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事散文

如果世上的一切都平均分配，山中有直樹也有歪材，世上有善人也有惡棍，我也就明白了陳公營的野物何以特別多。

夏秋之際，那花腳山蚊成團追人叮血，稍不留神就如神風敢死隊鑽進人的眼裏喉間。蛇更是到處都見，走路時冷不妨纏在腳盤上，如草鞋帶，甩都甩不掉。野蜂也多，隱在樹梢，或者草底，一個疏忽，腿上麻辣辣生痛，間或成羣的追來，在你頭頂嗡嗡不休，你便只能伏地不動，以圖矇混過關。最可惡的是老虎，常在夜間遊蕩，有時餓得慌，大白天也和人打照面，兩隻燈籠般的眼如鬼火死死盯住行人，令你不寒而悚。

我沒有見過傷人的老虎，但我爺爺見過，我父親也見過，村子裏的好些人都見過。劉郎中就在一場虎事中死去。

對於劉郎中的死，村子裏傳説眾多。最可靠的是説，一個夜裏老兩口在牀上睡下了。屋外頭冷，被窩剛顯得暖和，就聽見敲門聲。那聲音怪怪的，像是有人拍門又像是用手撓。劉郎中問了幾聲，沒人應答，隔窗一看，白茫茫月光下，一隻老虎拖着一條細尾，竟半立如人。老婆啊一聲嚇癱了，劉郎中心裏直説：“壞了，我行醫一輩子，沒做什麼惡事，這畜牲今日竟要我的命來了？”老虎不去，郎中隔着窗子對虎説：“老虎，你是來吃我的嗎？我一把老骨頭，有什麼好吃的？真要吃，我也沒有辦法，你不要把我的'門推壞了，我自己開。”把門打開，老虎並不進來，只看着他。劉郎中疑惑説：“你不吃我，那要做什麼？”虎只是不走。劉郎中感到奇怪，又説：“難道你請我治病？那你就後退三步！”老虎真的後退三步。劉郎中只好跟虎去，老婆抱住不放，劉郎中回過頭來説：“反正是死，隨它去吧！”虎在前面邁着牛蹄子大的爪子，劉郎中在後頭跟着，高一腳低一腳，趔趄走過一個又一個山巒，最後轉了一個圈，來到一高聳草叢下。但見草叢下卧着一虎，一動不動，見有人來，抬起比籮還大的頭。嘴角鬍鬚如鋼絲，也如亂草。劉郎中低頭一看，發現這隻虎的鼻子上腫着一個面盆大的膿包。他戰戰兢兢不敢走前，卧虎長嘯一聲，那嘯聲似絕望中的哀求。劉郎中膽子大起來，從身旁撿起一截尖樹枝，對着老虎鼻上的膿包猛地一戳，那虎慘叫一聲，膿水噴濺而出。劉郎中撒腳就跑，一口氣跑到山下，爬在樹上呆了一會兒，見沒什麼動靜，藉着月光摸索回家。回到家時，天已經大亮。

給虎治病的事一傳開，村子裏沒有人不起一身雞皮疙瘩，又人人驚奇，説這老虎會請人看病，恐怕差不多成虎精了。劉郎中睡了三日三夜，起來後性情大變，再不肯多説笑話。但是一個月後，虎又在一個夜裏抓他的門。他拿了一把齊頭刀，開門要和虎拼了，那虎卻轉身走了。白茫茫的月光下，兩行倒寫的“個”字形腳印一個接着一個，從門口一直延至村外。門口放着一個白玉手鐲。他明白了這是給虎看病的回報，可射向村外的“個”字形腳印，劉郎中卻一直猜不透。懂事的人説，這“個”字形腳印是虎催人搬遷，不然，必有災禍降臨。

半年後的一箇中午，老虎叨走了劉郎中的老母。老母手抓着路旁的樹枝，一路掙扎，樹葉子盡被捋光。劉郎中順着路趕去，過坳時攔在老虎前頭，舉起鳥銃，對着虎頭扣下板機，“啪”一聲火熄冒煙，鳥銃就是不響。老虎看他一眼並不趕他，轉身消失山谷。劉郎中換好火熄，對着山谷扣動板機，“轟”一聲響徹山谷。劉郎中當時氣絕，發誓永不玩槍。待傍晚找到老母，只剩一條腿和一隻手，劉郎中深感罪孽深重，對老婆説：“我學醫是為人解災難的。這老虎傷了多少人性命，現在連我的老母也不放過，我真是瞎了眼！”就瘋跑起來。老婆去追，他就在猛虎跳牆的涯頭上跳下去。

村裏人都為劉郎中的死痛哭流涕，但對虎的評論卻有着不同的看法。有人説，老虎已經告訴了劉家要搬遷，算是義虎，但劉郎中偏是不信，當然終究要應了。

畢竟虎傷了人，村裏人自動聯合起來，請來捕虎能手，卻始終沒有發現虎的蹤跡——陳公營的老虎竟自動滅跡了？山裏沒了害人之物，路上行人也就多了起來。劉郎中的兒子劉娃便牽頭，十幾户人家籌資修起山路來。修了三年，才修了三公里，但他們有韌性，決心繼續修下去。路還在延伸，華南虎的印記卻越來越模糊了，眾人仍囑我記之。

僅僅一兩代人，老虎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曾是一個怎樣威武的生命。一個一度把山民攪得暈暈乎乎，將自己的強大揮灑到如此逍遙地步，然後又在轉瞬之間演譯成一個悲劇性的符號。説起來虎吃人，人也打虎；虎吼鳥，鳥也拉屎。在強者和弱者面前，它似乎沒有佔到很大的便宜。甚至，我們還要感謝這些強悍生命的追逐，是在與它們的抗衡中，我們才學會了用火，學會了製造石器、箭矢，學會了集體作戰。所以，許多部落的圖騰，既有對強者的敬畏，又有對它的感激，如龍，如虎，如鷲。

那天，我站在梅花山虎園裏，呆呆地抽了半包煙，一種燒焦的滋味，瀰漫着樹叢，瀰漫着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