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的隨筆散文

來源:文萃谷 1.17W

三十二年前,我四歲。時值除夕,沒有月光,寒冷昏黑。家家關起門就着昏暗的油燈蒸年糕,包餃子。但是村東頭的草垛下整夜卻有兩個女人晃動的影子在徘徊,走走停停,時唱時笑。

瘋女人的隨筆散文

我縮在祖父懷裏,早熬困得不行了,但是仍然不願意去睡,我等着穿新衣。

娘説,瓜女子,去睡吧。

我倔強的説,不,我要穿新新。

娘來火了,走過來,在我屁股上拍幾下,吼道,再不睡,就給你先封個年。

我哇哇大哭,祖父説,趕緊住嘴,再不住嘴,就把你送給那兩瘋女人。

我果然不敢再哭,摟着祖父的脖子,乖乖上牀睡覺。

年七年級,餃子早已上桌,我強塞幾個下去,穿起新衣就往外面跑。兩歲的弟弟跟在我屁股後面叫:姐姐,等一哈,姐姐,等一哈。我剎住腳,一本正經的説,那裏有瘋女人,瘋女人最愛吃小娃。

弟弟果然不再跟我,我撒腿就向外跑。跟着幾個本家的哥哥姐姐一羣一夥拜年去。

拜年有趣!走到哪裏都忽啦跪一院子。嬸子大娘爺爺奶奶就從屋裏忙不迭迎出來,一邊説着“不要磕了不要磕了”,一邊顫顫微微的掏手娟。我知道,重頭戲開始了,長輩們要給孩子壓歲錢。

來,東東一毛。

來,紅紅一毛。

拿到錢的,歡天喜地,往外跑。

我個子小,跪在最後,生怕二婆看不見,我喊,二婆,二婆,還有我。

二婆將我扯起來,笑,二婆怎麼會忘了菊菊呢。二婆把嶄新的一毛錢放在我手裏,我興奮的正要跑開。二婆説,別急,二婆還有吃貨給你,説着就從衣袋裏又掏了一塊糖給我。我想,這回可是賺大發了,拿着糖正想跑出去給紅紅和東東顯擺,迎面碰到了小大帶着他的新媳婦給長輩拜年。新媳婦穿得新鮮,戴花翠,抹胭脂,走到哪裏都是焦點,四歲的我盯着新媳婦看,新媳婦倒也大方,拉住我的手,讚道:“這不是翠嫂嫂家的`女麼,長得靈醒的很。”小大逗我,“菊菊,長大了讓二婆也給你説個好婆家。”我叉着腰,指着小大説,“我回去告訴爸爸,説小大教我説壞話。”一屋子的人笑翻了天,小大將我扛在肩膀上,跑了幾圈,我殺豬似的大叫大哭,新媳婦説,“瘋女人來了。”我立刻噤聲。

新媳婦給二婆拜完年後,小大揹着我給祖父拜年,經過村口的草垛子,我嚇得摟住了小大的脖子,小大笑,“你不是膽大麼,怕什?”“瘋女人吃小娃。”我老實的回答。小大那時和新媳婦剛剛結婚,好得蜜裏調油一般,他們逗我,多半是想到了自己未來的小寶寶。我緊閉雙眼,不敢看那兩個瘋女人,我能夠聽見兩個瘋女人在唱歌,唱的是什麼不記得了,但是,她們一個哭,一個笑,令後村的新年顯得與眾不同了起來。其時,那是七十年代末,温飽已經解決,醫療已有一定保障,只要家人願意給她們治,她們也不至於淪為乞丐,然而,兩個瘋女人的孃家遠在天邊,無人撐腰,我娘屢屢歎息,這兩媳婦太造孽了,姓黃的這家人和姓武的這家人太沒良心了。

物質貧乏時代的人們憨厚又狡詐,大方又小氣,貌似公允又十分偏心。黃家和武家分別從四川和貴州兩地買來了媳婦,在媳婦生了娃娃,瘋了後,留下了小的,趕走了大的。然後還對小的説,瘋女人吃小娃。十幾年後,當我長成一個半大姑娘時,我甚至看到過黃家的那三代人,站在藍天下,訓斥瘋女人,推搡瘋女人的情景。瘋女人不會哭,只是嘻嘻哈哈的笑着,笑着。我推着自行車,逃也似的跑了過去,走了好遠,才想起,怎麼武家的那瘋女人不見了。

放下書包,水也沒喝一口,我問娘,“武家的那個瘋子怎麼不見了?”那時我已經略知人事,不好意思説女人這類的粗話。娘反問,“是麼,瘋女人不見了?難怪這幾天晚上只聽見笑聲,聽不到哭聲了。”

爹捅捅孃的道拐,問:“哎,你還記得那兩媳婦剛進後村時的情景麼?”爹和娘在我面前從沒喊過對方的名字,只是用哎來稱呼對方。娘説,“記得,那兩媳婦長得很排場,武家大兒結婚那天晚上鬧新房的人將人家的牀都擠塌了,黃家的那媳婦長得雖然沒有武家的媳婦排場,但是,那媳婦會識文斷字,打一手好算盤。”

我一聽來了勁,追着問,:“好好的人,怎麼就瘋了?”爹説,“聽説黃家的那媳婦人家自談的有對象,活活被家人拆散了,嫁到後村後,黃明娃那個莽夫三天兩頭打人家,黃明娃他媽更不把她當人看,被活活的逼瘋了。至於武家的那媳婦,原本就有點瘋癲,結婚後他們捨不得給看病,瘋病就更重了。”

爹和娘説完,歎口氣,對我説:“丫頭,好好學習,長大了考到外面去,咱們後村太落後了。”三年後,我考上了大學,接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天,小大來串門時,帶來了一個消息:黃家的瘋女人死了。

瘋女人的孃家終於來人了,瘋女人的哥哥跪在靈前哭得抬不起頭,黃明娃的娘上前攙扶起來人,哇哇大哭:“我那苦命的媳婦呀,你咋就走了呢……”還是瘋女人的哥哥將親家伯母扶了起來。我擠在幫忙的人羣中,不忍再看下去。正要走,黃明娃叫住了我,“秀才女,幫忙寫副對聯吧。”他説話間,早有人伺候好了筆墨,我問:“嬸嬸叫什麼?”黃明娃撓撓頭,向他娘發出一個求助的眼神,他娘假裝沒看到,將頭轉到了一邊,娘説,“叫芳翠,姓什麼就不知道了。”黃明娃積極而快活的回道:“姓王,王芳翠,錯不了。”看着他開心的表情,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掉進了冰窟窿,不敢掉眼淚,我提筆寫輓聯:

青天白日,魂歸何方?

柳暗花明,早登極樂!

“橫批就叫,痛悼芳翠。”對長苗正天站在我身後説。我擠出一絲笑,應了一聲,寫完字,不再理他,心道,你是隊長,你明明可以出面管管的,直到人死了才露個臉,算什麼。

痛悼芳翠,果真是痛悼麼?我倒是不知道了。寫完輓聯,沒有吃飯,我就回了自己家,晚上二婆來串門時告訴我,瘋女人的裝裹很好,裏三層外三層全部是綢緞,棺木是上好的松木,黃明娃還請了吹鼓手,瘋女人的哥哥非常滿意。

十多年過去了,黃明娃的孩子也大了,沒上過多少學,只好到外邊做民工,聽説現在流落到江蘇回不來了,連他爹去世他都沒能回來摔孝盆。

事到如今,我才敢揣想當時瘋女人的心情。讀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回孃家》,説到鄉間女子在婆家吃苦熬累,回孃家是一生的盼望和短暫的幸福間歇。瘋女人,自從被賣到後村來,一次也不曾回去過。她沒有見過愛是什麼樣子,沒有摸過幸福的鼻子尖兒,所遇之處是苦是累是艱難和背叛,而且被背叛之後,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手裏。這個有文化的女子,不會反抗,也不能反抗,她哀怨,她傷感,她在萬箭攢心的時候本能的逼瘋了自己,她用笑,用自己的生命來抵抗這巨石般轟隆隆砸下來的一切。

時常讀詩,卻發現想從裏面找一首能夠切合瘋女人的境遇的非常難,因為沒有。古詩沒有。現代詩也沒有。

也是,兩個瘋女人而已,又如何入得了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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