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包身工》及賞析

來源:文萃谷 2.25W

五點鐘,上工的汽笛聲響了。紅磚罐頭[罐頭:借喻日本紗廠,説明包身工無處可逃的悲慘境地 。]的蓋子──那一扇鐵門一推開,就好像雞鴨一般地無秩序地衝出一大羣沒有鎖鏈的奴隸。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本打印子的簿子,不很講話,即使講話也沒有什麼生氣。一出門,這人的河流就分開了,第一廠的朝東,二三五六廠的朝西,走不到一百步,她們就和另一種河流──同在東洋廠工作的外頭工人們匯在一起。但是,住在這地域附近的人,這河流裏面的不同的成分,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外頭工人的衣服多少地整潔一點,很多穿着旗袍,黃色或者淡藍的橡皮鞋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們有時愛搽些粉,甚至也有人燙過頭髮。包身工就沒有這種福氣了。她們沒有例外地穿着短衣,上面是褪色和油髒了的湖綠乃至蓮青的短衫,下面是玄色或者條紋的褲子,長頭髮,很多還梳着辮子,破髒的粗布鞋,纏過未放大的腳,走路也就有點蹣跚的樣子。在路上走,這兩種人很少有談話的機會。髒,鄉下氣,土頭土腦,言語不通,這都是她們不親近的原因,過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別人,這種心理是在外頭工人的心裏下意識地存在着的。[點撥:這種可悲可笑的心理在現在還不是同樣存在於許多淺薄的人的心裏嗎?]她們想:我們比你們多一種自由,多一種權利,──這就是寧願餓肚子的自由,隨時可以調廠和不做的權利。[點撥:包身工與外頭工人的對比。包身工髒,鄉下氣,土頭土腦,沒有做工與不做工的自由,出了差錯要捱打;外頭的工人則衣服多少地整潔一點,可以選擇工作,不會捱打,可以通過賄賂工頭換取好的工種。通過這種對比,真實刻畫出包身工奴隸一般的境地。

文章《包身工》及賞析

紅磚頭的怪物,已經張着嘴巴在等待着它的滋養物了。經過紅頭鬼[她們對印度門警的通稱 。把守着的鐵門,在門房間交出准許她們貢獻勞動力的憑證。包身工只交一本打印子的簿子,外頭工人在這簿子之外還有一張貼着照片的入廠憑證。這憑證,已經有十一年的歷史了。顧正紅事件以後,內外棉搖班[罷工 ]了,可其他的東洋廠還有一部分在工作,於是,在滬西的豐田廠,有許多內外棉的工人冒險混進去,做了一次裏應外合的英勇的工作,從這時候起,由豐田提議,工人入廠之前就需要這種有照片的憑證。這種制度,是東洋廠所特有的。

織成衣服的一縷縷紗,編成襪子的一根根線,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適而愉快的。可是在從原棉製成這種紗線的過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樣的愉快了。紗廠工人終日面臨着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

五點鐘,包身工們走進工廠,開始了在三大威脅[音響、塵埃、濕氣 。]和三大危險[毆打、罰工錢、停生意。]威脅下的一天的工作。

這大概是自然現象吧,一種生物在這三種威脅下面工作,更加地容易疲勞。但是在做夜班的時候,打瞌睡是不會有的。因為野獸一般的鐵的暴君監視着你,只要斷了線不接,錠殼軋壞,皮輥擺錯方向,乃至車板上有什麼堆積,就會有遭到拿莫温[工頭 。拿摩温:英語number one的音譯,意即頭頭、頭兒。解放前常用它稱呼工廠裏的工頭。]和小蕩管[巡迴管理的上級女工 。]毒罵和毆打的危險。這幾年來,一般地講,毆打的事情已經漸漸地少了,可是這種幸福只侷限在外頭工人身上。拿莫温和小蕩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車間工人的反對,即使當場不致發作,散工之後往往會有喊朋友評理和打相打的危險。但是,包身工是沒有朋友和幫手的!什麼人都可以欺侮,什麼人都看不起她們,她們是最下層的一類人,她們是拿莫温和小蕩管們發脾氣和使威風的對象。在紗廠,活兒做得不好的罰規,大約是毆打、罰工錢和停生意三種。那麼,在包身工所有者──帶工老闆的立場來看,後面的兩種當然是很不利了,罰工錢就是減少他們的利潤,停生意不僅不能賺錢,還要貼她二粥一飯,於是帶工頭不假思索地就愛[點撥:愛褒詞貶用,揭露了帶工老闆們為了榨取包身工的血汗而不擇手段、喪盡天良的豺狼本性。]上了毆打這辦法。每逢端午重陽年頭年尾,帶工頭總要對拿莫温們送禮,那時候他們總得諂媚地講:

總得你幫忙,照應照應。咱的小姑娘有什麼事情,儘管打,打死不幹事,只要不是罰工錢停生意![點撥:如果説在工房裏,她們還能勉強維持苟延殘喘的生命的話,在工廠裏,她們則面臨着致命的威脅。沒有人關心她們的勞動條件,長達十二小時的工作,她們要忍受機器噪音、塵埃和飛絮以及濕氣這三大威脅。在這樣的環境下,更加地容易疲勞,但是她們不敢打瞌睡,因為一出現失誤,就會遭到毆打、罰工錢或者停生意的懲罰。帶工老闆更傾向於毆打、餓飯、吊起和關黑房間等方式,因為這可以保證他們的利潤不受損失,至於包身工的身體損害,則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因此,被打對包身工們來説是家常便飯,甚至打死不幹事。

打死不幹事,在這種情形之下,包身工當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有一次,一個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爛紗沒有裝起,就遭了拿莫温的毆打,恰恰運氣壞,一個東洋婆走過來了,拿莫温為着要在主子面前顯出他的威風,和對東洋婆表示他管督的嚴厲,打得比平常格外着力。東洋婆望了一會兒,也許是她不喜歡這種不文明的毆打,也許是她要介紹一種更合理的懲戒方法,[點撥:文明合理褒詞貶用。對包身工懲罰的殘酷程度是一樣的,而所謂的文明和合理,只不過是説讓包身工頂皮帶盤心子比直接毆打包身工更省力,看上去也不那麼血腥而已。]走近身來,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將她扯到太平龍頭前面,叫她向着牆壁立着;拿莫温跟着過來,很懂得東洋婆的意思似的,拿起一個丟在地上的皮帶盤心子,不懷好意地叫她頂在頭上。東洋婆會心地笑了:這個小姑娘壞得很,懶惰!

拿莫温學着同樣生硬的調子説:這樣她就打不成瞌睡了!

這種文明的懲罰,有時候會叫你繼續到兩小時以上。兩小時不做工作,趕不出一天該做的生活,那麼工資減少又會招致帶工老闆的毆打,也就是分內的事了。毆打之外還有餓飯、吊起、關黑房間等等方法。

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毆打、罰工錢和停生意三種罰規及拿摩温、蕩管殘酷迫害包身工的場面描寫,從勞動環境的危險,和悲慘的遭遇表現包身工非人的生活。

實際上,拿莫温對待外頭工人,也並不怎樣客氣,因為除了打罵之外,還有更巧妙的方法,譬如派給你難做的生活,或者調你去做不願意去做的工作。所以,外頭工人裏面的狡猾分子,就常常用送節禮巴結拿莫温的手段,來保障自己的安全。拿出血汗換的錢來孝敬工頭,在她們當然是一種難堪的負擔,但是在包身工,那是連這種送禮的權利也沒有的!外頭工人在抱怨這種額外的負擔,而包身工卻在羨慕這種可以自主地拿出錢來賄賂工頭的權利!

在一種特殊優惠[特殊優惠:這裏指的是1895年日本通過迫籤《馬關條約》,在中國取得了開辦工廠、直接剝削中國工人的特權。這種特權受到舊中國曆屆反動政府的保護 。]的保護之下,吸收着廉價勞動力的滋養,在中國的東洋廠飛躍地龐大了。單就這福臨路的東洋廠講,光緒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資本收買大純紗廠而創立第一廠的時候,錠子還不到兩萬,可是三十年之後,他們已經有了六個紗廠,五個布廠,二十五萬錠子,三千張布機,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萬元的資本。美國一位作家索洛[索洛(1817~1963):美國19世紀的進步作家,寫過不少論文,支持奴隸解放運動 。]曾在一本書上説過,美國鐵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橫卧着一個愛爾蘭工人的屍首。[點撥:美國在19世紀中期開發西部時,曾從別的國家大量僱用勞動力。當時愛爾蘭人民在英國統治者的殘酷剝削和自然災害的威脅下沒法生活,成千上萬地流亡到美洲,很多人被美國低價僱用,在沉重的勞動中折磨致死。]那麼,我也這樣聯想,東洋廠的每一個錠子上面都附託着一箇中國奴隸的冤魂![點撥:這一段議論,從內容上看,有總結前文,深化主題的作用,從結構上看,有承前啟後,進一步揭露日本資本家對我國進行經濟侵略的作用。]

按照時間順序,抓住包身工們一天生活的三個主要場景,從住、吃、勞動條件等方面描述了包身工的苦難生活。其間穿插以典型的描述和精闢的議論,使文章內容豐富、線索清晰而且富於批判的力度。在作者精巧的構思下,一幅血淋淋的包身工生活圖畫展現於讀者面前。

兩粥一飯,十二小時工作,勞動強化,工房和老闆家庭的義務服役,豬玀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踐──血肉造成的機器終究和鋼鐵造成的不一樣,[點撥:兩粥一飯指惡劣的飲食,十二小時工作指長時間的勞動,勞動強化指沉重的工作,工房和老闆家庭的義務服役指超經濟剝削,豬一般的生活指生活條件惡劣,泥土一般地被踐踏指受壓迫的慘重,説明包身工地位的低下和毫無人身保障。──血肉造成的機器終究和鋼鐵造成的不一樣破折號前面用了六個短語排比起來,概括了包身工一天的全部悲慘遭遇,加強了語氣節奏,增強了感情色彩。]包身契上寫明的三年期限,能夠做滿的不到三分之二。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還是工作,手腳像蘆柴棒一般的瘦,身體像弓一樣的彎,面色像死人一樣的慘!咳着,喘着,淌着冷汗,還是被逼着在做工。[點撥:這裏使用了反覆修辭方法,表達了作者對包身工悲慘命運的深切同情。蘆柴棒弓等比喻,直觀地顯示了包身工的悲慘形象。工作,工作,還是工作,咳着,喘着,淌着冷汗,這種反覆詠歎表達了作者對包身工的深切同情和對帶工老闆們強烈憎恨的感情。]

譬如講蘆柴棒吧,她的身體實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時候,廠門口的抄身婆[檢查女工身體的女人。]也不願意去接觸她的身體:讓她扎一兩根油線繩吧!骷髏一樣,摸着她的骨頭會做噩夢!

但是帶工老闆是不怕做噩夢的!有人覺得太難看了,對她的老闆説: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還我二十塊錢,兩年間的伙食、房錢。他隨便地説,迴轉頭來對她一瞪:不還錢,可別做夢!寧願賠棺材,要她做到死!

蘆柴棒現在的工錢是每天三角八,拿去年的工錢三角二做平均,兩年來在她身上已經收入了二百三十塊了![點撥:典型人物和典型細節。文中三次提到蘆柴棒。第一次,由老闆喊她的名字而寫出她那手腳瘦得像蘆棒梗一樣的外貌。第二次寫她病倒了,儘管是急性的重傷風,儘管她很見機地將身體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縮做一團,儘可能地不佔地方,儘管她用手做着手勢,表示身體沒力,請求他的憐憫,但是,老闆為了不喪失一天的利潤,還是要用各種毒辣的手段來強制她做工。這是第三次,寫她身體瘦得像骷髏一樣,甚至連抄身婆都不願意用手去接觸她的身體,即使這樣,老闆也決不放她回去。蘆柴棒是眾多包身工中的一個典型人物。這裏,作者雖然只寫的是一個蘆柴棒,但讀者看到的卻是成百上千個蘆柴棒。蘆柴棒遭毒打、受折磨的情景,是包身工經常受到的虐待和污辱的縮影;老闆要蘆柴棒做到死,也是每一個包身工們最終都不可逃脱的厄運。通過蘆柴棒的悲慘遭遇的描述,具體而深入地反映了包身工被壓榨、被摧殘的悲慘的命運。]

還有一個,什麼名字記不起了,她熬不住這種生活,用了許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裏面,偷偷地託一個在補習學校唸書的外頭工人寫了一封給她父母的家信,郵票大概是那位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個月沒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許,她的父親會到上海來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闆的手裏了。散工回來的時候,老闆和兩個打雜的站在門口,橫肉臉上在發火了,一把扭住她的頭髮,踢,打,擲,和爆發一般的聽不清的嚷罵:死娼妓,你倒有本領,打斷我的家鄉路!豬玀,一天三餐將你喂昏了!揍死你,給大家做個榜樣!信誰給你寫的?講,講!

血和慘叫使整個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發抖,這好像真是一個榜樣。打倦了之後,再在老闆娘的亭子樓裏吊了一晚。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斷氣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屏着氣,睜着眼,百千個奴隸在黑夜中歎息她們的命運。

看着這種飼養小姑娘營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户養墨鴨捕魚的事了。和烏鴉很相像的那種怪樣子的墨鴨,整排地停在舷上,它們的腳是用繩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魚,起水的時候船户就在它的頸子上輕輕地一擠!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墨鴨的船户。但是,從我們孩子的眼裏看來,船户對墨鴨並沒有怎樣虐待,用船户養墨鴨捕魚的事,比喻帝國主義及其買辦們與包身工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十分精當,有力地控訴了吃人的包身工制度。而現在,將這種關係轉移到人和人的中間,便連這一點施與的温情也已經不存在了![點撥:這裏是類比修辭方法。飼養本義是餵養動物,用在這裏,説明資本家將包身工當作會講話的牲口,役使她們以牟取暴利。資本家對包身工的殘忍役使,使作者聯想到船户養墨鴨捕魚的事。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墨鴨的船户;包身工沒日沒夜地拼命工作,牟取暴利的卻是資本家!這一比喻尖鋭地揭露了包身工所受的非人待遇和包身工制度的野蠻殘酷。這裏表達了作者對資本家依靠殘酷剝削工人獲取暴利的行為的極為悲憤的思想感情。]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温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20世紀的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16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點撥:這裏是排比修辭法,連續使用了六個沒有,作者對包身工制度的深惡痛絕的感情表達得格外強烈。]

黑夜,靜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來,是無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國人當心枕木下的屍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當心呻吟着的那些錠子上的冤魂![點撥:這段警句中,黑夜和黎明都是雙關意義,它表達了作者對剝削制度的詛咒,對光明的前途充滿信心,起着呼喚人們奮起反抗的作用。]

全文的總結,綜述包身工的悲慘命運,指出帝國主義可恥下場。以黑夜收尾,照應開頭。點出黎明定會到來,表達了作者對剝削制度的詛咒,對光明前途充滿信心。結尾的議論起着呼喚人們奮起反抗的作用,是議論與抒情的巧妙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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