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三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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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樹

孤獨三題散文

深褐色的樹幹,披針形的濃綠的葉子,四五月份開淡紫色的花,圓錐花序,秋天結黃色的果子,山核桃大小,小孩子生蛔蟲、鬧肚子痛,炒熟了泡水喝很靈驗……

我説的是我們村的這棵苦楝樹。聽老一輩的人説,清水河兩岸,原來有一排百年老苦楝樹。早年大旱,地裏的水田乾裂成一塊一塊的,到處都是螺絲、泥鰍的屍體,清水河也斷流了,人畜飲水得上山去挑。其他的苦楝樹一天天地枝枯葉敗,唯獨這一棵,樹幹的顏色日漸深了,樹梢的一圈葉子卻始終綠着。最後,只有這一棵苦楝樹活下來了,孤零零地站在清水河的石橋邊。人們就叫它孤獨樹。

我在村子裏的時候,孤獨樹三個大人才可合抱,枝繁葉茂,一根枝椏斜斜地伸出來,在河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孤獨樹下的這一片濃蔭,真是我們的樂園啊:炎熱的夏天,我們將褲衩堆在樹根下,爬上枝椏,一個個朝河裏撲通撲通地往下跳。河邊的蘆葦、菖蒲上停了無數只各種顏色的蜻蜓,水花四濺,蜻蜓們驚得四處飛散,在我們頭上盤旋。有時候胳膊被牛蒼蠅叮了一口,鑽心的痛,扯幾片樹葉子,搓碎了,將樹汁塗在被叮的地方,立馬一片清涼。

村子裏的勞力上山砍柴,下山的時候習慣在孤獨樹下歇腳。驕陽似火,樹下卻很蔭涼,在石橋下面舀一茶缸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忍不住感歎一聲:真涼爽啊!

一個雷雨交加的冬夜,大雨滂沱,炸雷一個接一個地在頭頂上響,響得駭人,窗户、大門都在輕輕地顫動。隨着最響的那一聲雷,清水河的石橋邊傳來一聲沉悶的爆裂聲。有經驗的大人們説,像是孤獨樹着雷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去石橋邊看熱鬧。孤獨樹果然是着雷了。樹根焦成炭一樣的顏色,從樹根往上兩米高的地方,裂了一個大豁口,露出裏面淡黃色的樹身,根部形成了一個可藏一個小孩子的樹洞。

人們説:孤獨樹,怕是活不長了。

第二年春天,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孤獨樹仍然返青了。先從枝椏上淡黃色的樹芽開始,一路綠下來,五月按期開出了淡紫色的花朵。人們説:這是一棵神樹。於是,求財的、求子的、求好姻緣的,紛至沓來,在樹洞裏燒香,在樹根前磕頭、許願。那些燒過香磕過頭的人們又説,孤獨樹靈驗的很,求什麼得什麼。四處十鄉的還願的人們將一條條紅綢帶系在樹枝上,時間長了,孤獨樹的樹枝上系滿了紅綢帶。一陣風來,紅綢帶就飄拂起來,孤獨樹似乎也要飛起來了。

孤獨樹變成了一棵神樹。沒有人去捋它的葉子,摘它淡紫色的花,就連它秋天結出來的核桃大小的果子,也是熟透了掉到地上,才有人撿起來,當寶貝似的留着。上山砍柴的、過橋下地裏幹農活的,依然習慣在孤獨樹下面歇腳,他們可再不敢靠在樹幹上再把腳架在樹根上,像以前那麼恣意了。雖然大人們再三打招呼不要招惹神樹,我們小孩子可不管這些事,依然在炎熱的夏天,爬上枝椏,一個個撲通撲通往河裏跳。身上被牛蒼蠅叮了,依舊扯一把樹葉、擠出樹汁,塗在被叮的地方。

孤獨樹不再孤獨了。即使沒有人的時候,那些紅綢帶也在呼啦啦地唱歌。該是叫習慣了,改不了口,人們還是叫它孤獨樹。很多年過去了,“三通”之後,貧窮的村子漸漸富了起來,家家都蓋起了小洋樓。外出打工的人們將孤獨樹的故事帶到城市,臨近城市的人們驅車幾十公里,只為看一眼孤獨樹或者在孤獨樹上系一根紅綢帶。走的時候,再買走一堆當地土特產。於是,樹上的紅綢帶更多了,互相纏繞在一起,像繃帶一樣纏滿了枝椏。

很快村幹部發現了商機,仿照城裏的做法,將孤獨樹四周圍上木柵欄,派專人看守在那裏,賣專門製作的紅綢帶。除了本鎮本村的人,要想在孤獨樹上系紅綢帶,就必須花錢買。外地人抗議了,説你這是借樹斂財呢!看樹的人就理直氣壯地説:你進廟燒香還要買門票、買高香呢!想想也是,再説跑這麼遠也不在乎那幾塊錢,於是那繡着“招財進寶”、“四季平安”、“福壽雙至”字樣的一條條紅綢帶又纏了上去。看上去,孤獨樹簡直不堪重負了。

幾年前,我們村所在的省份要通高鐵了。縣裏面跑了好多趟省城,確定我們村作為縣裏面唯一的一個高鐵站台,只等批文下來就可以開工建設。消息很快傳開了,村裏人都很興奮。建高鐵站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佔用農田有專項補貼,去京城、省城打工的人再不用倒多少趟車、輾轉幾日才能到家了,留在村裏的,賣賣礦泉水飲料土特產也能增加家庭收入。

有一天,縣長來村裏看察現場,指導工作,要把我們村的站台建成“最美站台”。縣長是大人物,站在孤獨樹前面,他左看看又看看,又退後了看,猛然用手一揮—就是電視裏常見的那種姿勢—説:“擋住了山脊線,砍掉!”

山脊線?陪在一旁的村幹部半天沒回過神來。等縣長回去了,他們託人問了縣長身邊的祕書,才知道,村北連綿起伏的羣山在天邊勾勒出的波浪一樣的線條就是“山脊線”,到了孤獨樹這兒,猝然斷了一截,破壞了“最美站台”項目的整體美觀。

村裏人自然是不情願砍樹的,但是與高鐵站台比起來,孤獨樹又不算什麼了。至於它的神異,有句老話不是説,信則有,不信則無麼?砍樹也比以前簡單了,鎮裏的工程隊用卡車運來電鋸,五分鐘時間,孤獨樹就齊根鋸掉了。南方的一家園藝公司高價買走了樹根,做成精美的根雕擺在園藝館。

我離開村子有些年了。砍樹的事情還是聽發小阿來説的,他用微信給我傳了一張圖片,那上面只有一個巨大的樹坑,像剛剛拔過牙的口腔。現在,我在中國北方城市裏的一個寒冷的冬夜,點了一支煙,朝手機屏噴出一口煙霧,權當對孤獨樹的懷念與祭奠。

孤獨園

要説,園子也並不孤獨。金黃色尾巴的公雞總是將頭一點一點,走起來有點模特步似地裝腔作勢,以表現它的領袖地位。一旦發現蜈蚣、蚱蜢之類的小蟲子,它就大驚小怪地咯咯叫起來,粗大的爪子泡得塵土飛揚。一羣母雞得到號令似的,瞬間從四周聚攏到一起,爭搶那隻可憐的蜈蚣或者蚱蜢。偶爾有另一隻公雞闖進園子,挑戰金黃色尾巴公雞的生存底線,園子就成了一座鬥雞場。鬥敗的`那隻公雞落荒而逃,而贏了的那隻踱來踱去,儼然這片領地的君王。

還有那些會飛、會叫的蟲子。藍色的蜻蜓、綠色的蜻蜓、紫色的蜻蜓……..我也不明白園子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五顏六色的蜻蜓。大多數時候,蜻蜓是高高飛在天上的(以我的視角!)。只有在陰雨天的前夕,蜻蜓們就像集結在一起的轟炸機羣一樣,嗡嗡着俯衝而過。沒有轟炸目標,又使它們顯得有些倉皇。只有在夏天的午後或者傍晚,蜻蜓才是輕盈的。那時,一隻或藍色或綠色或紫色的蜻蜓停在一片樹葉上,格外顯得楚楚可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有捉蜻蜓的機會:在蜻蜓身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拇指和食指拈住蜻蜓的尾巴。不過蜻蜓會迅疾地回過身來咬手指,手一鬆,蜻蜓便箭一樣地飛了。

有些蟲子,是從早叫到晚的,不過我一次也沒逮到過它們。那種聲音,很飄忽,明明知道就在近處的樹叢或者草叢裏,但如果到了跟前,鳴聲彷彿自己會走路似的,又去了另外一處樹叢或者草叢。有些蟲子,是在傍晚叫的,比如紡織娘。紡織娘的叫聲高亢、清越,如訓練有素的女高音。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尊容:它發聲的所在,是那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樹梢。還有些蟲子,是天黑下來才叫的,比如蟋蟀。逮蟋蟀容易點,有時用一隻手電筒、一根蟋蟀草,我能將牆縫裏的蟋蟀引到瓶子裏來。然後,一個夏天,我的牀前就擺滿了裝蟋蟀的罈罈罐罐。夜裏,蟋蟀一聲聲地在月光裏鳴叫。到了秋天,蟋蟀在黃泥裏打個洞,一聲不吭了。

園子裏花也很多。除了中間一棵桂花樹,西邊女貞樹圍成的籬笆邊緣種着一族月季花。清晨盛開的月季花,每一朵都自帶光澤,那也是朝陽的一部分。月季花的嫩苗將皮撕去,吃起來有一股清香。至於那些野花,那就數不清、也認不全了。蒲公英卻是記得的,我們叫它婆婆丁。有時候上火了,母親就會挖一棵婆婆丁熬湯,味道怪怪的,不好喝。它開的花什麼樣子我記不確切了,然而它結的果實—那些白色的小傘,被我一次次地吹向天空,飄忽而去。中秋時節的桂花開得燦爛之極,那細小的金色的桂花就如一枚枚金箔。一棵桂樹,就讓一座園子熠熠生輝。

動物常常在夜裏的園子出沒。狐狸、黃鼠狼、刺蝟,在月光下嗖的一聲竄過去,劃過一道弧線。若是沒有月亮的黑夜,樹叢中小動物的眼睛像兩朵小小的火苗。火苗熄滅,那是小動物轉身走了。螢火蟲—現在的稀罕物件—它們飛過樹叢,飛過屋檐,飛到我們目力不能及的地方。有時候它們掉到地上,仍是一閃一閃。我們抬腳踩住、再往後一拖,地上就是一道銀色的弧線。螢火蟲死得美麗而又殘酷。

仍然是清晨的朝陽、自帶光澤的月季、各種會飛會叫的蟲子……每一個日子都在生動地重複着。只有在這一刻,我嚐盡孤獨:夕陽慢慢地沉入西天邊,再有一會就要收斂它的光芒,到地球的另一面散發它的熱量。水牛還在山坡上吃草,在園子裏這個角度看去,夕陽和水牛合二為一,牛背上的半爿夕陽凸顯出來,造成一種印象派畫作的效果。水牛是靜默的,只有在夕陽將墜未墜的一瞬,水牛將長長的彎角猛地向後一揚,夕陽碎了,濃稠的金色汁液就像波浪一樣從山坡上傾瀉過來。園子彷彿要升浮起來,脱離這浮世而去。

我的園子,成為一座孤獨園。愈是喧囂愈是闃寂的孤獨園奠定了我性格、氣質的基礎,甚至可以説,奠定了我一生的命運的遭際。多年之後,讀到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作品《秋日》,我終於明白:

誰此刻孤獨

就永遠孤獨!

孤獨的稻草人

稻草人的使命是護佑莊稼。不知道它有多少歲了,也許村子裏有稻田的時候,稻草人就沉默地立在那裏。那麼,它比我們村有着一大把白鬍子的張伯年紀還要大。它的頭顱有時是一把扇子,有時是半瓣風乾的葫蘆,上面蓋上一頂草帽。兩根撐開的細竹竿用稻草或者碎花布綁了,下面只一根孤零零的長竹竿充當它的腿。

稻草人的樣子寒磣、滑稽。然而一陣風來,稻草人的雙臂舞動起來,樣子就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在麻雀的眼裏,那大概和一隻張開翅膀的鷹差不多。

稻子成熟的時候,稻穗沉重地垂下來,與黑色的粘土構成了一個美妙的弧度。鋒利的鐮刀像蛇一樣遊進稻田,遊走走在田壟之間,稻杆刷刷地倒伏,大地敞開懷抱接納了那美好的弧度。刀鋒之上是莊稼人俯下來的黑黝黝的脊背,汗珠子吧嗒吧嗒循着刀槽滴向大地。半天的功夫,所有的稻田只剩下白茬茬的稻樁,稻草人形單影隻地立在那裏。

然而,稻草人在收穫的時候並不孤獨。

稻子用板車拉到打穀場之後,田裏還剩着一些掉落的稻粒。嚴格地説,這些稻粒還是屬於生產隊的。不過豐收的時候,小孩子拾稻穗是默許的了。手腳利落的孩子,大半天功夫能拾滿一小籃子。一羣膽大的麻雀飛落在田邊地角,啄一下,抬頭望望人。孩子們走近一點,麻雀轟的一聲飛走了。

拾稻穗的小孩子在稻草人身邊遊戲、嬉鬧,將它作為隱蔽物,搖晃它的胳膊、頭顱、身體。還有些惡作劇的孩子,將綠螞蚱塞進它的帽子裏,或者將它胳膊上的稻草扯去,再在它身上撒泡尿,於是,它的樣子更加寒磣、滑稽,不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怪物了。

大人們因為糧倉裏屯滿了稻穀,也寬容了小孩子們的頑劣。短暫的收穫季過去,大地以平坦無垠開始了休眠。田埂上的巴矛草漸漸枯了,水牛都在圈裏無精打采地啃着幹稻草。既然連綠腿長翅的螞蚱都躲起來了,孩子們自然也不會再去稻田。在北風呼嘯之中,稻草人該是孤獨了吧?

稻草人身上的稻草、碎花布都被風吹掉了,那快散架的扇子做成的頭顱勉強表示它還是一個稻草人。冬天的雨雪很快就來了,一陣急雨、一陣冰雹將大地砸得坑坑窪窪,隨後雪花漫天飛舞,覆蓋了田壟、石子路、屋子和村莊。稻草人的半截身子都埋在雪裏,遠遠看去,倒像是一束遺忘在田裏的稻穗。

調皮的松鼠竄上了它的頭顱,有時候會將一顆松子遺落在他的肩上。麻雀認不出它就是那個威風凜凜的稻草人,卻又飛來將松子啄了去。冬雪消融的時候,大地開始熱鬧起來了。燕子帶來了南方濕潤的氣息,大人們要趕早翻耕土地、曬種、插秧。當種子撒入土地的時候,大人們也將稻草人渾身上下裝扮一新。稻草人一改冬天的頹顏,又變得威風凜凜地立在那裏。稻草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這樣輪迴着來到。

稻草人,什麼時候開始孤獨了呢?

那是所有的稻田都改種蠶豆、花生和煙葉的時候。那時候,我不記得自己離開一直惦記着的家鄉多少年了—總有二十幾年了吧?在細雨迷濛的清明,我從祖厝墳山上下來,沿途再沒有看見熟悉的嫩綠的早稻苗。張伯的一大把鬍子更白了,佝僂的身子使他看起來像個孩子。他説:糧食賣不上價,一年下來抵化肥農藥的錢都不夠,不種糧了。張伯又説:不種糧,看以後吃什麼!沿着狹窄的田埂,我看見蠶豆開的紫白相間的花也很漂亮,扁長的形似萵筍的煙葉卻是我所陌生的……我又看見了稻草人,稻草人逼仄的樣子,幾乎可以用憔悴來形容了。

蠶豆地、煙葉地是不需要稻草人的。不被需要的時候,稻草人開始了孤獨。

後來,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飛向更加精彩的都市天空。他們像候鳥一樣,僅在春節飛回村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的村莊很快就荒蕪了,房前屋後的幾塊不規則的菜地,像是村莊的一道道創可貼。撂荒的土地不再需要稻草人,稻草人深深地品味着孤獨。幾年前,我們村又被劃到臨近的靠長江邊的一座城市。很多靠近公路的農田被徵收開闢開發區、工業園,大卡車裝着設備轟隆隆地開進來了。一切似乎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站在村口的苦楝樹下,村子讓我越來越陌生了。在雜草叢生的地裏,稻草人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可憐而又荒誕。這一次,它像最後一棵成熟的稻子一樣垂下了頭,等待時光的收割。孤獨,也許註定是稻草人的宿命。孤獨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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