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慶典發言

來源:文萃谷 1.51W

讓思想發聲

十年慶典發言

十二年前,將雛挈婦,萬里歸來,到一家新單位任教。寒冬臘月,一場大雪飄飄灑灑,天地皆白。三十多歲,終於結束了漫長的二十載學徒生涯,此刻有工做,有飯吃,有衣穿,滿心歡喜。於是,每天埋首書山,起早摸黑,孜孜不倦。

春天來了,冰融雪消。黨/委/書/記推門進屋,要我下樓去做廣播體操。我説不喜歡廣播體操,他説這是集體活動,無關喜歡不喜歡。我説不喜歡集體活動,只耽溺於個體活動。他説個體必須服從集體,無例外。因為家境蹇促,我自幼性情自卑,儘量避免參加集體活動,特別是集體性質的體育活動,也不喜歡那叫做體育的體力支出,野蠻競技。肚子填不飽,竟會雀躍於汗水淋漓中野蠻體魄,那是天方夜談。因果輾轉,本人身體動作缺乏協調,以“左手左腳”聞名於妻女,也見笑於妻女。總之,自幼而長,我從不在公共場合展示自己的肢體殘缺性。

説到底,這些叫做教授的物種,其實都是懦弱之輩。不知道是出於懦弱,還是真的懾服於集體主義,抑或,顧全大局,終於,我和法學院的教授們,老老少少,於上午陽光明媚時分,或者,某個不特定的時刻,在樓下草坪旁,站得齊齊整整,於統一號令下學做廣播體操,人模狗樣。猶記得,當其時,圍觀的學生,花花綠綠,唧唧喳喳,我於左支右絀、上氣不接下氣之際,深感窘迫,倍感不得不聽命於人的羞辱。我不但從此在學生面前暴露了自己肢體極度缺乏協調這一情狀,而這是我實在不願暴露的“私生活”,更在於不無天真地痛苦“為何我們竟無選擇的自由”。

此刻敍説這一雞零狗碎,是想説,大學之內竟有惡霸黨/委/書/記,他們時常拍桌子打板凳,吹鬍子瞪眼睛,訓訓這個批批那個,逞威風耍脾氣,屬於這個地球上極其少數國家的特色。可憐那叫做教授的雄性動物或者雌性動物,在他面前唯唯諾諾,像龜孫子。學府,學者的共和國,一個讀書人憑藉知識和思想構築的精神堡壘,居然有一個叫做黨委書記的蹭飯者,這是一種制度安排。此種安排的根本旨意,就在於昭示究竟誰才是這方水土的主人,讓你明白你們這一羣傢伙得有人管着。明尊卑,示主奴,端的管用。這是什麼呢?朋友,今天我們知道,這叫“制度性羞辱”。好比説,依據當今中國的司/法體/制,律師是不折不扣的弱勢存在,甚至弱到隨時可被“當庭驅逐”。——立法上説了,“不要隨意驅逐”,但終究可被驅逐,實際上就剛剛發生了當庭驅逐這件事兒。這也叫“制度性羞辱”,對於脆弱的司法民主的極度嘲弄。那邊廂,説得具體點兒,譬如王立/軍這樣的官員,大模大樣地橫行於學府,掛個教授、博導的牌牌兒玩玩,眾星捧月,雲蒸霞蔚,其於“學者的共和國”,同樣屬於典型的“制度性羞辱”,也是“日常性羞辱”。當今中國,無論那所學府,外表光鮮,內裏不知有多少王立/軍、張立/軍、江立/軍、姚立/軍、歐陽立/軍、尉遲立/軍……

在此制度安排下,書記不時敲打敲打你,讓你暴露一下肢體的不協調,創造出了很好的“日常性羞辱”的效果。“制度性羞辱”和“日常性羞辱”兩相交加之際,就是我們生存的危難之所。説來悲哀,這一羣叫做教授的讀書人,這一羣我們稱之為同胞的中國人,當此之際,多半情況下還是選擇息事寧人,忍氣吞聲算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頭。就算羞辱太甚,除開個彆強項的,絕大多數也還是低眉順目,嗚咽一口,歎氣兩聲,然後繼續將茶杯裏的風波攪和再攪和……

是的,能忍就忍。老大文明養育下,數千年的教化,早已鈍了野性,她的子民多半純良而温馴。可是,我們也知道,人總是希望充滿尊嚴地活着,人總是渴盼他人的尊敬。自尊並尊敬他人,這是人的天性,不分種族、性別和階級的人類的天性。生命政治的可貴,就在於揭示出了生命的承認政治的本質。尊嚴及其承認,從來就不是少數人才有的.專利。在我個人,就我們這一羣從業者而言,受辱含垢的經驗,歷經反思內化,沉積於心,訴諸於情,總會有所反應和反映。既不能和他打架,又不樂於破口謾罵,因為我的教育告訴我,這不是一種適宜的解決方式,那麼,怎麼辦呢?

秀才一支筆嘛,朋友,當然便是訴諸文字了!所謂歷史,就是文字,有時候,是血寫的文字。由此,為身體招魂,叫靈魂咆哮,讓思想發聲。

諸君,今日中國,辦雜誌,辦學術會議,包括今天在下此刻發言,都是一種讓個體獲得發聲的機會。情感和思想借助聲音而翱翔,文字獲得了自己的靈性。個體經由發聲,免予無聲狀態的吞噬,就是免予恐懼,在交談中保持人性,而不再懼怕無聲狀態所織就的恐怖暗夜。孫國棟君隻手雙肩辦雜誌,十年,表徵的正是這樣一種個體的堅守。個體之堅守,就是在為大家發聲,使我們免予無聲狀態的吞噬。大家一起衝破噤聲的牆,將那無聲的恐懼放逐,於控訴羞辱中拆解羞辱,而重建生命的意義。

國棟,我親愛的朋友,向你致敬!

不寧唯是。“發聲”不僅使我們免予無聲狀態的吞噬,而且,經由發聲,思想獲得了思想性,一己的理念獲得了公共性。進而,我們從一種市民的私性存在,進境為公民的公共存在,於公共狀態中實現我們全體人民的公共存在。一個賦予自己國民以公共性存在,換言之,一種有尊嚴的生存的國度,這樣的法權安排,才是良善的政體;一個讓人民自由發聲,將大腦鬆綁自由馳騁,從而作無限探索的人間秩序,才是良善生活。由此,芸芸眾生才有可能體面地生活,而共同營造出正派的社會。良善生活與正派社會,才堪安頓生命,儘管它同樣是一場漫漫逆旅。總之,經由發聲,以思想的交流實現個體尊嚴的生存,是包括開會、發言、辦雜誌等一切發聲裝置的終極目的所在。它是功能的,也是倫理的,更是生存論的。

當今中國,的確,如論者所言,大門既已打開,就再也無法關上了。此時此刻,各種思潮洶湧,民間不滿日積,地火在奔突。社會上下,既心懷憧憬,又心智恍惚,忐忑而憂愁。面對“悶局”,大家心情急切,可與此同時,心灰意冷、無能為力、心志疲憊,甚至於恐懼,彷彿成為一種時代病徵。此情此景,多少有點1970年代末期和1980年代末期那兩個時段的意味。可能,“民主中國”已然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刻。果真如此,下一個“十年”到來時,大家怕就不會如此“沉鬱悲壯”了。因為“民主時代”降臨,我們一起跨入真正平庸無聊但相對安全而安寧的時代,煩心事少不了,揪心事多不了,傷心事躲不了,過日子,過好日子,好好過日子就是了。那時節,但願我們再為《律師文摘》祝壽,只談風月,不談風情,且將那歲月悠悠,盡付於蒼煙夕照,一笑出門,千里落花。

謹以此自期,並相共勉,而祝福我們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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