什麼,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哪用人管。

今年過年的時候,父親和兄弟幾人又喝多了,表哥拉着他父親説,你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嗎?就是因為喝酒得了腦血栓。大爺昂起頭哼了一聲,説,這和喝酒沒關係,這是祖傳的,頗為自豪。原來有些東西,和血脈無關,卻也代代相傳。但這,終歸併不值得驕傲。

我告訴母親,索性父親偶爾喝多,你也不要總是發脾氣,年齡大了,父親終歸是已經開始意識到身體不如年輕時。以前喝上一斤白酒,他也健步如飛,現在兩酒盅下肚,就是臉色發白,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母親無奈,卻也聽了我的話,總算他們之間因為喝酒而引起的矛盾,有所緩解。

之後的幾日,父親果真有意識的少喝了些,母親也悦然。我和父親講,母親有時候言辭卻是不中聽,但都是為你好。如若因此生氣,便顯得不夠大氣了。父親不言語,但我知道他明白。只是他依舊改不了,吃飯時候就要來點酒。還好父親有經常運動,生活作息也因為母親調理得甚是規律,至少現在看來都還好。我和母親説,定期做體檢是必須的,如果身體無甚大礙,偶爾喝些便隨他吧,有些東西,或許真的就是一輩子的。

我知道男人總要喝些酒,哪怕不愛酒。但活着,就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的。江湖,男人,不羈。或許,都與酒相關。可即便喝了酒,他也什麼都不是,只是他自己。父親説,酒是五穀釀造的精華,是一種文化。我説,凡是被奴役的精神,都不能稱之為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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