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院的浮世人生散文

來源:文萃谷 8.5K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居無定所。直到搬進北工房家屬院,才算有了真正的家。大院有一堵高牆讓我仰視。或許是隨父親到處漂泊的原因,這堵高牆給了我安全感。父親自豪地説,那是廠裏生產的耐火磚,廠裏的工人壘成。霸氣的高牆,把二十幾户人家圍在裏頭,特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家屬院的浮世人生散文

大院裏的男人,每天拎着飯盒,重複着兩點一線,年復一年循環往復。出了家屬院,不足五十米便是工廠。工廠的部分牆體斑駁的青石磚,可見滄桑的痕跡,企業已有百年曆史,是全國知名的老牌耐火材料廠。

我家緊鄰廠裏的菜窖,菜窖上有塊土質肥沃的地。這塊地就像磁石吸附了父親的精氣神。本來,每天他和幾個伯伯擺上盤殺幾盤,可他把“戰場”轉移到這塊地。母親懷疑地看着他爬梯子上下忙活,最終,他用一間房堆滿紅薯、玉米、豆子等收成證明了自己種地的本領。母親蒸一鍋紅薯,或是嫩玉米,有時煮五香青豆,給鄰居們嚐嚐鮮。女人們説:李叔還會種地?母親笑容好像在説,我也懷疑過。

剛入春,乍暖還寒時。我家院子裏,便擺滿整齊、四四方方漆黑的煤坯子。

太陽剛露頭,給院落灑下朝暉,朝陽隨着父親忙碌的背影時隱時現。他打煤坯的過程井然有序。從郊外用小推車運來粘性黃土,按比例摻和在煤面裏,加上適量的水,用鐵鍬攪拌成煤泥,鏟適量的煤泥,放在擺放好的煤模子裏,再用刮板熟練地刮掉多餘的煤泥,兩手均勻地提起煤泥模子,煤泥坯子便脱模成型。院落裏很快擺滿成行成對的煤坯子。院裏擺滿了,父親又在院外門口再擺幾行。煤坯子呼啦啦引來一羣麻雀一樣的孩子,他們肆意在煤坯子上留下了不規則的腳印。父親衝他們嬉笑怒罵,他們便逃也似地飛走。

很快很多人家學着父親,在院裏、院外擺滿整齊成行的煤坯子。煤坯乾透後,大人們便搬進院落,擺放在磚垛上,蓋上草簾子和塑料布以防雨淋,以備冬季取暖。冬季,這些煤坯子被掰成塊塊扔進各家各户的鐵爐子燒火、做飯,家家户户靠煤坯子度過嚴寒冬日。而我在昏黃的燈下,坐在煤爐跟前,託着腮,巴望着燒紅的鐵爐子,緊盯着那塊發出滋啦滋啦,被烤得冒出蜜糖的紅薯,屋裏瀰漫着紅薯誘人的香氣。爐子裏的火苗,撩撥了我的遐想:二丫是不是也看着爐火,瞅着烤紅薯?燃盡的煤坯,通過煙囱化作縷縷炊煙。

父親喜歡在青褐色的瓦盆裏栽種茉莉花,院裏擺放着大大小小的茉莉花盆。茉莉花開,淡淡的茉莉花香,不安分地飄出院落,鑽進人的鼻子。鄰居們敲開我家院門,摘幾朵茉莉花回去泡茶。徐叔便是我家的常客,他會摘幾朵茉莉花,俏皮地插在耳朵上,朝我和他女兒小華使鬼臉。徐叔兩腮圓潤,大嘴巴,白白淨淨,一副知足樂安的模樣;他話語不多,但憨實的笑容是他與人交流的招牌。相比規矩多又嚴厲的父親,我更喜歡徐叔的隨意、温和。

徐叔住在我家斜對門,也喜歡種花,但和父親不同,他不喜歡盆栽,他在牆根栽種薔薇。薔薇和玫瑰、月季同屬薔薇科,它不如月季和玫瑰花的花蕾大,卻很耐寒。它生性隨意、野性,不懼高牆和帶刺的籬笆,任意生長。到四、五月份,他家院牆上瘋長的薔薇,把院牆覆蓋的嚴嚴實實,看不到磚牆,唯有薔薇,頗有氣勢。白裏透着粉的薔薇花如嬌娃粉嫩的臉綴滿枝蔓。他家的薔薇花,亮麗了家屬院,也瘋長在我的記憶裏。

徐叔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綴學參加工作養家。徐叔裏外一把手,下班除了侍弄薔薇花,便是洗衣、做飯,燒一手好菜。徐嬸在工廠幹臨時工,徐叔心疼她,家務活都包辦代替。把愛撒嬌的徐嬸,養的白白胖胖,讓家屬院的女人咋舌眼紅。許嬸愛嘮叨,兒子建武頑皮跟她頂撞,許嬸除了嚷嚷、哭哭啼啼,對他無計可施;可徐叔臉子一撂,那小子立馬就逃。

徐叔的二女兒小華和我同班級。我是他家的常客,我和徐叔説的話,比父親還要多。徐叔的老爸從鄉下來,徐叔在小院放一張老式木板桌子,沏上一壺茶,有節奏地搖着羽毛蒲扇。他和老父親拉着家常。徐爺爺是文化人,過去是私塾先生。院裏一幫孩子圍着他,講鄉下有趣的事兒、歷史傳説。儼然他是我們眼裏翻不完的百科書。

我和小華放學,剛收拾完書包準備回家。學校門口,有人等她。他是徐叔叔的工友,他掄圓胳膊使勁轉動搖把,發動了冒着黑煙的拖拉機,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柴油味。而等待小華的是更大的刺激。他説:徐叔病危……小華的臉刷地煞白。我攥住她冰涼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她。我開始各種猜測,怪念頭在腦子裏盤旋。不多時,拖拉機停靠在大院門口。小華跳下拖拉機飛奔到家。徐嬸嘶啞的哭聲撕破大院的寧靜。徐叔下夜班還沒吃早飯,因突發心絞痛猝死在廠裏,年僅四十八歲。

大院的人送走老實巴交的`徐叔。細心的鄰居,還採幾支薔薇,紮了薔薇花環放在他的墳頭。

徐叔走後,無人打理薔薇,花是有靈性的植物。他家院牆上的薔薇枝蔓發黃,葉子枯萎。徐嬸嘴裏罵着徐叔為啥撇下她?惡狠狠地摞了薔薇,露出光禿禿的沙土牆,牆頭上搖曳着幾顆小草。

小華接替徐叔的工作。我看他家的薔薇,成了習慣,每次經過總會瞅幾眼。徐叔走了,也帶走了薔薇,再沒了開滿薔薇的花牆。

讓徐叔寵慣的徐嬸,整日以淚洗面。在她看來天塌了,她羸弱的身體撐不起捅破天的家。她選擇了逃避,沒多久嫁了人。大女兒小敏別無選擇地挑起擔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以各種藉口推脱,她想親眼看着弟妹羽翼豐滿,飛出院落……

母親做了好吃食,喊小敏給弟妹拿去,父親收穫紅薯和玉米,母親會蒸一鍋,特意留一份,温在鍋裏。小敏接過熱騰騰的吃食,眼裏噙滿淚。院裏的張大媽手巧會做衣裳,小敏和弟妹們沒少穿她做的衣服。大院裏頑皮的男孩子,若是欺負建武,男人們不管是誰都護着他。

徐嬸和男人不和,沒多久夾着包裹,憔悴的臉上掛着淚扎進院落。女人們安慰她、勸她。徐嬸在逃避之後才知,她支離破碎的魂魄,在風雨飄搖再也不能遊蕩,家才是她這輩子的靠山……

徐家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徐嬸在院牆根栽種了幾株薔薇。一年後,薔薇會頑強地爬滿院牆,綴滿豔麗的薔薇花,大院裏又有了薔薇牆。

傍晚時分,夕陽照着寧靜的大院,院裏的家雞、柴狗不見了蹤影。唯有家家屋頂上的炊煙裊裊升起,又慢慢散去。每天升起的炊煙就像大院發生的故事連綿不絕。

我家右側一排人家,對着大院的所有院落。中間有户姓董的人家。夫妻倆有一兒一女,董嬸嫌小茹子性格太悶,不敞亮,非要生個機靈的女兒不可。董嬸真就生了活潑、機靈、漂亮的女兒月月,董嬸捧着夜明珠般待她。月月的小嘴抹了蜜般的甜,大院的人也喜歡她。董嬸在廠幼兒園上班,每天車上馱個荊笆筐,帶着她去幼兒園。月月上了國小,學習也好,老師也喜歡她。大院裏的人説,這孩子是塊金子,在哪兒都遮不住她的光芒。董叔是持重人,聽了誇他閨女嘿嘿地笑。董嬸很受用,眉飛色舞。

小茹子已上國中,她性子慢,董嬸潑辣,娘倆一温一火沒少拌嘴。董嬸個性強勢,看着慢吞吞的小茹子,賭氣罵道:咋不去死!有了月月,小茹子淡出了董嬸挑剔的眼光。小茹子反倒覺得輕鬆自在,不用再看臉色。

小茹子放學,放下書包洗臉,鼻子裏流出一股血腥味道的鮮血,又在水裏濺出朵朵血花慢慢散開。正是三伏天,董嬸以為是上火沒在意,打發小茹子洗洗睡了。小茹子上學,又讓老師送回家。她在學校又流了鼻血,臉色煞白。老師建議送孩子去醫院檢查。董嬸帶她去職工醫院,大夫聽了小茹子的病情,給她做了多項檢查,結果是血液病。大夫很專業地給董嬸講解,她大腦一片空白,懷疑大夫會不會誤診。

小茹子的病飛速惡化,病魔以驚人的速度侵蝕着她的肌體,也吞噬了董嬸的笑容。董家沒了笑聲,月月去了小姨家。董嬸告假在家,一直陪女兒。小茹子慘白的臉,疼得嗷嗷叫喊。她憑生第一次為小茹子揪心地疼,她捶胸頓足。她才十幾歲,正是花季年華,但幫不了她。那段日子,董嬸在大院裏,像祥林嫂愧疚地叨唸:咋會得這病?早知道,我不慢待她……

三個月後,小茹子安靜地走了。董嬸一病不起,足足躺一星期。院裏的女人看她,她喃喃自語:若有來生,我善待小茹子,可惜……小茹子走了,也掩埋董嬸大半截。這個潑辣、爽朗的女人變得沉悶不語,一雙空洞的眼睛,沒有了內容。她的記憶裏徹底刪除了月月,她和月月恍若隔世。董嬸的妹妹接走了月月。

結局讓大院的人唏噓。可誰都不忍心對董嬸説三道四。苦命的女人被掏走了魂魄,一如一副皮囊。過去的她儘管偏執,但至少知道愛和恨,可如今,她活着卻死了一般。

有人説,小茹子和董嬸不是母女,是一對冤家。可千絲萬縷的血脈關係,誰又能甄別清晰有關生命的紋理。可盤根交錯的紋理,無關深淺,無關好壞,都是生命真實的存在。

太陽如期灑滿大院,又如約夕陽西下。悲也好,喜也罷,它永遠不會偏離普照大地的軌跡。大院裏的飲食男女,要邁出院落,找到自己的位置。

太陽肆意地投進玻璃窗上,又折射到我臉上。母親喊我去看隔壁大媽家娶媳婦,門口貼好大紅字!呃,兩個人分了合,合了又分。院裏的女孩子,暗自為容貌姣好的姐姐擔心,她做過三次人工流產,我們生怕有點壞壞的大哥哥辜負了她。但經歷幾年磕磕絆絆的愛情長跑,他們終於結婚。我穿好衣服去湊熱鬧。這是今年大院的第一件喜事……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把整個城市夷為平地。堡壘般堅硬的大院高牆門口處缺個豁口。大院是唐山市經歷地震後,少有矗立的建築物。這堵高牆庇護了懷裏的子民,讓他們逃過災難的魔掌,院裏二十幾户人家安然無恙。但各户房子的牆壁,裂開血盆大口,像只要吞噬人類的野獸。

第一批民居竣工,家屬院面臨拆遷。所有的居民都搬走了,院裏堆滿磚石瓦塊,家家的院牆都被推倒一片狼藉。可父親依然堅持,不願離開。終於等來工廠的最後通牒。

高牆被眾人轟然推倒。倒下的那一刻,父親也像被人抽了筋骨,踉蹌着後退幾步。他望着倒塌的殘垣斷壁,空洞的眼裏流出一串淚。他抹了抹眼睛,擺擺手:搬家!我曾經埋怨他,為何不盡早搬進乾淨、整潔的樓房。如今才知:他不單捨不得那塊耕種幾年的地,更難捨這堵高牆裏的大院人家,眷戀家家户户屋頂上讓人心温的縷縷炊煙……

完稿於2017年5月12日星河灣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