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若有情石開花散文
春天來了，桃花紅梨花白，石頭也要開花。
四月，你在微信語音裏説，給“浩”刻個壽山石料的印章吧。“浩”是你的男朋友。
壽山石，中國四大印章石之首，2002年被評為“中國國石”，產於福州壽山，壽山石質地細膩如玉、温潤如凝脂、色澤豔美、柔韌易刻，石質、石色、石形，石紋豐富多彩，是上好的章料，也是文人墨客和收藏家們的珍愛。壽山石有田坑、水坑、山坑三大類。壽山石中的上品叫“田黃”，出在一塊不到一公里的田中，幾近絕跡，如今是“黃金萬兩易得，田黃一顆難求”。據説當年溥儀從皇宮逃亡時，金銀財寶什麼都沒要，惟獨懷中藏着乾隆皇帝時雕的田黃三鏈章。
一塊石頭，經千萬年的日月光華雨露滋潤，凝結了靈氣，再經過一雙雙能工巧匠的手打磨雕刻成了一枚枚卓爾不凡的印章。一枚印章一個故事，你研究生畢業留在日本工作。遠在千里母擔憂，我縱有千個不捨萬個不願，對你的選擇我只有理解、支持。現在你有了“浩”，我寬心了許多，就送一對對章給你和“浩”吧，一塊石頭兩個章，對紋對縫，一世一生，海枯石爛，天長地久。
千萬年的修煉，哪一塊石頭等待着我的一眸青睞？讓我於萬千石頭中得遇？我相信，這世間萬物都有靈性，與每個人有着一份緣。
我去尋。
友人帶我去樟林村。樟林村，在鼓山附近，有着雕刻壽山石的悠久歷史，早在清末年間就形成了東門派系的工藝，如今代代相傳村裏家家户户都以此為生。坐在車裏就看到車窗外沿街一字排開的一家家壽山石店面，下車走進村裏，一個作坊挨着一個作坊，狹窄的街道四通八達，每個店裏都有三五個工人手拿電刻刀，聚精會神地雕刻着，任由灰塵飛揚，從小小的一枚章到高大的佛像應有盡有，每個店老闆即要採石、加工、雕刻還要銷售產品，村裏打磨機噪音不絕，店裏粉塵瀰漫，我們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從山下走到山上，進進出出一個個小店，仔細找認真看，一下午的時間轉眼即逝，眼看着天黑了，還沒找到我想要的石頭。友人一直陪我逛着找着，直到我看見他不顧一切地坐在路崖上，才知道我尋石心切，完全忘記了他腰部剛動完手術，根本這樣不宜長時間行走。
週末，和你父親開車又去樟林村，再尋。
我們穿梭在一個個店裏，看、尋、問，我的要求很簡單，對章，紅色，不大，鈕頭刻龍鳳。但一個店老闆説從業二十多年，從來沒見過我想要的這種對章，因為對章的石料本來就少，紅色更少，再刻龍鳳圖案鈕頭少上加少。我一笑繼續尋找，總覺得有那麼一塊石頭在等着我遇見，並且屬於你們倆。看見龍鳳章，石料一般，不是對章，但已經千難萬難了，雖不是意念中的想要尋的，但還是買好並定製了錦盒，等到我們離開時天色已暗。
晚上微信給你發印章照片，你説太大了，只要1.1*1.1CM，因為在日本用的名印都很小，太大，別人的章會沒地方蓋。這是我沒想到的。蓋個章，也會想到別人，你一句話，讓我想了很多。
於是三尋。
春雨綿綿中來到西湖公園對面的壽山石交易市場。每到週末，福州經營壽山石的大小老闆都集中在這裏，全國各地的壽山石愛好者也慕名而來，一時大店小攤滿滿當當。走進石頭的世界，大石小料紅的黃的黑的白的青的石頭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琳琅滿目，每一塊石頭都在靜默中等待一份知遇，一家家尋了去，俯身細看，對章料原是一知半解的，只憑着一種感應找尋着那塊合了意的石頭。品質上乘的壽山章料本就稀缺難尋，加上那麼多的附加條件尋遍了每個角落，到了中午終是一無所獲。
《紅樓夢》裏女媧補天煉七彩石剩下的那塊石頭説起來倒是幸運，那塊愚鈍的石頭在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峯下經日月風月凝練有了靈性，嚮往起富貴場温柔鄉的凡塵生活，因而口吐人言，隨得兩僧人大展幻術，將石頭變成一塊瑩潔的通靈寶玉，由渺渺真人攜入紅塵……石頭經歷了一段風花雪夜、愛恨情仇的凡俗生活成就了一部傳世經典。千年的歷史從石頭上走過，我會尋到怎樣的一塊石頭，把它精雕細刻成一對章，去見證你們的一生一世？
三尋石頭而不得。
又到週末，和你父親直接開車到了距城二十八公里的壽山。壽山村四周青山疊翠、溪澗潺潺，壽山石，就散落在這個山村周圍。傳説女媧補天補到東海之濱到了壽山，見這裏青山綠水、峯巒疊嶂，揚手撒下補天剩下的五色彩石，傳説很美，其實壽山石的形成是距今2.3億年至7000萬年前火山大爆發，巖漿噴湧滲入山體巖縫，經長期的地理演變而成。山上，大大小小的洞坑接連不斷，隨處可見被深挖廣掘開採的痕跡，早在南宋時期，壽山石就開始被開採，如今已是遍體鱗傷，好在現在已經封山。去壽山石博物館裏看看，一塊塊奇異瑰麗的壽山石、壽山石雕精品在玻璃牆裏燈光的照射下玲瓏剔透，典雅高貴，壽山石雕與福州的脱胎漆器和軟木畫合稱“榕城三絕”。出了博物館，去村裏壽山石一條街，街兩邊都是買壽山石的店鋪。一路走過去，在石頭中挑挑揀揀了些喜歡的章料，世界上沒有一塊完全一樣的石頭，每一塊都是獨一無二的，總會有一塊屬於你們。
晚上，我在燈下行家似的用小手電照着細細地看一塊塊石料，依然沒有稱心如意的，有些沮喪，一首歌由遠及近飄飄渺渺傳來：“我是一顆小小的石頭，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千年以後繁華落幕，我還在風雨之中為你等候，我還在土中為你守候”。我側耳細聽，卻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這裏。我一驚，夢幻般尋聲找去，聲音來自卧室衣櫃下排靠牆的抽屜，拉開，裏面整齊地放着一些暗綠色的錦緞小盒子，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原是去過壽山買了些壽山石一些送給了天南地北的文友，還有幾塊就藏在這抽屜裏，難道這石頭果真如《紅樓夢》中的石頭能口吐人言？開盒取出石頭，果真有一塊芙蓉石料，紅白相間、巧色生輝，沒一絲裂紋，雖不夠剔透玲瓏，卻也温潤凝華，石頭不大不小剛好可以一分為二做成一對小小的對章。迢迢路上眾裏尋它千萬度，驀然回首，竟在咫尺。得着，我幸。拍了照片給你發過去，你一眼看中，以為這就是和你們結緣的那塊石頭。想來這塊石頭也是着了通靈的情韻，終是要被打磨雕刻成一對情深意長的對章和一對有情人會盟今生。
帶上石頭尋找雕刻師傅。
雕刻就是根據一塊坯石的材、色、勢，精心構思，根據色澤、石質、紋理進行取捨佈局，把坯石經過打坯、鑿坯，用圓雕、鈕雕、鏤雕、鏈雕、浮雕、薄意、鑲嵌、微雕等雕刻法，最後揩光上蠟，雕刻成一枚精美的藝術品。我想要鈕雕，鈕雕就是在印章的上部雕刻上印鈕，有立體感層次感、觀賞把玩，攜帶隨意而方便。但雕刻師傅並不好找，幾個師傅聽了我的要求都搖頭不接，小小的一對章，不但要破石、打磨、拋光還要刻上龍鳳鈕頭，因為難，不是誰都會做也不是誰都願意做的。後來一位小師傅拿起石頭左看右看，猶猶豫豫不想接也不敢接，怕石頭切開有雜質也怕雕成後我不滿意，因為我並不能準確説出我想要的樣子。
“去掉什麼條件可以接活？”
“鈕頭，只做素章。”素章就是什麼也不雕刻。可我最想要的就是龍鳳鈕頭，而且這塊石頭的巧色就在石頭上方，若是雕刻的好，會是一件出類拔萃的印章，但是看來已經難隨心意了。
“浮雕吧。”我退而求之。
“可是章實在太小，浮雕也很難，如非要雕刻也只能薄意。”
“什麼是薄意?”小師傅從手機裏給我找出薄意的圖案和解釋，原來薄意是指比淺浮雕更“淺”的一種壽山石雕法，因雕刻層薄，且富有畫意，所以稱“薄意”，是介於繪畫與雕刻之間的`獨特藝術，此法始創於清朝初年，這種雕法適合料小的上品石材，因不忍損其石，只稍加雕飾，留着空白突出原石的本質。在我做了若是在破石過程中出現問題我不追究的承諾後小師傅收下石料。
一週後，和小師傅在樓下茶舍約見。千萬年光陰，抵不過片刻的切割打磨，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對小小的壽山石薄意龍鳳對章端立在我面前，細觀賞，一條微凸的龍現身石上，盤旋兩面，與鳳對看；一條鳳蜿蜒三面，與龍對看，石紋相對，龍鳳呈祥，意韻深長，有幾分我想表達的意境，雕工也還細膩，刀法簡單洗脱、印章素樸大方又不失靈韻。知道雕刻一塊石頭並不容易，既不能隨意遷就，還要去除石料中的雜質避開裂痕，越小越是難雕，需要手工精雕細刻，“玉不雕不成器”，石頭也一樣，雖然這塊石頭普通了些，用材上也留有遺憾，但這已經是一對不可複製的壽山石對章料了。
該刻名印了，當然想起篆刻大師陳孝瑜先生，先生少嗜金石，善篆刻，在方寸之中游刃有餘，刀法精嚴雋雅，刀鋒輕重有度、沉雄渾厚，跌宕舒展，深得篆刻家、鑑藏家的賞識，作品經常被選登在報紙雜誌上，我現在用的幾枚藏書印、名印都為先生所刻，只是這幾年你父親和先生聯繫少了，幾經打聽終於找到他的電話號碼，週末我們去“逸仙藝苑”送章料。
説起印章，這是中國的傳統文化，早在周朝就開始使用。秦以前，官印、私印都稱“璽”，秦統一六國後，只有皇帝的印才能稱“璽”，成了權利和地位的象徵，臣民只能稱“印”，老百姓又有叫“章”、“戳”，後來古代畫家們喜歡在書畫作品上蓋上印章，漸漸形成了印章文化，一枚章，又成了雅俗共賞的藝術品。刻章的材料從古代的銅、銀、金、玉、琉璃發展到牙、角、木、水晶，石頭印章到了元代以後才開始盛行，不過壽山石印章從南北朝就開始了。
我自小看見你姥姥姥爺的印章都是木刻的，一枚印章安靜地躺在一個小小的精緻小盒裏，盒子的端頭是印油，我一直覺得放在縫紉機抽屜裏的小盒子很像一個小小的棺材，我常常趁你姥姥不在的時候拿出來抽去小蓋板，沾了印油東蓋西蓋一通，我覺得這個小棺材是當年姥姥家最精緻的一個物件。每次你太姥姥發電報來，院子裏就會響起郵電局送電報的人扯了嗓門叫：“彩英，電報，拿戳來。”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十年來，中國老百姓凡是簽名、籤合同幾乎不用蓋名印了，而是簽名再在簽名上按上大拇指或者食指指紋，我習慣用食指，每次按指紋時感覺就像老電影裏演的籤賣身契一樣感覺很不好。
日本人倒是傳承了中國的印章文化，到現在簽名都是蓋章，並且用來簽名的印章小巧玲瓏，大約1釐米左右。為什麼日本人到現在還是蓋章呢？我這樣問的時候，你父親説你想一下為什麼皇帝頒佈詔曰時都是用印章而不是皇帝簽名或者按個手印？其一印章是一種身份的象徵，表明着嚴謹與正規，其二過去印章都是手工刻成，不同的人用刀輕重不同，不同的章料刻出來的章也不一樣，所以每一枚章都是獨有的不可模仿的。
印章，如期刻好。細看，石料色澤紅裏帶白，巧色生輝，硃砂點染添幾分迷人亮點；龍飛鳳舞極具靈性、神韻，小有情趣，令人賞心悦目；龍章陽刻，鳳章陰刻，字體小篆，刀法嫻熟流暢，方中藏曲，刀鋒似顯非顯，氣韻精雅，巧用邊框。千萬年前的一塊石頭深藏壽山，經過開採、切割、打磨、雕刻，經過了多少雙手多少人的心血，終於褪去千層，碎屑凋落，脱胎換骨改變了模樣，成了一對看似平平常常卻凝聚着萬千情愛的對章。
印章即是隨身攜帶，無孔不能穿繩掛穗，如何帶呢？裝進錦囊？我上網逛淘寶，錦囊大大小小，錦緞、綢緞、絲絨、麻布做的應有盡有，受了啟發決定自己做兩個錦囊。找出多前你去西安買的青花布圍裙和粗麻布，剪了圍裙的邊剛好做飾布，我該有二十多年不曾動過針線了。這個春天，陽台上鮮花盛開，我坐在窗前，一針一線縫製錦囊，千針萬線密密縫，似乎我拈着一根繡針。縫好，穿上棉繩，又拆了草帽上的木珠子綴在棉繩兩端，一拉繩子，袋口褶皺着收緊，兩個小小的青花錦囊有點樣子，裝進印章，不大不小剛剛好。
石頭沉靜，不隨波逐流；石頭潔淨，超凡脱俗；石頭質樸，不奢侈迷亂，我最想告訴你們的是石頭堅貞，矢志不移。
2014520，愛你一世我愛你。這一天，世界上只有一次這樣的數字組合，是你們約定的領結婚證的佳期，也是“浩”的生日，這一天我把這小小的對章寄往日本，一石，一世，我期望着你們一生一世相親相愛、相守相伴，直到天荒地老。
這個春天，桃花紅梨花白，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石若有情石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