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周曉楓的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2.4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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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周曉楓的經典散文

十多年前認識周曉楓時,她正在《十月》當編輯。以後她又兜轉幾個地方,最後終於成為無拘無束的專業作家。其間我和她聯繫也不多,卻始終固執地認定她是一個內心柔軟的人,也是一個略帶羞澀的人。顯然,這與她的公眾形象有些不符,如此定論與她,説不定會受到“抨擊”。因為在許多人眼裏,她是酷烈的。她特別喜歡“攻擊”,伶牙俐齒,眼到嘴到,幾句話就把人逼到角落,讓人家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尷尬一笑、搖頭無奈。最近接觸稍微多了一些,我赫然發現她的“攻擊”是有選擇性的。她“語言暴力”的對象,都是智商、情商很高的好友。她從來不對初次相識的人、語言遲鈍的人“發瘋”。像我等反應遲鈍、她説第三句話自己還在琢磨她第一句話何意的人,她表現得相當柔和、祥和、親和,原本提在手裏的刀槍棍棒、斧鉞鈎叉,瞬間了無蹤影。仔細品咂她所有的“暴力”,看似沒有章法、貌似一片雜亂,其實心中早有既定的規則。所以這個語速很快、反應靈敏的北京大妞,做人、作文都頗受歡迎,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歡聲一片,無論她做什麼眼花繚亂的事,似乎都能得到眾人一致的“諒解”。

但,渾身鎧甲的周曉楓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數月前一起採風浙江湘湖,在錢塘江邊等待漁船時,偶然扭頭,發現她站立岸邊,剛才還歡聲笑語,忽然目光悠長地眺望水面,安靜沉思,全沒有了餐桌邊吃河蟹時的張牙舞爪、歡蹦亂跳。

無論什麼人都有百轉柔腸之時,道高一尺的政治家,魔高一丈的哲學家,還有精神通達四海、面壁也能飛翔的聖人,都有一張旁人迷亂、只能自己辨認的“心靈圖譜”。那一刻異常安靜的周曉楓,與她平日風格完全異樣。那片刻凝住雙眸、出神眺望江水的周曉楓,突然呈現出了孤獨、脆弱、柔媚、感傷的多種層面。雖然很快又手舞足蹈,但面對浩蕩江水時那短暫迷茫、悵然的凝神,已經卸掉了平日滿身的鎧甲。直到這時,我才恍然看見多少年以前一位文壇老者向我描述的一個場面:那年周曉楓到南海潛艇部隊採訪,從戰士們生活、戰鬥的潛艇下來,回到岸邊上,忽然雙眼淚花閃爍。眾人細問緣由,原來她是為戰士們那艱苦卓絕的生活環境而感動。

渾身鐵甲、手拿利器的周曉楓,其實內心一派柔軟,彷彿流淌、漫溢、閃亮的綢緞;她把最為獨特、只有她知的情感,全都留給了內心的自己,留在了迎風飛揚的令人驚豔的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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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時的周曉楓,肯定也不會歇息,她的精神一定在飛翔,像候鳥一樣飛翔。

是的,候鳥。

她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名字就叫《有如候鳥》。

這是一篇主線清晰、思緒飛揚、回味綿長的“大散文”:湖北、江蘇、北京、加拿大、北京、肯尼亞……北京出生的年幼的“她”……從1974年到2016年的人生片段;鳥類遷徙與“她”的遷徙相互呼應、彼此關聯。在“鳥兒和她”共同飛翔中,閲讀者看到了作家在敍事與敍述兩方面所追求的陌生化效果,還有感人的心靈震顫。必須承認,這是當下讀者最希望作家所呈現的作品面貌。

閲讀《有如候鳥》,內心始終處於一種揪緊的狀態,剛剛鬆緩,不得不繼續揪緊,轉而震撼,始終在跌宕起伏中讓人無限感懷。

寫作高手所呈現的心靈震撼,絕不是大呼小叫、聲嘶力竭,而是來自於作者細微之處的隱祕描寫。比如作品開篇,講述了“她”離開出生地北京、來到遙遠的湖北外婆家,“她”對這個世界產生的經驗是這樣的:“蛛網懸掛蟲屍,只剩萎縮、乾透的皮殼或殘肢——那是她最早見識的世間陰謀,輕盈又晶瑩,美若魔法。”但是這樣的經驗又來自哪裏呢?竟然是來自善良外婆那個“刺繡的繃架”。以後“她”正是帶着這樣的涉世經驗,開始了居住地的變化、開始了遷徙。每一次遷徙都會給“她”一次撞擊,這樣的心靈撞擊,當然來自鳥兒,來自一個又一個的陌生地域,來自世間的經驗。

比如在新的地方,“她”看到了可愛的鷗鳥:“戀愛主動方通常是雌鷗,它們在雄鷗身邊嬌嬌滴滴、哼哼唧唧,親暱地挨挨碰碰。”“她”在魚市也看到了鷗鳥的另一面:“店家用利刀刮鱗掏腹,赤紅的腮、乳白的鰾、灰的胃、黑的膽囊……大堆被扔掉的魚內臟。”那麼漂亮可愛的魚兒,被人類變成了那個樣子,“她”會怎麼想?但還沒有完結,“她”又看到了可愛的鷗鳥對於魚兒死亡後的驚異行為:“鷗鳥狂喜而來,又帶着狂怒搶奪。它們一邊爭食,搶掠破碎的臟器,一邊淒厲尖叫着相互打鬥。”

面對不斷轉換的“人與鳥兒”的場景,年幼的“她”的內心世界又會怎樣?這時候作者寫道:“她知道,優美背後,隱藏着祕密的殘忍與不堪。”閲讀到此,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心中的疑問卻還在繼續盤旋,依舊替“她”擔心。

“她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麼?是美麗鳥兒的“殘忍和不堪”,還是人類的“殘忍和不堪”?抑或人和鳥兒的雙面人性、鳥性?

把文字變成洪水波濤的`周曉楓,忽然不説了,戛然而止,留下了巨大而又誘惑的沉重的空白,就像她用堅硬鐵甲包裹起來的柔軟綢緞。閲讀者,你只有像個勇士那樣去砸開鐵甲,在刺人鐵屑的狂風飛舞中,才能欣賞她包裹起來的驚人的綢緞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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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的寫作“一直偏愛口音很重的文字”,如她性格一樣,總是把內心絲綢般的柔軟隱藏起來,然後變成無數把凌厲的飛刀,上下飛舞,將塵沙揚起,把世間善惡看仔細,然後又在絲綢之舞中塵埃落定,繼續慢慢回味滴血的刀尖。不,還要把那滴血的飛刀,繼續放在綢緞之上。她似乎特別喜歡這種強烈的反差,在這種強烈反差中去蕩平心中所有的生活皺褶,繼而與閲讀者一起泣淚舒展,共同探望前方螢火一般的微弱亮光。

比如《有如候鳥》中的“丘比特讓人中箭,哪有不流血的道理”“驅使偉大行動的,可能出自基礎乃至卑微的目的”;比如另一篇散文《離歌》中的“長期在自由裏才能養成那種百無禁忌的天真”“我們可以挑釁上帝,但必須臣服死神”;比如她早年散文《惡念叢生》中的“最有效的謊言並非全然的欺騙,而是局部的真理,最具殺傷力的,有時竟是那些看起來憨厚到笨拙的人”“凡人的平庸之惡,是不易辨察的”;還比如《浮世繪》中的“人心千瘡百孔,盛不住一滴懺悔的眼淚”“我們習慣了,河水會有血液那樣的粘稠度,空氣會有固體般的重量和煤煙般的氣味”……

周曉楓的書寫,總是讓我想到了亞里士多德曾經告誡人類生存、思考的經驗——“不要用斧頭去開門”。顯然,周曉楓深諳其理,所以她不用斧頭,而是用飛刀。斧頭可以洞開大門,清晰看見大門裏面一切,但往往會轉瞬即逝。飛刀不成,雖打不開大門,但是可以看見刀鋒處透過來的光亮,更可以讓我們去警醒駐足,去仔細地琢磨。因為只有長久的回味,才能永遠心中牢記。

周曉楓的散文,不僅有“口音很重的文字”,也常有“重口味的警言”。這在散文寫作中會經常出現。但是如何把它們鑲嵌在敍述進程中、不打擾敍述的節奏,不會顯得突兀,這是值得注意的。顯然,周曉楓對此早已爛熟於心,像《有如候鳥》等知名篇章中警句、警言的出現,絲毫都沒有打擾閲讀的節奏,而且驚人警句也沒有漂浮在敍事進程的表面上,一切“敍述手段”都悄然擰結在整體敍述之中,看上去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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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寫作者,總是讓筆下的人物去流浪、去飛翔,永遠不會在一個地方持久駐足。約瑟夫·康拉德在他的小説《在西方的目光下》是這樣,他筆下的人物,從聖彼得堡到日內瓦,再從日內瓦回到聖彼得堡;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也是這樣,從莫斯科到耶路撒冷,再從耶路撒冷回到莫斯科。只有讓人物和敍事流動起來,才能產生氣流,才能在陌生背景下產生新的美學意義。周曉楓的《有如候鳥》《離歌》《惡念叢生》也是這樣,所以她才由衷地感歎道“深信這個世界有多少遷徙的腳步,就有多少流浪不羈的靈魂”。

《有如候鳥》是周曉楓一篇重要的作品,我曾經聽許多人跟我講起過這篇文章,這也是為什麼新星出版社不久前為周曉楓結集時,“不加思考”地用這篇文章做了書名的原因。因為這篇文章在呈現周曉楓寫作理念的同時,還真情表露了她的生活脈搏,並且動用了小説等虛構手法的寫作。比如閲讀《有如候鳥》時,假如從傳統散文定義去讀,可能會從“她”中讀出作者從小居所不定、始終遠離父母,繼而聯想到作者如何剛強、堅硬,如何在先發制人之下才能保護自己的生存本領。其實不然,周曉楓童年、少年時代始終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她不過在傳統“真實散文”的基礎上,做了某些技術上的“手術”。

也正因此,她文學上的每一次“遷徙敍事”,都要放到自然界上,也離不開動物界的生死存亡。比如《有如候鳥》中,當“她”“遷徙”到肯尼亞時,“她”看到了這樣的場面、有了這樣的思考——“角馬甚至躲避較淺的安全地帶,蓄意選擇危險區域,似乎獲得面對生死的勇氣比獲得僥倖的機會更為重要。”

周曉楓羨慕候鳥精神,羨慕候鳥把闊遠天空作為自己的生存背景。其實這所有的羨慕背後,是忠於她自己的內心情愫,因此她才發自內心地歌道:“即使星光照耀下的故鄉已然死去,候鳥已然堅定地飛往它們的墓地。”

最後還有一點需要説明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用“我”的視角寫作散文,似乎已經成為“散文標配”,成為絕大多數人的書寫習慣。但《有如候鳥》拋棄了“我”,改用第三人稱。當然這距離作者所追求的“我希望把戲劇元素、小説情節、詩歌語言和哲學思考都帶入散文之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改變,但,畢竟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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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一位不斷自我挑戰的寫作者,正如她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有如候鳥》的後記中所説的那樣,寫作者和他的題材之間,應該保持一種互為危險的生死關係。這種“生死關係”的寫作理念與寫作精神非常值得我們尊重。她在令人敬佩地拓寬散文邊界的同時,也真的在像候鳥一樣執着地飛翔,盡一切可能開拓散文新的疆域。

周曉楓,她為什麼喜歡像候鳥那樣的飛翔?還是讓她自己的文字,作為解釋的理由吧——

候鳥中的許多,死於跋涉或飛翔的中途,死於沙漠、森林、灘塗、積水或極地,死於天敵的追殺和自身體力的衰竭,死於變幻的雲層和氣流,死於不屈的心…… “死於不屈的心”,多麼令人激昂而感動。

透過傷感、悲壯、雄渾的文字,去問詢周曉楓的內心世界,這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不過,更加讓人感興趣的是,到底怎樣的面貌才是她的真實面貌?

那天跟她聯繫稿子的事,她告訴我正在“百花文學獎”的頒獎現場。事後看照片,發現“頒獎嘉賓周曉楓”與“吃蟹達人周曉楓”完全不同,站在舞台上的她,端莊、大氣、嫻靜、舒雅。

哪個才是真實的她?想要得到真實的答案,我想還得去閲讀她的文字。因為只有在文字的縫隙中,我們才能看見真實的她,才能分辨出來哪是“飛刀”,哪是“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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