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上的眺望散文
每到冬季，在忙完地裏的農活後，父親便會騎着那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馱着兩大紙箱子用石蠟做成的小鴨小魚之類的玩具，外出去賣，換些錢貼補家用。
父親每每一出村口，我便會攀到家門口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眺望着父親遠去的影子，目送着他在蜿蜒遠伸的小路上，一點點消失。走後不幾日，我便會又攀到老槐樹上去，伸長脖子，怔怔地地朝着村口蜿蜒遠伸的小路上眺望，企盼着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好給我捎回來許多稀罕的東西。這時候，母親看見我，會大聲地吼着我下來。我便在母親的斥責聲裏，一邊不情願地下滑着身子，一邊還是忍不住地朝着村口小路的方向，不停地張望。
槐樹上的眺望，於是便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份至高的神聖，一份美好的嚮往，一份熱切的企盼。
年輕時的父親很有才氣，琴棋書畫，説拉彈唱，無所不能。沒事時總喜歡拎根長蕭，於夜深人靜的晚上，吹上一曲悠揚的曲子；或是拿根毛筆，蘸上墨汁，找張紙，信手塗來，眨眼功夫，一幅寫意花鳥畫便呈現於紙上，令人稱奇；有時候捧本古典名著，於一盞灰暗的煤油燈下，陪着家人閲讀到深夜。後來，隨着我們姊妹五個不斷的長大，家庭的花銷開支與日俱增。父親終於將那些高雅的愛好棄之一旁，開始尋思着為家裏掙錢的門路。
那個時代，計劃經濟已開始向市場經濟轉化。人們閒暇時間裏，做些力所能及的小買賣、小手藝活之類，已不再被算作是搞投機倒把活動。村裏有更多的人，開始覓上了掙錢的門道。父親冥想多日，去了一位遠房的表親戚家，在那裏逗留了幾天，給人家幫這幹那，最終“盜”來了用石蠟製做小鴨小魚玩具之類的手藝。
“一招鮮，吃遍天，還是手藝活養人。”父親堅信着這句話，便借錢買來了石蠟、顏料及一些道具，按着從親戚那裏學來的法子，關起門摸索着認真地做起來。母親帶着兩個姐姐，依照着父親囑咐的程序步驟，分好工，各負其責，開始日夜不停地幹起來。
一月過去，第一批樣品總算製做出來了。望着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小鴨小鵝，父親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榮耀和滿足。母親笑着拿起幾個顏色各異的小鴨，放進了水盆裏，嗨！它們一個個竟悠哉悠哉地在水面上四下漂動起來，煞是好看。
“成功啦！”父親一臉的亢奮，母親喜不自擬，兩個姐姐更是拍手直叫好，全家人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之中。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拿出去賣，看看市場銷售行情如何。母親找來了兩個大厚紙箱子，父親將製作的成品，認真地過了一遍數，最後放進了箱子裏。翌日一早，隨便吃了點什麼，便用家中的那輛破自行車馱着箱子，進了縣城大集。
晌午時分，我發現父親還沒回來，便攀上了家門口的那棵老槐樹上，伸着脖子，瞪大眼睛，仔細朝着村口蜿蜒遠伸的小路上眺望，嗨！遠遠地，我還真看到了一個騎車來的熟悉的身影，不錯，就是父親。我禁不住對着家中的母親大喊：“娘，俺爹回來啦！”
“在哪吶？”母親一邊大聲迴應着我的話，一邊從院裏跑出來，來到大門口，臉上透露着無限的歡喜，“唉！人呢？”
“在樹上。”我笑着道。
“是你個小子，又騙娘了是不？大冬天爬那麼高，快下來！”母親衝着樹上的我，吼起來。
“娘，是真的，我看見爹騎着車子，正來在村外的路上呢！”我忙給母親解釋着。
“是嗎？再看看到哪啦？”母親的語氣，竟緩和了下來。
“好嘞！”我隨即又攀到高處的一個樹杈上，雙手抱緊樹幹，抬頭朝遠處望去，“進村啦！過了村口啦！”
母親攏了下臉上凌亂的頭髮，笑眯眯地喚着我：“快下來吧，小心別摔着！”邊説邊來到大門外邊，朝着大街的一頭張望。
約莫一支煙的功夫，父親終於來到家了，一臉的喜悦。我也從樹上下來了，禁不住上前問道：“爹，賣完了嗎？”
父親伸手颳了下我的鼻子，笑着道：“你小子對這事還挺關心呢！”接着便轉臉對母親道：“全賣啦！沒想到集上賣這玩意兒的還不多，我拿出來往水盆裏一亮相，還沒來得及吆喝，人們便立刻圍上來，好奇地看着，詢問着價錢。我説二分錢一個，沒想到他們都説不貴，便紛紛購買起來。這人要五個，那人要十個，我就批發帶零售，一氣給賣光啦！”父親一邊説着，一邊從上身的內衣兜裏掏出來一個鼓鼓的錢袋子，嘩啦啦地晃動着遞給了母親，又笑着道：“一共是八塊四角二分。”
母親笑着接過錢袋子，父親轉身又打開了車上的一隻箱子，伸手拿出來一個塑料大象玩具，遞給我，一捏還吱吱地響呢！我高興極啦！
弟弟聽見了響聲，搖晃着身子從屋裏走出來，一眼瞅見了我手中的大象玩具，嗷嗷叫着伸手想要。我還沒玩夠呢！不想給他，就拿着大象一下躥沒了影。氣得母親在背後衝我直罵。
第一次賣石蠟玩具的成功，着實給父親增添了信心和力量，他和母親立刻又投入到第二批玩具的製做當中。
做石蠟玩具，要分好幾道工序，先把蠟塊熬成液體，再根據需要着上不同色彩的顏料，將上好顏色的蠟液倒進石板模具裏，將倒好的成品放一旁晾乾，最後點上眼睛。
幾道工序看似簡單，其實不然。這裏面起着至關作用的，是石板模具的造型。模版造型雕刻得好了，倒出來的小鴨小鵝，放在水面上就會重心平穩，漂浮不倒。小鴨小鵝的形象也會看起來形神兼備，栩栩如生，令人稱奇。反之，模版造型雕刻得不好，做出來的成品就會大打折扣，要麼放在水裏歪倒，要麼就是造型雕刻得不倫不類，難有銷售市場。
那時的石版模具，沒有現成的可買，都是父親自己用細鋼鋸條，親手一點點雕刻挖製出來的。一個模版要刻上好多天，刻得父親的手鮮血直流，是常有的事，費時費力又耗神。父親之所以模版雕刻得好，全得益於他的美術功底紮實。
已成家分開另居的二叔、三叔，見父親用石蠟做成的小玩具能賺錢，很快便找上門來，跟着父親當起了下手。都是親兄弟，有啥可説的？父親便送他們一人一套刻好的模具，又提供給他們石蠟等原料，又悉心指導了一番，讓他們回家各自經營起來。
後來，村裏本家族的人，聞訊也紛紛趕過來打探情況，説是看看稀罕。醉翁之意不在酒，父親心裏清楚得很，説是來看看稀罕是假，來“偷”手藝是真。都是鄉鄰鄉親的，咋能拒絕説不讓看呢！“偷”就“偷”吧！大家都能賺錢了，豈不是更好！父親便把製作的工序，一一説給了他們，又借給他們模具和原料使用，令他們深受感動。就這樣，這門手藝活兒，在不長的時間裏，就基本上走進了家家户户，在小村裏蔓延開來，成了小村裏一道靚麗的致富風景，着實給小村人的生活，帶來了勃勃生機和殷實的活力。多少個冬天的晚上，小村家家户户的窗口裏，都流瀉出一片片暈黃的燈光。那一個個不眠之夜啊！分明躍動着小村人一個個夢寐以求的夢想和熱望，温馨、真實而生動！
真是人多手稠，生產出來的石蠟玩具，一兩年就佔據了縣城的集市場，人們已不足為奇了，銷量及價格也很快跟着跌下來。父親看在眼裏，沒説什麼，只是無聲地歎了口氣。於是一到冬季，他便約上兩位叔叔作伴，用自行車馱着石蠟玩具，去外地流動着銷售。半月二十天一個來回。後來，是越跑越遠，常常都是一兩個月，甚至到年關才返回來。但每次回家來，父親憔悴疲憊的面孔上，依然擬製不住一種發自內心的欣喜和激動。他會從身上或是車子上，變戲法似的變出許多從外面捎來的東西，令我們感到格外的高興。
我那時已念國小，每次看到父親來家後，總是撲到他懷裏，撫摸着他凍爛的手，盯着他蒼老的臉，心疼地問道：“您不再出去了行嗎？”父親聽後，總是緊緊地抱住我，兩眼紅紅地對我説：“爹不出去掙錢，咋供你上學呢？”我鼻子一酸，有淚很快落下來。他望着我一笑，幫我擦了下眼淚，便教導我了一番，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好好上學。上好學了，就用不着他再出門遭罪了。我沒全聽懂父親的話，就拿出獲得的”三好”獎狀給他看。父親高興地捧在手裏，正着看，倒着看，翻着看，兩眼眯成了一條線……
那一年的冬季，父親和二叔作伴，又一塊騎着車子出了遠門……
一晃仨月多過去了，日子已進入了臘月，天氣變得格外地冷起來。這一天，二叔突然獨個兒騎着車回來了。
母親大驚，忙問二叔咋回事？父親呢？二叔一臉的愕然：“怎麼？我哥沒回來？我倆在新縣的一家小旅店裏説好了的，白天出去各賣各的，清倉大處理，晚上在一塊住。我賣完貨在店裏等了他一天，不見他的蹤影，就誤以為他先來家了，我就急急地趕回來了。沒想到咋會是這樣呢！”
二叔惱得自捶了一下頭，一腚蹲了下去。
母親眼裏溢出了淚花，道：“這麼冷的天，他會去哪呢？”
二叔從地上站起來，安慰着母親道：“不用擔心，嫂子，我哥一定沒事的。先等等看，要不來，我就再回去找！”
母親抹下眼淚，輕歎了一聲，沒再説什麼。
我下學回來，聽説了這事，不由地又來到大門口，攀上了那棵老槐樹，我眺望着村外蜿蜒遠伸的小路，禁不住落下淚來：“爹，快過年了，大冷的天，叔都回來啦！您咋還不來呢？孩兒實在想您啊！”
我用拳頭擊打着槐樹的枝幹，喃喃道：“老槐樹啊老槐樹，我已經記不清，又上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高興地上來，失落地下去。你告訴我，爹為啥還不回來？為什麼老是讓我一次次地失望！”
槐樹無語，在寒風中孑然地矗立着，漠然地望着我。
槐樹上的眺望，開始成為我一種壓抑的煎熬，一種刻骨的憔悴，一種揪心的牽掛。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父親還是沒回來。
寒風愈來愈冷了，父親依然不見蹤影……
母親開始天天抹眼淚，姐姐跟着一直哭，我依然天天攀上那棵老槐樹，眺望着村外蜿蜒遠伸的小路，默默地流着眼淚出神……
春節一日日臨近，當新年的炮竹不時的噼裏啪啦地炸響，父親依然沒回來。
外出尋找父親的二叔、三叔，還有好心的鄰居們，一個個都陸續地回來了，沒有找到父親的影子。
春節到了，我們家卻沒一點喜慶的樣子，母親無心張羅年貨，也沒讓我們貼對聯。
大年三十的上午，母親哭着跪在神像下面，焚香酌酒，好像瘋了一般，禱告不止……
突然，大門外一聲久違的聲音，彷彿夢幻一般，傳進了母親的耳朵：“他娘，年下家裏咋沒貼對聯呢？”
母親驀然地站起來，轉身望向大門口，天吶！一個蓬頭污面、一身齷齪、不人不鬼的`男人正對着她笑。母親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正是父親啊！
母親嚎啕大哭着，上前一下抱住了父親：“你個死東西，跑哪去了呀？把家裏人可給害苦啦！車子呢？”
“在外頭呢！沒騎！”父親咧着嘴苦笑了一下。
我們幾個在屋裏也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一齊跑出來，又一起抱住了父親，又哭又嚎。那情景，真不亞於一場生死離別。
父親哈哈一笑，道：“噢！我明白啦！怪不得家裏年下沒貼對聯，都是因為我啊！是想着我在外面一定出了啥事咋的吧！哪可能呢？孩子們，趕緊買紅紙去，寫了貼上。咱要過上一個歡歡樂樂、熱熱鬧鬧的好年下。”父親一邊説着，一邊從貼身衣袋裏，掏出來一個鼓囊囊的黑布包打開，拿出一大摞五分的硬幣，交給哥哥，“你負責去買紅紙，回來我寫。”
母親一把奪去錢包，破涕為笑道：“年貨還都沒買呢？”
父親又讓母親拿出幾張紙幣交給大姐，讓她負責來辦這事。
家裏在經歷了一場虛驚的風波之後，很快又充滿了歡樂祥和的節日氣氛。
中午吃團圓飯時，父親才道出了來家晚的緣由：那天，他馱着玩具騎車從旅店裏出去賣，去了一個偏遠的小集鎮，結果在那裏，把車上剩餘不多的玩具全給賣完了。想着回到店裏將和二叔會合，一塊回家過年，他感到好高興。看看天色已晚，他騎着車子就拼命地往店裏趕。不料在一處三叉路口拐錯了道，結果是騎着車駛向了另一個地方。他趕了一夜的路程，天亮後，碰到個人一問，才知道自己走錯路了，來到了另一個縣城。心急如焚的他，沒敢怠慢，便又問清旅店的路線，折身又騎車而去。等他趕到旅店，發覺二叔已經回家了。他沒再停歇，就簡單吃了點什麼，顧不上身子的勞累，便又騎車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又累又餓又乏又困的他，為了節省幾個錢，總是硬撐個瘦弱的身子拼命往家裏趕路，結果在爬一個陡陡的橋坡時，因體力透支，路面較滑，不慎摔倒了。車子一下掉落進橋下深深的冰水裏，好在他在那一瞬間，死死抱住了一個橋邊的欄杆，結果沒落下水去。他沒捨得花錢搭車，就這樣一路步行小跑着，省吃儉用，千辛萬苦，終於在大年三十的上午，來到了家。
母親聽得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不止。
我們姊妹幾個直聽得呆呆的坐着，盯着父親直是看，一個個唏噓不已。
這就是我們的父親，為了給我們節省幾個錢，竟置自己的身子於不顧；大愛無言，父親就這樣用行動，詮釋着愛的真諦，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了一種偉大的力量！
光陰荏苒，時過境遷。
多少年過去了，父親的那門手藝絕活，早已成為歲月滄桑的記憶。家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早已不在。槐樹上的眺望，也只有在夢中，讓我變得一往深情，淚眼婆娑。
每每想起那棵老槐樹，想起槐樹上的眺望，我的內心，便會湧起一股別樣的滋味！
感恩父親，在那個清苦的年代，用他的智慧和勤勞，為我們支撐出一片晴朗的天空，引領着小村人的生活；用他的善良和質樸，演繹着一種親情的可貴、愛的擔當。予我一種積極向上的動力，教會我如何真實坦蕩地做人。
我偉大的父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