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時光的抒情散文

來源:文萃谷 1.81W

【手風琴與吉它】

被遺忘的時光的抒情散文

手風琴是什麼時候傳到中國的呢?好像是與傳教士有那麼一點點關係,我把這話對我的哥哥一説,我哥哥就笑我淺薄,説傳教士唱聖歌是用腳踏風琴或管風琴。但中國的教堂裏一般沒有管風琴,大鼻子黃頭髮傳教士大多都用腳踏風琴。演奏腳踏風琴,要運動項目一樣地全身都投入,腳在那裏踩,手在那裏彈,嘴在那裏唱,人必須端坐在那裏,卻要忙個不亦樂乎。我的音樂老師,名叫何寶芳,是個高個子,人長得很漂亮,她教我們音樂,總是一邊彈着腳踏風琴,一邊唱着多來米,多來米。因為總是在一遍遍地教學生唱多來米,多來米,她的嗓子就總是啞啞沙沙的,但我喜歡。我記着一次聯歡,她站在台上,蘭花樣的兩隻手交握在胸前,穿着紫絲絨的漂亮旗袍,那天她唱的是一首“我家來了個胖嫂嫂”。那時候人們的生活還很困難,富足的標準就是胖,當時有一種煙,牌子是“大嬰孩”,就是一個胖娃娃在那裏爬着。那個年代是瘦人的天下,人人都很瘦,吃糧要供應,吃菜也要供應,食油一個月每人四兩也要供應。想要胖,沒那麼容易。就像現在的人想盡了法子想讓自己瘦卻也沒那麼容易一樣。

就是我的這位何老師,後來上音樂課改用了手風琴教我們,這樣就省力多了,起碼在我們看來。説到手風琴,我就很想念我的這位何老師,我知道她現在閒居在北京,已經退了休。她拉手風琴的時候,臉側着,嘴會時時跟着曲子一下一下動,好像是為她的手使勁,但絲毫不影響她的漂亮風度。

手風琴像什麼?好像是不太像樂器,倒像是一種機器。我們熟悉的樂器總是有兩根弦子在那裏給緊緊繃着,被馬尾的弓子磨擦着尖鋭地響,或者是笛簫,用指頭把出氣的小筒堵了或放開就嗚嗚地發音。我們熟悉這樣的樂器,植物和動物的結合體,竹子、馬尾和大花的蟒皮。而手風琴呢,簡直就是機器,好像它就是歐洲工業革命時期產物的代表。有風箱,拉開,合住,再拉開,再合住。黑色的小圓鈕鍵子和一排一排黑白相間的長鍵子上邊跳躍的是演奏者白白的靈活的手指。手風琴演奏的音樂總像是有一個樂隊在那裏合力協作着,聲音亦是複合的,所以,五六十年代手風琴特別被看重,有了手風琴就等於有了樂隊,一個人在那裏拉,大家在那裏唱。歌曲總是轟轟烈烈的那種——“我們工人有力量!”、“團結就是力量”!節奏一律明快有力。

不知怎麼,手風琴總讓我想起蘇聯文學,無論是什麼曲子,只要讓手風琴一演奏出來,我就會想到開遍山野的梨花和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蘇聯姑娘喀秋莎,或者會想到屠格涅夫,想到《靜靜的頓河》或者是《白淨草原》和《父與子》。這很奇怪,為什麼呢?像夢一樣説不清。手風琴其實是時代感很強的樂器,五六十年代是手風琴的天下。公園裏的露天舞會根本就離不開它,想想當年夜公園的舞會,其實亦是一種小市民紙醉金迷的味道,首先是一串串五顏六色的小燈泡像蜘蛛網一樣在夜色裏亮開,周圍又是黑乎乎交叉的樹影,再加上夜公園特有的花草氣息,更讓人忘不了的是晚香玉膩膩的香,主角是那成雙成對起舞的年輕人,女的又總是雙排扣列寧裝,男的是藍褲子加上白襯衣,白襯衣一律規規矩矩掖在褲子裏。音樂是蘇聯舞曲,歡快的,手風琴特有的,震響着其它樂器永遠無法演奏出的那種熱烈的小家子氣的共鳴。

手風琴是什麼?簡直就是一個樂隊,拉手風琴的樂手的腦子真是和一般人有所不同,首先是左手和右手能分得開,左手按這邊的鍵子,右手按那邊的鍵子。蘇聯的那種小手風琴,小極了,給人演奏着而且演奏它的人要一蹲一蹲地跳舞,蹲下去,跳起來,蹲下去,跳起來,青春揚溢得不能再揚溢!腿和腰上都像是安上了進口彈簧。在中國,那種小手風琴很少見,在台上演奏着的都是大手風琴,最好的是國產“鸚鵡”牌手風琴和意大利的“象”牌手風琴,七排簧一百二十貝司,猛地把風箱一拉開,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大樂隊的氣派,而又是外國的氣派。

多少年來,無法改變的印象就是隻要手風琴一拉響,就讓人多少有點傷感,有點惆悵,有點遙遠,遠遠出現在想像中的赤松林一定是西施金筆下的松林,還有雪和雪橇,也一定是列維坦的畫面。再近點,如近到我們中國,亦會是克拉瑪依沙漠深處的油田,黑色的石油噴得到處都是,那石油最好噴得比美國和英國還高,那時候人們的心情竟像是賽跑,是一定要超過英國和美國才行,還照例會有一面面的紅旗在風裏獵獵地張揚着。手風琴令人懷舊,實在是因為它的時代感來得太強烈。過了八九十年代,手風琴簡直就從舞台上退休了。九十年代開始的奢華的生活作風讓人們摒棄了這簡單的樂器,人們欣賞交響樂的氣派,音樂有“金碧輝煌”的氣派,非交響樂辦不到。首先是台上那一大片的樂隊就讓人興奮得像是喝了酒,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號、圓號、拉管、鋼琴,豎琴……各種的`樂器令人目眩神移,再加上燈光和亮亮的金屬指揮棒。人們不再理會手風琴,手風琴退休了,人們到這時才明白原來它竟是一種快餐樣的樂器,是無產階級的樂器,是羣眾的樂器,古典的交響樂會用到它嗎?不會。它只配出現在街頭上和羣眾聚會上。出現在蘇聯革命的電影裏。手風琴被塵封了,但更加令人懷念了。

在中國,起碼有兩種樂器是具有強烈時代感的。一是手風琴,二是吉它。吉它出現在我們家裏是七十年代末,我的哥哥一時還叫不出它的名字,試試探探地叫它“六絃琴”,結果是叫對了。那是一把華貴的吉它,調絃的旋鈕上裝飾着珠光閃閃的貝殼,還有別處,也鑲着珠光閃閃的貝殼,富麗的不着邊際。吉它其實是青春浪漫的樂器,夜晚的街頭,錚錚錚錚地在那裏響着,一如月光下的流水,不洶湧,微微有點漣漪,漣漪上還有點點的月光,吉它就是這樣,吉它永遠是青春期的温情脈脈,不會暴風驟雨,亦不會電閃雷鳴,但一定是包含了青春期的暴風驟雨和閃電雷鳴。那六條弦上的情緒是要點點滴滴都傾述到情人的心裏去,要美麗的花朵在情人心裏生根發芽。我十八歲那年,用自己掙來的工資去買了一把吉它,卻是小號兒的,弦間的距離太小,總是彈這根弦就會碰到那根弦。我用這把小號的吉它在出了院子臨街的糧店邊學會了許多歌,都是外國歌曲。總忘不掉的是《剪羊毛》這首澳大利亞民歌。這首歌的旋律是一種有板有眼的傾述,不太熱烈,倒像是有些疲倦了,是勞動過後的疲倦,激情沒有了,只剩下傾述的慾望。想像中的那個年輕吉它手,穿着粗布白襯衫,靠着金黃的草垛,草垛後邊的天空高遠湛藍且無邊無際。這首歌的旋律我還記着,歌詞卻大部忘掉了,只記着“只要我們大家齊努力,幸福的日子一定來到,來到。”

吉它這種樂器,其實是個人主義的,有點像中國的古琴。是要一個人穿着磨損的牛仔褲,戴着呢子的牛仔帽,坐在老木頭牛欄上彈出他的惆悵和傷感,遠處應該是無際的草原,再遠處或許會有一抹青山。應該是這樣的情調。吉它的音響,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像手風琴,彈起合弦來是那麼個意思:錚錚錚錚,錚錚錚錚,快速的,是金屬在那裏喋喋不休地發言,手風琴的簧是金屬的,吉它的弦是金屬的,這兩種樂器都是靠金屬發音,又都是羣眾性的,適宜出現在街頭。無論手風琴的故里是什麼地方,我個人都認定它的籍貫是蘇聯。而吉它呢,説來好笑,因為我用它來彈唱《剪羊毛》,所以,我想起吉它就想到澳大利亞。《剪羊毛》是澳大利亞的民歌嗎?好像是,也只有澳大利亞才會有那麼多的羊毛等着人來剪,也只有澳大利亞才能讓人到處聽到那“剪羊毛的剪子的‘咯嚓’響”。

手風琴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樂器。而吉它應該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直至現在都被青年人喜歡着的樂器。手風琴到現在也沒有滅絕也不可能滅絕,但人們對它的熱情畢竟無法與當年相比。吉它終於從民間走向了舞台,吉它亦是一種快餐樂器,只是普通的吉它現在都換了電吉它,所以,民間的那一點點情緒才被猛地擴張了。一個人在台子上彈唱,上千的青年在台下跟着激動呼號左右搖擺。而那演唱者的手裏卻始終只是一把吉它。

樂器也是有成份的,就像人,在五十年代人人都得有個成份,不是地主,便是貧農。如果給樂器劃分一下成份,手風琴和吉它一定是平民的出身。而鋼琴和小提琴還有中國的洞簫和古琴卻不能給它劃分到平民裏邊去。不過手風琴和吉它也不好劃分成份,因為它們是外國籍的樂器,我們中國人是向來不給外國人劃分成份的。

【隨身口琴】

有一個時期,口琴的吹奏聲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天簌,説到口琴,我總覺得它不是樂器,不是樂器又會是什麼呢?這麼一問自己,又像是説不來了。我的哥哥,年輕的時候,總是在那裏吹,吹,吹。不單單是他一個人吹,他的朋友,也都是每人一把口琴,常常革命黨一樣偷偷聚在一起吹,好像是那是那個時代的時尚。想想看,三四個年輕人,每人一把口琴在那裏合奏着同一支曲子,口琴本身是金屬的味道,聲音有幾分像手風琴,但來得更清清泠泠,幾個人用口琴合吹一支曲子,拍子就十分重要,四三拍子的曲子那時候好像是多一點,那亦是那個時代的節拍,一昂一昂,一挺一挺的:鳴哇哇——鳴哇哇——鳴哇哇——”,是這麼個意思。這節拍,不但讓聽的人想動,吹的人已經先在那裏動開了,肩頭,身子都在動,捂着口琴的那隻手在那裏像鳥的翅膀一樣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是要那口琴發出它本身並不具備的顫音。吹口琴的人的肩頭、身子還有那隻捂着口琴的手一旦都動起來,那簡直是全身運動!有一隻曲子,説曲子好像是不太準確,實際上應該是一支歌,這歌的歌名我至今記着:《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以我的感覺,這是一支聽起來讓人多多少少有些落落傷感的歌曲,説傷感也許有些不準確,這支歌其實很好聽,不那麼熱烈,甚至是抒情的,但卻有着無比的惆悵在裏邊,是有感於青春的易逝?還是對“永遠是年輕”的質疑?是有些冷!是讓人説不來。我常常問自己,這支歌本應該是熱烈,本應該是一往無前的情懷,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讓人傷情?音樂這東西就是這樣讓人説不來,也許是口琴吹奏的緣故?

那次在格瓦拉煙斗坊,那煙斗坊,是明明暗暗的,人坐在裏邊,要好一會兒才能看清對方的臉,是地下黨接頭的那種氣氛,這種氣氛讓人放鬆,亦讓人緊張。我的朋友忽然來了興致,要給我們唱歌了,他是民間音樂工作者,在北京很混過一陣子,還在大上海混過一陣子,但最終還是意興闌珊地回來,這就讓他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受挫感。他取來一把吉它,然後是一把口琴,他要同時吹口琴和彈吉它,那把重音口琴,給我的朋友固定在一個金屬架子上,這架子可以套在頭上,這架子一旦套在頭上,正好能讓嘴夠着,這樣一來兩隻手就給騰了出來。他就這樣一邊吹口琴一邊彈吉它,是什麼曲子,記不清了,是一首一首連着吹下去,是時下的,搖滾的,熱烈的,有那麼點熱烈的不着邊際,是沒有內容的熱烈,這可能就是中國九十年代搖滾的特徵。吉它的聲音混着口琴的聲音讓我再也捕捉不到以往那種感覺。忽然,我的朋友換了花樣,節奏一下子大變,是:鳴哇哇——鳴哇哇——鳴哇哇——”!我忽然忍不住樂了,那個漸漸遠去的時代,忽然一晃,就像門口那個瘦削的青年,吹着亮麗的口哨,身子一歪,進來了,他不但進來,還把外邊的光一閃也帶進來一些。整整一個時代的感覺,就在那一剎間凝固成了這麼一個形象。

口琴這種樂器,可能是樂器中最小的一種,放在口袋裏,隨時拿出來吹吹,是音樂與人同行,你在口袋裏放着一枚口琴,簡直就是裝了一些輕音樂在身上。還有一次是我在去南京的火車上,我的對面,坐着一個長相是南方的青年,白白淨淨,揹着一個打得很緊的行李捲兒,那行李捲像是對他有無比的重要,乘務員連説了幾次,他最終還是沒把那行李捲放到行李架上去。乘務員來干涉了,他把行李捲兒也只放到上邊一會兒,隔一會兒,乘務員一離開他就又把那小行李捲取了下來,車廂裏乘客很少,幾乎是每人都可以找一個座兒橫躺到上邊去,我在這邊,這個青年在那邊,後來他也躺下來,頭枕着他的小行李捲兒,他在身上摸啊摸,把什麼東西取了出來,是口琴!金屬的閃光,綠色塑料的吹口,吹口上有細細黃色銅條的簧片邊沿。他忽然吹了起來。在這時候,他吹奏什麼曲子都不重要,是口琴的那種韻律讓人一下子輕鬆而愉快了起來,他亦是把一隻手在那裏鬆鬆捂着,那隻手亦是鳥翅膀一樣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那口琴的聲音便多情地顫動起來,讓人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快樂。

當然是我個人的感覺,這車廂裏的口琴聲讓我想起巷子裏石板上雨後的月光,琳琳琅琅閃閃爍爍,或者是遊移的一線又一線,而且,這光亦是“鳴哇哇——鳴哇哇——”地跳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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