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優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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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終於如願,更如父親所願,考入了郊區一所重點高中。瞅滿家人那股興奮勁,似乎我考入的不是高中而是大學一樣。也難怪,數年來大凡進入郊區重點高中的農村學生,考上大學的比率幾乎是百分百。但有機會來這兒讀高中的農村學生卻是微乎其微,我所在的九年級級部,二百來號學生,僅有包括我在內的十一名學生得此良機。在我們村我更是唯一的一個。這樣競爭激烈,來之不易的機會,除非實在逼不得已,哪個學生會輕易浪費掉?久而久之,便造成了一種假象。不管誰家的兒女考入了這所學校,家人甚至整個村子都洋溢在歡欣鼓舞和嫉妒羨慕之中。我的親人自然也不會例外。尤其是父親,因為渾身的病或是為了供我上學,早已戒酒多年,而那天竟又一遍遍攆着母親給他打半斤去。母親雖嘮叨了一通,末了還是樂呵呵地提着酒壺出了院子。

夢的優美散文

父親雖然沒受過多少教育,但只要你願意讀書,便會不惜一切,哪怕砸鍋賣鐵。可惜的是,姐姐哥哥們別説大學了,就連高中的大門也未踏進。父親的希望一個接一個破滅,可倔強的他就是不相信,六個子女中連一個大學生也出不了?於是排行最末的我,便成了他最後的唯一的希望。其實在那時的村子裏,我們姐弟六人順利地讀完了國中,已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父親應該感到欣慰,知足了。

大概也是我的努力,才讓父親看到了希望,整個國中,一直就是在前三名上下,從那時他以及我的班主任就給予了我太高的期望。而我也終於沒讓他們失望,也沒讓自己失望,雖然距大學的校門還那麼遙遠,可似乎也已近在眼前。高興!沒有理由不高興。接到通知書的那晚,母親和三姐做了一大桌菜,甚至還殺了一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過年也沒這樣隆重。父親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倒上一盅酒,然後端起就一飲而盡。想是多年未沾了,喝得又猛,一時嗆得咳嗽不已,急忙跑出了屋子。

母親笑説:“就跟八輩子沒撈着一樣,你不會慢點?”

父親在院中邊咳嗽邊擺手,説:“今天高興過頭了,呵呵。你們趕緊吃,都看着我幹啥?我沒事,待會就涼了,吃。”

母親夾了一大塊雞腿放我碗裏,説:“不管他,咱吃咱的,雞肉涼了發腥。”

瞅着院中仍然止不住咳嗽的父親,腰幾乎彎成了一張弓,剛過半百的人,頭髮已是斑斑駁駁,在清亮柔和的月光下竟也覺得煞是刺眼。不知為何,瞬間有淚模糊了視線,慌得我趕緊夾起雞腿塞入口中。也就在那一瞬間,一種説不出的感覺驀地由心底隱隱而現,辛酸、恐懼、無奈,似是五味雜陳。

這種感覺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轉眼高一的時光結束,家中雖然拮据如初,但喜事不斷。三姐要出嫁,大哥也要定親,我更是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以全班第一的成績升入高二。可謂三喜臨門,這或許是父母再苦再累也樂見得,而我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三姐口口聲聲説不要一件嫁粧,可父母又怎能忍心讓閨女難做?未來嫂子要一輛自行車外加一塊手錶,大哥一時心血來潮,發誓要東西的女人一概不稀罕。這在那時是流行趨勢,於別人家應該算很平常的事,未來嫂子並不過分,何況是相親時大哥一眼就相中的女人。因此父母咬牙應了下來。東拼西湊好歹打發三姐還算體面地嫁了出去,把大哥的親事定了下來,還不及喘口氣,我的學費問題又爬上了父母皺紋密佈的臉。大姐二姐雖出嫁早,但均是一攤爛光景,可也沒少幫襯。無奈家底薄,我們姐弟六個又都是挨肩的,給大哥定下親,就該為二哥操心了,一刻也不得閒,也甭想積攢下一分錢。何況年紀不饒人,父母已是力不從心,與日俱增的只是白髮與皺紋。

我似乎已在有意無意的悄悄做退學地打算,父親大概也察覺到了什麼,總是拿話敲打我:“家裏的事你甭操心,你也操不上心,一門心思上你的學,讀你的書。”我還能怎樣?我只有把自己埋進課本中,把上學當做拼命。然而成績越好,卻越覺得壓力超大,越覺得希望渺茫,越覺得煩亂痛苦。整個高二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中度過,短暫又漫長。眼瞅着暑假來臨,一個念頭忽的閃過,不禁欣喜若狂,也迅速下了決心。放假前幾天,我偷偷跑郵局給家裏寄了一封信,心中立刻就如卸了千斤重擔般輕鬆。

放假那天,同學們蜂擁而出。我揹着簡單的行李,也裝作着急回家的摸樣擠出了校園。等同學和老師散盡,我徑直朝着市區奔去。雖已來兩年,幾乎還未真正進過市區,沒錢更沒工夫,同學送一普通的外號:書呆子。當我看到一幢幢“摩天大樓”,如梭的車輛,再瞅滿街的'牛仔褲,連衣裙,忍不住一陣臉紅耳熱,自慚形穢。但很快就被城市繁華熱鬧的景象,勾起了那份“少年壯志不言愁”的豪情,使勁把胸脯挺了又挺。一個稚氣未脱的少年,一個滿身寒酸打扮得“土老帽”穿梭在熙熙攘攘,擁擠繁華的都市街道上,不知在路人眼中是一道怎樣的風景?我沒有心思去關心這個,早已被這流光溢彩的都市景色引誘的一塌糊塗,更忘記了來市區的目的。若不是肚子“咕咕”作響,誰知道我會陶醉到幾時?聞着瞅着滿街香味繚繞,眼花繚亂的各色小吃,口水吞嚥不迭。摸摸癟癟的口袋,才被現實狠狠拉了回來,可不管怎樣也要餵飽肚子再説。然而一個學期想方設法的省吃儉用,也就結餘了幾塊錢,眼前的食物再誘人,也只能“望洋興歎”了。嘿,熱騰騰的饅頭也不錯嗎。我自己安慰自己。

幾個饅頭下肚,好歹撐圓了肚皮,對滿街好吃的暫時沒了胃口,也感到了找工作的緊迫性。即便如此,我也並沒覺得有多緊張,一路走來,那麼多或大或小的建築工地,總會有缺人手的吧。鄉下來的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夥子,不奢望找什麼體面輕省的工作,雖還是學生,可有的是力氣。想到此,我又挺了挺了胸脯,信心滿滿地向着視線之內的一個建築工地走去。

正值盛夏,午後的陽光毒辣異常,寬闊的柏油路幾乎融化,彌散着一股焦灼刺鼻的味道。好多行人好像一下子都被陽光蒸發掉或刺鼻的氣味薰跑了,車輛也少了許多,但眼前的塔吊依然在旋轉上下,高高的腳手架的建築工人依然頭頂着烈日,在有序的忙碌着。不禁對他們肅然起敬,興奮激動之情也早溢於言表,好像也已融入到這火熱的勞動,成為了他們其中的一員。當我剛要抬腳走入工地,卻又猛然想起大哥二哥就在城裏某個工地做工,急慌慌不容多想,扭身就逃,似乎腳手架上真的有哥哥們疑惑的眼神正在往下看。

我頭也不回的一氣竄過了兩條街才停了下來,尋了一處陰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汗珠子雨點般嘩嘩地淌落,引得路人不時投來好奇驚訝的目光。而我此刻只是在為自己的大意粗心懊悔羞愧不迭,我只知哥哥們在城裏幹建築工,竟一直沒關心過在哪家工地。我知道哥哥們不會與我計較,可他倆一旦發現我,卻是一定會把我送回家的。看來,當初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再不敢靠近任何一處建築工地,總想這麼大一座城,難道就找不到一份適合我的工作?哪怕掃大街,掏茅廁。

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就是跟你的想象背道而馳。我揹着行李和書包幾乎一刻不停地轉了幾條街,小餐館、小作坊、甚至街頭擺攤的,不知問了多少家,但結果只有一個。沒有人肯相信我留下我,不管如何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究竟為什呢?其他人又是怎樣找到工作的呢?一次又一次地打擊讓我心灰意冷,帶着滿腹疑慮與失落,悵然地踟躕在街頭。太陽躲到那座高樓後面就一直沒再露頭,夜色很快席捲了整個城市。

華燈初上,城市的夜色漸漸又明亮如白天。儘管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的大街小巷,還升騰着瀝青等混雜的熱燥燥的氣味,但霓虹閃爍,輕歌曼舞,夜晚的城市與白天有着完全不同的風情,給人無限憧憬與誘惑。然而兩腿痠軟,飢腸轆轆的我此刻只想大吃一頓,只想有一個僻靜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覺,工作似已在其次。恍若隔世中忽然就有了一種恐懼感襲來,説不出道不明地纏繞在心頭,對家的渴望從未有過的強烈,潮水般滾滾而來。雖年少無知,卻也無畏,更不輕言放棄。我邊啃着饅頭,喝着瓶裝水,邊搜尋可以容身的地方,好積攢力量與精神,明天,就算犄角旮旯也不放過。

不知過了多久,眼皮已不聽使喚,好多店鋪開始打烊,漸漸的城市的街道上幾乎只剩了昏黃的路燈,可我還沒尋到滿意的棲身之地。瞌睡一波一波襲來,哈欠連天的我總算在一條街巷裏發現了一處還能容身的門洞,多一步也懶得走了,一屁股靠進去,歪在行李上便進入了夢鄉。哪怕蚊子如直升機般一架架蜂擁而至,瘋狂的親吻。

幸虧這家主人不貪睡,若不然我還得享受一會蚊子們的熱情。我極難為情地逃離了門洞。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這也才發現胳膊上密密匝匝的紅點,就如生了疹子一般,心想臉上肯定也一樣,暗暗咒罵可惡的蚊子。又加上在門洞裏窩了一夜,腿腳已麻得不行,又是哭又是笑得古怪摸樣再次惹得路人紛紛側目。但所有的難堪也不及找工作重要,因為今天若仍舊一無所獲,恐怕幾十裏的回家之路,就要靠兩條腿來完成了。我勒緊了褲帶,放棄了早飯,開始了地毯式地尋找。想是老天垂憐,剛走沒幾步便發現了路邊電線杆上張貼着一張招工啟事:“好滋味”餐館招聘服務員3名,男女不限,年齡18至20歲,工資面議,包吃住。而且紙張還很新鮮,肯定大有機會。不容我多想,不容我激動,畢竟僅招三名啊。我記下地址,一路打聽,一路狂奔。

當我大汗冒流,肺幾乎也要跑炸地闖進“好滋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吧枱裏一位捲髮大臉,身材微胖,看着應過中年的婦女,表情更是誇張的滑稽可愛。因為距午飯尚早,偌大的餐館裏顯得有些冷清,我一身土氣的打扮,冒冒失失的突然闖入,也怨不得他們會這樣驚訝和不滿。稍稍緩口氣,我滿臉羞愧地道過謙,而後講明瞭來意。

吧枱裏的婦女聽完我的話,笑呵呵走了出來,上下打量着我説:“你來得還真巧,就差一個了,呵呵。行,就留下吧。”

“您就是老闆!”這回輪着我驚訝了。

“啊,不像嗎?呵呵。”

“不不,我是説您真的留下我了?就這麼簡單?”

“你要多複雜呢?你給我幹活,我給你工錢,就這麼簡單,呵呵。好好幹,我不會虧待每一個人的。”

幸福來得太突然,一時間我竟呆在那裏,眼裏還泛起了淚花。比起老闆娘的爽快,我卻自私地隱藏了真實身份和只幹兩個月的打算。所以我一直忐忑不安,只有拿出對待上學的那股勁來掩飾,來回報老闆娘的真誠。

一直到暑假結束的前一週,老闆娘也沒多問過哪怕就如我年齡這樣的一點小事,而我卻越來越覺得羞愧,覺得該是跟老闆娘挑明的時候了,也好讓她有時間再重新招人。那晚,當把最後一撥客人打發走,我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般紅着臉來到了吧枱跟前,可喉嚨裏似有東西卡着,幾次張嘴,幾次又咽了回去。正在低頭算賬的老闆娘,衝我一擺手,説:“啥也不用説,我都知道了。”

“啥?您都知道了?!”我説不清是緊張還是害怕,也分辨不出老闆娘是玩笑還是認真,一時間語無倫次,“老闆,我不是有意的,其實我,我,”

“看把你嚇得,想哪兒去了?呵呵,”老闆娘這才停下手頭的活計,彎腰從跟前的櫃子裏拿出一套嶄新的運動裝和一雙新球鞋,“去,試試合適不?”

如此我更加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但還是順從的拿着衣服和鞋子回了宿舍,然後就像一個將要上轎的大姑娘,扭扭捏捏地返了回來。

“嗯,很合適嗎!”吧枱後的老闆娘眼笑成了一條縫,“馬要鞍裝,人要衣裝,多洋氣的小夥,呵呵。”

滿臉窘態和不安的我真的不知道老闆娘這是唱得哪出。她打開抽屜,摸出一沓鈔票塞進我的手中,而後不無關愛,語重心長地説:“該回家了,等考上大學記得讓我也高興一下。”我這才如夢初醒,大顆大顆的眼淚“噼裏啪啦”地跌落到光滑的地板上,濺成了一朵朵燦爛的花。

次日一大早,我謝別了老闆娘等人,依依不捨得登上了回家的汽車,心情也再一次興奮。懷揣着幾百元鈔票,身着嶄新的衣褲,頗有些衣錦還鄉的自豪。想象着父母親驚喜不已的表情,想象着我的大學夢想即將成真,我急不可耐,恨不得插翅而飛。等汽車停在村口,我幾乎是飛跳而下,而後又是飛一般的往家奔去。

父母今天恰巧沒出坡。爹正在院子裏劈木柴,母親則在晾曬衣物。猛然看到我汗流滿面地奔了進來,一時成了兩尊雕像。許久,父親把手中的斧頭狠勁一撂,起身趕到我跟前,劈頭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一下便把呲牙傻笑着,但等着父母誇獎的我從夢境打回了現實。委屈的淚水在眼中打轉,但我瞬間也明白了自己所做得傻事,理解了父親為何會如此動怒。

母親把我摟在懷裏,哭着埋怨親:“幹啥呀這是?孩子囫圇回來就謝天謝地了!”

當我把幾百元錢遞給父親,他哆嗦着佈滿老繭的雙手接過,迅速地轉身往屋裏走去,一行渾濁的眼淚分明自他粗糙的臉龐悄然滑落。

“在學校補課”,事後才知我的這個謊言是多麼的幼稚,害得父母日夜揪腸掛肚,害得大哥二哥滿城裏瘋找,若我再晚天回來,他們就該報警了。我説不是給你們經常寫信嗎,不會收不到吧。母親説就是一天一封也不管用。我無語,就岔開話題繪聲繪色地跟他們講起了我的遭遇。他們一會大笑,一會大哭,還説他們家三兒有福氣,命裏有貴人相助,還要親自去道謝呢。臨了也同我一樣,誰也猜不出我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他們甚至懷疑慈眉善目的老闆娘就是神仙轉世。

其實時至今日我也不曾真地猜到老闆娘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或者是如何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得。總以為大概是同宿舍的工友無意發現了我書包的裏的祕密,還有我每隔十天半月就往家裏寄信的奇怪舉動,當然,我有意無意流露出的心事應該也是其中原因之一。我再懶得去猜,因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收穫了一份生活的饋贈,一份真誠良善的感動,足以温暖一生。

只可惜從那天一別,與這位古道熱腸的老闆娘彼此再沒有過任何聯繫,儘管那幾百元確實暫時解決了我的學費問題,也讓我不再為此戰戰兢兢。然而高三那年的春天,正當我磨刀霍霍,開始為大學聯考做最後衝刺,父親卻突發疾病。醫院七天,整日以淚洗面,花去近萬元,也沒能留得住他。於是,我的、父親的、老師的、家人的大學夢頃刻崩碎。説實話,我也有過不甘,也想到過老闆娘,我住哪兒她大概不清楚,可“好滋味”餐館我卻閉着眼也能摸到。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心灰和意冷,倔強和自卑,應該都有吧。

那幾年有過驚喜,有過感動,更有過悲傷與消沉。幸好還有明天,幸好還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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