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棗情思的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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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喜歡棗,我的成長沒有離開過棗。在我記事起,便是北屋門前兩顆粗大的棗樹和院子裏滿滿的曬紅棗。

紅棗情思的抒情散文

小時候,我因病住在姥姥家,姥爺早早去世,姨姨們都出嫁了,姥姥只一個人過。姥姥説話腔調和我們不一樣,聽姥姥説,姥姥是外地人,家裏窮,跟着父母要飯來到山東,因為姥爺善心管了她們全家一頓飽飯,父母就把姥姥嫁給了姥爺,當時姥姥才十五歲,姥姥還有個妹妹,嫁到了肥城。姐倆曾經見過一面,但是,姥姥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有回過老家。

姥姥家有一百多棵棗樹,在村後的樹林邊。每逢棗樹快出芽的時候,我都要陪着姥姥去澆樹,姥姥踮着小腳,我與姥姥抬着一小瓦罐水,挨個挨個地澆水。樹很粗,樹皮乾裂,虯枝突伸,像老人乾枯枯的臂膀,有的還掉去了半截樹皮,光禿禿地站着,樹下地面上一層白花花的鹼,像是誰撒了一層厚厚的鹽,柳樹很少,幾乎每棵樹頭上,都有乾枯的樹枝,多數都已經枯死,有的樹幹光禿禿的,只剩下幾根枝條上還有綠葉,還有的樹頭乾枯,樹幹的頂部分叉處,竄出一堆堆一簇簇的綠芽子。

林子邊上,有一些茅草,零星地有點綠芽,點綴在白花花的鹼土中,個別幾棵舉着毛絨絨的茅草穗。邊上那窪長得稍微旺盛點的茅草,我很早就已經把它翻起,刨出了紅的,黃的,白的茅根,和小夥伴們嚼着吃了,那甜絲絲的茅根,在青黃不接的初春,給我們小孩子們帶來了意想不到滋潤和快樂。

過麥的時候,棗樹開花了,滿林子的棗花香,還有一種甜兮兮的蜜香。樹上數不清的蜜蜂,嚶嚶嗡嗡地叫着,飛飛停停,在一枝子棗花上聞聞,站上去,走走,然後再撲閃着翅膀又飛到另一枝子上去,全然不顧周圍。這時候我和小夥伴們常常不顧姥姥的警告,偷偷地到棗林裏去,小心地躲避着棗樹刺,慢慢地伺機尋找機會,逮捉蜜蜂。我們會趁着蜜蜂落在棗枝上的當兒,猛然用兩個指頭捏住蜜蜂的身子,任蜜蜂嗞嗞地叫着,尾部弓伸着帶着毒液的鰲針,伸來伸去。然後我們把蜜蜂一分兩段,拽出那一滴液汁,用舌頭一舔,美美地嚥下去。把蜜蜂頭部一扔,小心地把它的尾部扔在一邊,蜜蜂的毒針仍然一翹一翹地掙扎着。

都説死蜂子,活毒針。我們常常被蜜蜂蟄一下,有時不小心,感到胳膊上一疼,趕緊用勁捏住,避免毒針鑽到肉裏去,然後狠勁擠出一點血,拔出毒針,跑回家用鹼面稍微洗洗,過一會兒或者第二天,被蟄的地方,表皮會略微有點兒紅腫發硬,不過並不影響我們繼續抓蜜蜂喝蜜。當然,也有時候被蟄了臉,滿臉虛腫,像個南瓜,疼好幾天,不能出門,浮腫得一隻眼睛睜不開,另一隻眼睛只剩下一條縫。

説不定哪一年,會有一兩個南方人到這片棗林裏來放蜂割蜜。他們把蜂箱擺放一圈,在中間紮起帳篷。我們常常會圍在附近觀看,半是因為他們釀的蜜,半是因為他們碗裏的白白的米飯。他們有時候和我們説話很和氣,但是他們之間説起話來常常嘎啦嘎啦地一大通,很快又聽不清。他們走的時候會送給姥姥幾斤蜜,姥姥會這些蜜留存到第二年棗花再開的時候,村裏的人不管誰家的孩子頭疼腦熱,患感冒咳嗽,都會來到姥姥家倒上一點。

玉米開始沒過膝蓋的時候,雨水逐漸增多,棗樹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麥粒大的小棗,像一個個小小的饅頭,個個尖尖刺刺,但是過不多時,就會落掉,真正剩在枝上的小棗並不多。一場雨過後,棗樹下往往落了一地的麥粒大小的小棗粒,我們常常撿拾着那些小棗粒,回家後曬乾,做粥喝。

豆苗着壟的時候,小棗已經長到溜溜蛋大小,這時候,姥姥常常在棗林裏看護着,生怕誰家的小孩子們來禍害棗子,當然這也擋不住我們這一幫小孩子,這時候棗發哏,有點兒澀,我們常常摘下棗子,咬一口,不好吃,便隨處扔掉,姥姥看到以後,就拿起杆子邊喊邊攆我們,我們就會跑掉,姥姥追不上我們,就會斥罵我們一頓。過一會兒,我們又偎到姥姥跟前,姥姥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情。

快進農曆七月,有棗樹的人家,家家户户安排一個老人看着棗樹,生怕壞孩子禍害。樹上的棗子還不成熟,不過我們還是偷偷地摘來吃,姥姥有時也告誡我們,吃的時候一定要把棗尖先去掉,否則會長疙瘩癤子,開始的時候將信將疑,後來真有小夥伴得了癤子,就害怕了,每逢吃棗的時候都會把棗尖尖啃去,有時候還會故意地肯下半邊去,惹得姥姥好一陣罵。

姥姥好喝茶,有時候東北的大姨會託人送上幾斤來,但是從這時候開始,姥姥往往把一些颳風吹掉下來的青棗,放在灶膛裏燒一燒,扔到壺裏,泡上熱水,當茶喝,隨着熱水的浸泡,壺水裏飄着淡淡的棗香和糊糊的味道,水甜兮兮的,別有一種味道,至今我仍然保留着這種習慣,甚至在家泡茶的時候,也扔上幾個紅棗,而且是燒得有點糊糊的棗子。

快到七月十五了,樹上的棗子開始青中泛黃,尤其是樹尖上的棗子,一枝枝,一串串,垂懸着掛在枝頭,格外喜人。

那段時間,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院子裏一邊一棵,兩棵粗大的棗樹,像圓圓的大傘蓋,上面掛滿了棗子,一串接一串,樹尖上朝着太陽的棗子,有的開始上絳,有了點紅色。

當時我九歲,我們家五世同堂,早已分家過日子,老奶奶有病,難以起牀,但是精神很好,我和哥哥家的小侄子,小侄女經常跑到她跟前去,有時還逗得她很開心。

小嫂子從小患有結核病,身體向來瘦弱,人小又弓着腰,聽奶奶説,病情又加重惡化,但是嫂子看到我回家來,硬是爬到棗樹上,用杆子撿着有點紅的棗子,給我摘了一小簸籏,她還説等棗子熟透了,她要給我們小孩子們做醉棗吃,然而,兩天後,嫂子半夜吐血,被送到了醫院,回來的時候,嫂子是用被子包着回來的,嫂子還是沒有等到棗子熟了,嫂子死的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風颳得窗户櫺子響,兩個小侄女還不懂事,只是那個最小的侄女哭鬧了一夜,我清楚地記得第二天天晴光光的,樹底下,地上落了一層帶紅不紅的棗子,大多數都被蟲子咬過,或者鑽了孔。

老奶奶早就掉沒有牙了,滿嘴牙齦,一笑起來,和沒長牙的小孩子似的,老奶奶喜歡吃棗,我們就把棗子在鍋裏蒸熟了,剝去了皮,把棗瓤送到她嘴裏去,老奶奶晃動着嘴巴,嗚咽着,嚼着。她吐字不清楚,説話時像漏風一樣,不過我能翻譯出來,她告訴我們説我們小時候多數都是靠吃蒸熟的棗瓤長大,孩子小,卡不着,棗子既甜又軟,能充飢,又頂食,孩子又乖又不鬧。她還囑咐説等棗子熟了,要省着吃,這麼一大家子人,要想法吃到明年五月端午做粽子,那時候的棗子很貴的。第二年春天,老奶奶喝了一杯棗糖水後閉上了眼睛,告別了這個她引以自豪的五世同堂的家,這個她從年輕就獨自支撐起來的家,因為我們家好幾代都是單傳,而且男當家的都早早去世,直到老奶奶進了家門,為我們家改了風水換了門風,延續到五世同堂,孫男嫡女一大家,周圍的人都説是我老奶奶行好,接濟別人的原因,到現在,一些老人説起我們這一大家人來,還會説起我老奶奶的恩。

七月十五棗紅腚,八月十五棗精光。沒到七月十五,樹上的棗子就紅了一大半,有全紅的,有半紅的,有紅腚頭的,還有一些青的。紅綠摻和,相間交雜。這兒一棵,那兒一棵,高低不一,大小不等,一枝枝,一串串,倒懸着掛在枝頭上。

人們早就耐不住誘惑,扛着長長的杆子,早早地去打棗。村前村後,村裏村外,場院林子,到處都是杆子打擊棗樹枝子的噗啪聲,男人晃動棗樹,樹葉相碰的嘩嘩聲,棗子落地的霹靂啪啦聲,大人孩子們被落下的棗子砸中頭的哎吆聲和互相喊叫聲,喜笑聲。

棗林邊,打棗的人把大杆子一揮,狠勁地拍打着棗枝,啪啪直響,棗子撲撲楞楞地往下掉,砸在地上蹦躂蹦躂響,棗子滿地亂跑亂滾;有的乾脆爬到樹,抓住樹杈,猛勁地來回搖晃,棗子撲愣咕嚕往下掉,砸到樹下面的人頭上,嘣嘣的,棗樹底下拾棗的人像是搶一樣,也喜也笑,跑前跑後,彎腰直腰,起身蹲下,忙得不亦悦乎。

孩子們常常挑出個頭最大最圓,紅得發紫,棗皮溜光的棗子,用指甲蓋在上面刻眼,一個挨着一個,紅皮綠眼,一圈圈,一道道,似有規律,卻又無規則,然後找一塊光光的地面上,圍成一圈,湊在一塊,頭碰頭,刻好的棗子在地上滾來滾去,比大小,比圖案,碰碰賽,贏來贏去,最後要麼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要麼唏哈一陣子,一鬨而散,各自嘴裏嚼着一顆,咧着嘴,也嚼也喜,各自退去。

打棗的日子,姨姨們全到了姥姥家來幫忙,忙活幹了三天,最後滿棗林裏,一片落葉,每棵棗樹下都是一層,偶爾有幾個孩子,脖子裏挎着小網兜,舉着長長的杆子撿拾着漏掉的棗子。

幾天之後,棗樹上的葉子開始發黃,逐漸地落下來,過不了多長時間,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凸伸着,偶爾幾個小枝上殘留着幾片乾枯的小葉,和樹尖上剩漏下的一兩個乾癟癟的小棗。

幾乎家家户户曬紅棗。屋頂上,院子裏,大門口,到處能看見人們曬的紅棗,有多有少,有大有小。姨姨們在河壩上運來了厚厚的一層沙土,然後把棗子攤在上面,薄薄的一層,滿院子都是。姥姥挪動着小腳,一遍一遍地翻,我光着腳丫,有時候幫着幹活,累了,就抓起沙土,順着小風,揚着土玩,落得滿院子灰土,棗上滿是沙土。

剛下棗的時候,姥姥用酒醉了好幾罈子醉棗。姥姥倒了一碗酒,把青的紅的棗子一個個地在酒裏滾一下,然後裝到罈子裏,扣上蓋子,封上黃泥,然後放到那間小黑屋裏。我往往等不及,沒過三天就吵嚷着要打開嚐嚐,糾纏得姥姥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打開一小罈子,雖然酒香濃郁,但是棗子卻是剛剛泡發起來,又茛又難吃。

院子裏晾曬的棗子基本都曬蔫了,皺了皮了。於是開始把棗放到簸籮裏曬,曬完就放起來了,等待着過年的時候做年糕和棗糕,五月端午的時候做粽子。紅紅的棗子安分地躺在簸籮裏,在毒毒的陽光炙烤下,安詳地眠着,紅通通,光鮮鮮。姥姥總是把曬好的紅棗,分一分,讓我給那些孩子多的人家送一些去,然後就裝在布包裏,讓姨姨們幫着卡到房樑上去,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弄下來的。

每年等花生下來以後,姥姥就會把棗和花生摻在一起,一個女兒兩小袋子,並囑咐媽媽和姨姨們,要省着吃,孩子多,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再回來給姥姥要,尤其是來年春天天黃不接的時候,這可是一家人救命的東西。我到現在記得,姥姥家的藏屋裏,漆黑一片,還有一隻黑貓看護着,不知道到底放了一些什麼,連媽媽也不全知道。好幾次我試着想爬進去,但是終因害怕黑暗,害怕那隻渾身漆黑,兩眼賊亮,稍微一靠近就咪嗚咪嗚叫的老貓而放棄。只記得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生活艱難,姥姥總是從那裏弄出點吃的,雖然不多,但是很及時。

生花生攙着紅棗吃,這是姥姥教給我的一種特別的吃法,姥姥説既補血又練牙,她小時候跟着父母天南海北地討飯,把討要到的東西匯在一起吃,最後剩下的往往是花生,吃上幾個還行,吃多了,胃口難受,滿口裏泛着怪味,一旦喝上幾口涼水,肚子就會漲,而且打嗝,疼得能在地上打滾,所以誰也不吃,因為討要到的東西不夠吃,姥姥只好一個人吃點花生充飢,但是不敢喝涼水,後來在要飯的路上,實在渴得難忍了,就喝了幾口河水了,結果姥姥沒有難受,因為姥姥無意中吃了幾顆紅棗,從那以後,姥姥就把花生摻上幾顆紅棗吃,後來姥姥嫁給姥爺以後,每年都會把棗子和花生攙在一起,留着供孩子們冬春吃。我姥姥臨死的時候,牙口也仍然很好,幾乎沒有掉牙,不像我老奶奶那樣,掉得只剩下滿口的牙齦。

紅紅的棗子,幹皺皺的皮,咬着棗子的一邊撕開,果肉粘連,韌中帶絲,填在嘴裏,輕輕一嚼,甜香輕辣,粘嘴粘牙,棗皮直鑽牙縫,越嚼越香,越嚼越甜,邊嚼邊咽,棗核在嘴裏轉過來,轉過去,最後只剩下一個光光的核,仍然吮來吮去,不願捨去。如果摻上一個花生米,甜味頓失,花生蛋白的濃郁芳香頓時堵塞味覺,滿口頓時只有花生濃濃的味道,香味太濃,似乎難以下嚥,有時口中發乾,胃口生堵,如果再吃上一顆棗子,甜香交疊,淡化了花生的濃香,濃化了棗子的甜膩,連續吃上兩顆棗子,再吃上一把花生,於是,口中生香,甜甜美美,餘味綿綿長長,胃中飽飽足足,嘴裏含着那甜絲絲的棗核,一直到棗核光光,滿口清香漸逝,甘甜依舊在口中回味餘長。

那一年,姥姥把花生和棗子攙在一塊,分得特別少,姨姨們都説姥姥全留起來了。姥姥在外面只留了一小竹籃子棗子,有時姥姥把棗子在灶底下燒糊了後泡茶喝,有時做地瓜粥的時候扔進裏面幾個,當然也全犒勞了我。

第二年的春天,還沒有脱下棉襖的時候,正是青黃不接之時,柳樹剛出芽就被捋光,地裏的野菜青稞還很少,姥姥感到不舒服,過了幾天,姥姥心衰,最後一晚上,姥姥格外精神,説到了她的身世還有她的父母,最後説到了那個謎一樣的黑屋子,姥姥説其實裏面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當她把棗子花生分給媽媽和姨姨們,還有幾個鄰居以後,裏面剩下的已經不多,姥姥一個人省着,為孩子們留着。姥姥平時自己隨身帶着鑰匙,不管是誰,糾纏不到一定的程度,姥姥是不會打開門的,即使打開門,姥姥也是一個人進去,讓你在外面等着,況且,裏面黑咕隆咚的,很嚇人,還有那隻黑貓蹲在門口看着,過一會兒,姥姥就會弄出一點新鮮東西,讓你解解饞,解解餓。姥姥只是用這種方法,給孩子們一種踏實感,讓孩子們從小覺得似乎裏面還有很多,生活有點兒盼頭。在生活艱難的時候,這也是一種寄託,而且不管是鄰居還是孩子們,只要奔回家來,就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弄到吃的,姥姥就會多多少少地接濟點,關鍵時候能救命,這也是姥姥從小捱餓慣了,從嫁給姥爺以後,逐漸琢磨出來的',不過,姥姥説最大的好處是那口大鍊鋼鐵時期偷藏起來的小鐵鍋,全村輪流着借用,不知道救了多少人。

第二天,姥姥安靜地走了,走的時候很平靜。姥姥出殯的時候,幾乎全村人都來了,也許是記掛着姥姥生前對他們的接濟,也許都是衝着那個小黑屋子來的,

姥姥死後,那個小黑屋被清理出來,當時窗户被堵得死死地,裏面堆着厚厚的一層麥糠,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代了,牆角上還有一小罈子醉棗,一小布袋攙在一起的紅棗花生,一摞瓷碗盤子,是姥爺生前用的,還有老爺的一根長長的煙袋鍋子,姥爺生前找人畫的塑像和古舊的家譜,還有一個漆黑的櫃子,裏面盛着姥姥的幾件衣服,和一個打蒼蠅蚊子用的馬尾毛的拂塵,再有就是那隻渾身黑黑的貓,和那隻黑貓剛生下來不久的一窩手指頭長的小貓。後來那罈子醉棗和那袋子紅棗花生,大家勻着分了,再後來聽説隊長几個人偷偷地把貓給煮着吃了。

姥姥去世的那一年春天,給媽媽和姨姨們每家一棵胳膊粗的棗樹,並囑託一定要看護好,姥姥送的棗樹結的棗子,個大肉多,稍微顯紅,就脆甜汁濃,曬乾後飽滿亮紅,而且不宜生腐和蟲咬鳥殘,至今,在我家的老屋旁,仍然矗立着那顆棗樹,每年棗子一串連一串,枝枝滿滿,累累垂垂。近四十年過去了,雖然沒有長多粗,但是枝頭繁茂,枝蔓伸展,滿處蓬鬆。

姥姥臨終前,親屬們商量着用那幾棵粗大的棗樹給姥姥製作一口棺材,然而姥姥堅決不肯,她説,這幾顆棗樹不知道救了村裏多少人,以後的幾年大家還要繼續指望着這幾顆棗樹。

姥姥去世後的幾年裏,每逢開始打棗的日子,我常常走遍四鄰八村,搜尋着我自以為可口的棗子。二姨家有棵酸棗樹,我常常去摘着吃,那棗子個頭不大,圓圓的,咬一口酸酸的,嚼嚼後又有一股子甜,越嚼越可口,等棗子熟了,差不多也光了。有時候也會在鄰村發現一棵靈棗樹,棗子長長的,綠綠的,咬一口,脆甜爽口,嘎嘣脆,這樣的棗子,要趁青摘,稍微一紅,就會發腐脱落,落地則碎,有的在枝頭上就會咧嘴笑。還有時會碰到牛奶棗,尖頭粗腚,略一帶紅,也是柔中帶甜,韌中帶汁,嚼着直粘口。

幾年後,我家大伯在供銷社任職,幹收購工作,父親便領着全隊裏的人開始薰棗,賣了薰棗換糧食氨水肥料全隊分紅。

剛忙完麥收,地裏的玉米苗需要除草挖苗,豆子地花生地需要耪草抗旱,春地瓜需要翻秧子鋤草,麥茬地瓜需要種,棉花棵需要掰芽子,人們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就得為薰棗做準備:挖槽子,立柱子,磊棗牀子,外出收購木頭墩子。

薰棗房設在小隊場院裏,圓圓的場院裏麥秸垛被堆在了邊上,河邊一個大鍋台,長長的煙筒,略微傾斜着,像一根大炮筒,鍋台上一口大鐵鍋,旁邊堆着一堆樹墩子。

場院的兩邊,一邊一個薰棗池子,用土堆起,以磚砌成,用高粱席子鋪設底面,有兩個小洞可以鑽到池子底下,生火弄煙,用以薰棗。

農曆七月初幾,就有棗子進場,有自己送來的,更有隊上派人收購的,滿滿地堆在了靠近鍋台的場院北邊,厚厚的一層,青的,紅的,紅腚的,紅半邊的,剛顯出紅色的,紅得發紫的,大的,小的,癟愣的,飽滿的,圓圓的,長長的,頭大腚小的,頭尖腚大的,蟲子咬的,鳥殘了半邊的,各式各樣,各顯其形,各具其狀,嚐起來有脆甜的,有面嘟嘟的,有酸溜溜的,有哏牙的,有一咬就碎的,過了一箇中午,多數都變成紅通通的了。

一連幾天,棗子往場院裏進,人來人往,車進車出,棗子被倒在了堆上,嘩地淌一地,滿地亂滾,滾出好遠。鍋台前,煙筒呼呼地冒着煙,師傅們分工明確,有燒火的,有推着車子來回運棗的,運到了,往鍋裏一送,棗子便嘩嘩往鍋裏淌,站在鍋旁撈棗的人,大鐵笊籬一揮,往鍋裏一攪,棗子一個翻身就被撈出來,然後再用勁一甩,煮好的棗子就被扔到旁邊的網車上,接着就被運到薰棗池旁的攤鋪上去晾曬。晾乾了水,這些熟棗子再被婦女們一簸籏一簸籏地端到薰棗池子上,兩個壯實勞力再把一簸籏一簸籏的棗子攤到池子裏,三四十公分厚,勻勻實實,棗子淺紅嫩粉,滿滿一牀子,然後嚴嚴實實地蓋上兩層草蓆子,快黑天的時候,池子旁邊拉鞭放炮,底下點燃墩子生火,待木頭墩子點燃之後,再把它熄滅生煙,於是池子底下濃煙滾滾,漸漸貯滿整個棗池底下小小的空間,嗆得人咳嗽流淚滿眼通紅,噴嚏不斷,趕緊鑽出去透透氣。於是整個的棗池上,透過席子,一縷縷的炊煙慢慢地升起,在一米高處形成薄薄的一層,漂浮不動。

第三天下午,人們忙着把池子裏的棗子,往外弄,男男女女端着簸籏,提着桶,來來回回地往旁邊的攤子上倒,整個場院裏,南北東西,一排排,一溜溜,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幾道薰棗牀子,剛薰出的棗子,皮紋漸皺,紅嫩香芳,通體透豔,沁人心肺,吊人食慾,誘人口水。晾曬一會兒後,又都被蓋上一層薄薄的草苫子,躲避着炎熱的太陽,讓它慢慢地陰乾。

過幾天,晾了一段時間的薰棗再一次被送上薰棗池子,接受第二遍薰染。經過兩次薰染後的棗子,深紅黑紫,紋理緊湊,絲絲團團,皺皺縮縮,個小如珠。咬一口,硬中含柔,甜中帶香,粘中帶軟。外皮紫紅,內肉鮮嫩。

一排排薰好的棗子,擺滿了棗牀,從北到南,長長的兩鋪,在整個寬敞透亮的倉庫裏,泛着屢屢的棗香,直鑽鼻孔,煙絲絲,甜兮兮。女人們圍在一起,挑揀着薰糊,或者薰得不規整的棗子。門口跺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薰棗,準備送往採購站,送上南去的列車,直下江南。

我的大學入取通知書來到的時候,我正在幫忙煮棗,我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全村人歡聚慶賀,我們家也因此受到了隊裏的獎勵,領到了五十斤準備送往江南的一級薰棗,那些薰棗多數被送往東北的大姨家,多年之後,大姨家的姊姊們來到山東,還是尋找那樣的薰棗,然而,她們都感覺沒有吃出原來那煙熏火燎、甜中帶香、硬中有韌、韌中含軟、軟膩粘牙的滋味,説現在的薰棗甜度不夠,微微的膩柔中帶着點酸。

而今,我們農村裏老棗樹已經所剩不多,即便是有幾棵,也很少長棗,光禿禿地伸着虯枝。開放搞活了,滿世界的棗子,樂陵棗,金絲棗,新疆棗,山裏小酸棗,還有冬棗,更有各種各樣的棗產品,然而,在我而言,每每看到棗樹和紅棗,總有一種失落感在心頭漸漸地升起,是那逝去的滲透在棗子裏的記憶,還是那融在棗子中的濃濃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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