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緣抒情散文

週末帶兒子去中國美術館看畫展，據説通過這一方式可使孩子受到藝術薰陶，從而培養他的繪畫興趣。小時候我曾一度痴迷繪畫，沒有老師，沒有畫展，只是本能地酷愛塗鴉，每一張年畫每一本小人書都能輕易激發我最靈性最本真的創作熱情，歲月悠悠，如今滿身的藝術細胞均已退化或者喪失殆盡，現在，我卻終於有幸踏進這座恢宏壯麗的藝術殿堂，而我的身份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母親，恪盡職守地緊緊尾隨着未來“畫家”的兒子，樂此不疲地從事着遞水端凳、揹包拎袋的後勤服務工作，甚至沒有時間緬懷一下自己曾經失落的瑰麗夢想。人生境遇似乎從來不乏這類只可意會的幽默感，何妨自嘲一笑。

一幅中國工筆畫將我深深吸引，既使以外行的角度，仍能真切感知那細緻靈動的筆觸所傳遞出的情感和信息：安適、青春、夢幻般的美。那是何家英的《秋暝》，秋陽明媚，女孩很享受地雙臂環繞抱膝而坐，她背靠的大樹落葉繽紛，一地金黃。女孩梳着齊耳的短髮，雪白的頸項呈現自然優雅的'弧度，身着手織毛衣和棉布長裙。目光撫過畫面，好像可以感覺到滿地落葉如地毯一般鬆軟的質感，棉布長裙的柔軟、纖毫畢現的棒針手織毛衣的舒適厚實，以及那暖暖的温度。女孩並非令人驚豔，只是眉目清秀、淡雅脱俗，整個人如透明的一般，洋溢着青春的氣息。她的目光最為特別，似有複雜的情愫，又似無思無慮，如一束流瀉的月光。

駐足良久，我的心倏忽一動，那畫中人的目光又讓我想起她，我的朋友。我與她從相遇到分離只有幾分鐘，那是一個逐漸褪色的老故事，情節簡單得註定要讓聽故事的人失望吧。

十幾年前，我垂頭喪氣從一個人才招聘會出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失敗，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晴空萬里，北京難得的好天氣，而我只是感到深秋的蕭瑟和清冷，只是聽見耳邊肅殺的秋風，好像無休無止，直到那輕輕的一聲“喂”（抑或是“嗨”？），我急忙停住腳步，發現她已站在我面前了。她自然而然地對我微笑着，目光如一束流瀉的月光。她説：“你身上帶錢了嗎？今晚我還沒錢吃飯呢”。

我忽然明白了，她和我雖素不相識，卻來自同一個部族，同樣擁有大把虛擲的青春時光、不切實際的美麗夢想、空空如也的錢包以及胃。

沒有一秒鐘的猶豫，我把僅有的一張十元鈔票遞給她。

她接過錢，淡定而從容。她説了一聲“謝謝”，或者沒説，還是自然而然地對我微笑了一下，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就像剛才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過來一樣。

那段日子，我正在做一個有關食物量化的實驗，按照嚴格設計的流程，經過精準無誤的計算，我得出的實驗結果是：以兩個肉夾饃作為晚餐，有一點超標；而以一個肉夾饃作為晚餐，顯然有一點不足，但是完全符合“晚飯八分飽”的國人傳統養生之道。我對這一實驗成果非常滿意，欣然選擇後者並身體力行，如果從現在風行一時的理財學的角度考證，我那時也算無師自通，表現出卓爾不凡的理財專業素質。可想而知，當天晚上我用一杯白開水代替了一個肉夾饃，但是很奇妙，我一點不覺得餓，反而精神煥發，比剛剛享用一頓豐盛的法國大餐感覺更好，絕望已轉為希望，煩悶已轉為快活，生活的笑臉也似乎隱約可見，改變太過突然，而原因卻如此簡單：我，這樣無助這樣卑微的我居然有能力幫助了一個人，一個如我一樣漂泊異鄉的人。對我而言，這件事的意義遠遠超出了“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層面，那不啻是一次深入靈魂的救贖。

那以後很多年，我忍不住從擦肩而過的人流中徒勞地尋找她的身影，而她始終沒有再出現。我只是想要真誠地向她道謝——這聽起來有些做作，其實很多話都是這樣，不説時渴望一吐為快，説出來又似有幾分矯情，所以沉默是金——道謝的理由足夠充分：第一，她沒有要幾百乃至幾千塊錢，如果那樣，我只有羞愧，因為十塊錢已是我那時承受的極限；第二，她沒有提出金錢以外的要求，試想如果她需要我捐一個腎臟救命，不用考慮手術後果，只需想一想充斥消毒水味的醫院和冰冷的醫療器械就足夠讓我落荒而逃。有時我想，也許她來自另一個星球，而她肩負的使命則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成就一隻小小螢火蟲的生命之光，拯救一個低能、自私且絕望的靈魂，給我重生的勇氣和信心。

漫長的時間會帶走許多東西，包括青春的容顏，但是時間也讓一些東西沉澱下來，安住於心靈深處最隱祕的角落。一切只是緣分。雖然僅有一面之緣，而我始終認為她是與我心靈相通的朋友，一個神祕特殊、不知名姓、不知出處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