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事隨筆

來源:文萃谷 1.06W

院後的竹子又青了,鬱鬱葱葱地招搖着,它們會記得這裏發生過的那些故事嗎?

竹事隨筆

爺爺是個篾匠。他一輩子勤勤懇懇,信守諾言,不曾騙過一個人,到最後卻失了我的約。他走之前答應我,回來就幫我搗鳳仙花,替我染指甲,就像小時候那樣,可是最後他卻沒能履行承諾。

還記得鄰家的小姐姐從小便纏着她媽媽、小姨從城裏給她帶玻璃瓶裝的指甲油,常常晃着十根塗滿指甲油的手指給我看,不過我並無一絲羨慕,因為我固執地愛着鳳仙花。爺爺日日片篾,手上力道把握得最是準確,幫我搗的花汁,向來都又細又勻,塗到指甲上,密密薄薄的一層,泛着盈盈的光。可惜,這一切如今卻再也不可能了。

院子後面是一片不小的竹林。一根根青翠的竹子筆挺地站着,整個院子還有屋子裏都瀰漫着竹子的味道,令人精神舒爽。

爺爺每次到林子裏選竹,我都顛顛地跟着他。可他在選的時候,我從來都靜靜地或站或蹲在一旁。因為爺爺選竹子的時候,不僅要看要摸,還要聽,需要絕對的安靜。爺爺説,好不好,只有聽過才曉得。

等到鞋底和地上枯葉的摩擦聲多起來,便是爺爺已經選好了。他從兜裏摸出幾根紅繩,輕輕地繫到選好的.竹子的腰身上,紅紅的繩子,青翠的竹子,讓這一整片林子都鮮活起來。

每次臨離開時,爺爺都會拉過我,讓我緊挨着一根老黃竹站着,比着我的頭頂,用隨身的小刀在竹子上淺淺刻一道印,記錄我的成長。刻深會傷了竹子的經脈,爺爺捨不得。

將竹子砍下後,就該片篾了。片篾的時候,爺爺總是安靜的。每次,我都坐在爺爺旁邊看着,看着一根根竹子在爺爺手中變了模樣。片下來的篾片、篾絲,粗的做竹簍,細的做篩子,各有各的去處。

有時,爺爺也到別人家裏做活兒。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盼着他能快些回來。

那天爺爺到別人家去做幾樣大件兒,説好了天黑前一定回來。剛過黃昏,天就變了色,太陽躲了回去,不一會兒就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雷一個接着一個,竹影在閃電中忽隱忽現,夜色在風雨中更加濃稠了,可爺爺的身影卻始終不見。

我抓了把傘就要出門尋爺爺,爸媽好歹把我攔下,説是風雨太大,出去不安全。

於是,我搬了張凳子在門口坐下。風越來越大,雨也越來越大,可爺爺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再睜眼時,競已在牀上,天已大亮。我忽地坐起,還未完全清醒,鼻子裏卻先一步聞到熟悉的味道,是竹筍雞絲湯的味,是爺爺最擅長的。

我跑到廚房,廚房裏忙碌的,不是爺爺又是誰?見我來,爺爺歉疚地笑笑,説:“昨晚上雨大,我又有幾處沒做完,人家便把我留下了,今兒早上才回來的。沒和家裏聯繫上,讓我的囡囡擔心了。來,爺爺做了竹筍雞絲湯,給囡囡賠罪……”

筍頭在碗裏浮浮沉沉,我的心卻是一下子安了。

爺爺最自豪得意的,是年輕時給人家做的一套竹質嫁粧。其中還有一張大竹榻,榻面光潔齊整,叫夫家迎親的人都看直了眼,那可是需要真功夫的。

每次説到那張美麗的大竹榻,爺爺的眼睛裏除了自豪與懷念,似乎總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不過年幼的我並不懂那是什麼。

日子一天天流過,塑料、金屬和其他材質的物件日漸霸佔了大家的生活,竹質的傢伙越來越少了。到了近幾年,來找爺爺做東西的人,更是沒幾個了。林子裏的竹子因為砍的次數少了,越發“猖狂”起來,又往外漫了好幾尺。而爺爺的眼中,那種暗沉更加嚴重了。

但凡有個人來,爺爺總是格外精神,做起活兒來也更加細緻,選竹子、片竹子的時間比之前長了,做出來的簍子、篩子、籃子也比往常更精美了。“竹子活着一天就長一天,你可見到咱們不用它就不長了?我和竹子一樣,有人要一件,我就做好一件,哪兒能荒了這雙手?”

爺爺依舊片着篾,做着為數不多的物件,從沒怠慢過一分。只是瞧着一天天長得沒了邊的竹子,想着不知還會不會有人像他一樣再來選竹子,爺爺更加沉默了。

縣裏文化局的人來過,説爺爺這手藝要拿去展覽,要保護。爺爺很是高興了幾天,把一眾家當連同給我做的玩具都一併送了過去。可沒多久,爺爺又難過了起來:這竹篾的傢伙,原是家家都有的,怎麼現在還展覽上了呢?以後,兒孫們要再看看竹篾,看看竹簍、竹筐,是不是隻能到博物館裏看,到書裏去找了呢?

還記得那天下午,爺爺火急火燎地抱上幾件剛做好的竹物件,騎上自行車便出了門,連幫我搗了一半的鳳仙花都沒顧上,説是忽然記起同人家約好了,今天要做好送去的,晚飯不用等他了,等他回來再幫我搗鳳仙花。

暮色一點點壓下來,月亮慢慢爬上來,一直到我睡覺爺爺還是沒有回來。我以為會和上次一樣,等我一覺醒來,爺爺已經做好了竹筍雞絲湯給我賠罪。可是,第二天醒來,我的鼻腔裏只有竹子的清香。

爺爺再也沒有回來。

他着急去送東西,結果摔倒滾下堤壩了,家裏人找到他時最先看到的在堤邊斜着的自行車,和幾個滾落在地的竹籃竹簍。

其實那些物件晚一天送去也沒什麼。不過若是聽到我這麼説,爺爺一定會生氣的,他最守信了。

爺爺被葬在了竹林裏。那天,我把自己的指甲用鳳仙花塗得紅紅的,我想讓爺爺看看,我自己也可以塗得很好。

竹林裏起風了,竹子低喃着,它們會記得這些嗎?

我再次踏進竹林,老黃竹上幾道淺淺的印子還在,甚至一根青竹上綁着的紅繩也還在,只是,誰還會像爺爺那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選竹子,為它們綁上紅繩呢?

“不好意思,打擾了。”一個年輕的聲音越過層層竹葉,打斷了我的追思。

“打擾一下,請問,這裏有一位做竹篾的老先生嗎?”

不遠處站着一個長得乾乾淨淨的年輕人。

“我想向他請教一下片竹篾的活兒,這麼好的手藝,沒人傳,多可惜。”

爺爺,你若是聽到,一定會很高興的,對不對?

身邊的竹子鬱鬱葱葱地應和着,它們會記得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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