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原文及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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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導語:沈復的《浮生六記》,是中國古代散文中一顆璀璨的明珠,然而它卻被埋沒百年之久。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它的光彩才第一次展現於世人眼前。林語堂、俞平伯等新文學家都極為讚譽這部作品。

《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原文及譯文

《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

沈復

餘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後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雲:“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婦於首卷,餘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鑑矣。

餘幼聘金沙於氏,八齡而天。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餘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脱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餘又隨母往。芸與餘同齒而長餘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萎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餘戲題其籤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飢索餌,婢嫗以棗脯進,餘嫌其甜。芸暗牽餘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餘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卧矣。”玉衡擠身而入,見餘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譁笑之。餘亦負氣,挈老僕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餘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後,並肩夜膳,餘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餘出痘之期,因笑調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餘姊于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餘婉款嫁。芸出堂陷宴,餘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輒北,大醉而卧,醒則芸正曉粧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樂。廿四子正,餘作新舅送嫁,醜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牀下,芸卸粧尚未卧,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卧,開櫥得此書,不覺閲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餘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卧,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餘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餘雖戀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餘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徐,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墮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面已。臨行,向餘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研之候,而餘則恍同林鳥失羣,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餘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餘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餘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餘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杜詩錘鍊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餘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餘笑日:“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嘗稍露。”餘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餘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餘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差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餘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餘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相與大笑而罷。

餘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餘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餘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餘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鬱死!”餘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幹我取軒中。餘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餘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着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卧。

七月望,俗謂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餘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餘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餘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粧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餘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鬨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餘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慄。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餘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餘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僕約守者勿放閒人,於將晚時,偕芸及餘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僕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裏,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着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被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結隊而遊,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餘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餘居外,而得三女同錫,此俞六姑一人計也。餘笑曰:“俟妹于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欽馬橋之米倉巷,屋雖宏暢,非復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餘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窗之側,餘曰:“何不快乃爾?”勞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系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瑩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樑》《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餘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餘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餘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餘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餘曰“善”,即收之;餘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穫,必借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餘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遊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餘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餘以目,擲花於地,以蓮鈎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餘議論。餘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滷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滷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滷瓜之味,到此初嘗耳。”餘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日:“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映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益貌醜而德美也。”餘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以箸強塞餘口。餘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滷腐,亦鮮美;以滷瓜搗爛拌滷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昧。餘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

餘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粧時偶缺珠花,芸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芸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蒐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繼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餘集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餘同,且能察眼意,錘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餘嘗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蹟,遨遊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難,俟妾鬃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儘可偕遊。”餘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餘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餘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閤眼時矣。”芸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髮,奔馳於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讚語於首,懸之內室,每逢朔望,餘夫婦必焚香拜禱。後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痴情,果邀神鑑耶?

遷倉米巷,餘顏其卧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談,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謂餘曰:“自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餘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願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勞曰:“恐堂上不許。”餘曰:“我自請之。”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餘意,欣然出其卧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於是稟知吾母,挈芸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餘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殷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温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卧,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卧,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餘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預知己淪亡,可勝浩歎!

離餘家中裏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迴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於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欄為限。餘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芸豔稱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餘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於是易鬢為辮,添掃蛾眉;加餘冠,微露兩鬃,尚可掩飾;服餘衣,長一寸又半;於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芸曰:“腳下將奈何?”餘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餘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遍遊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後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於所設寶座後,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芸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餘試為措詞掩飾,芸見勢惡,即脱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放,吾父信歸,命餘往吊。芸私調餘曰:“吳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寬跟界。”餘曰:“正慮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託詞耳。”芸曰,“託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餘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滄浪韻事。”時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僕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中能見此者!”閒話未幾,風搖岸柳,已抵江城。

餘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芸已與船家女登岸矣。餘至其後,芸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餘拍其肩口:“羅衫汗透矣!”蕪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餘笑曰:“欲捕逃耳。”於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末落山。舟窗盡落,清風徐來,絨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瞻欲上,漁火滿江矣。命僕至船梢與舟子同飲。船家女名素雲,與餘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餘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瞭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餘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雲笑捶餘肩曰:“汝罵我耶!”芸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餘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芸笑挽素雲置餘懷,曰:“請君摸索暢懷。”餘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時四鬃所簪萊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餘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人,益有故也。請幹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幹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餘又與素雲茶話片刻,步月而回。時餘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遊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親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峯,餘之表妹婿也。豔稱新人之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峯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峯口:“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芸口:“然。”從此痴心物色,而短於資。時有浙妓温冷香者,寓於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餘友吳江張閒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餘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遊虎丘,閒憨忽至曰:“餘亦有虎丘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半塘相晤,拉餘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餘此時初無痴想,且念一杯之敍,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箇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閒憨曰:“餘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閒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傾他慮也。”餘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菩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解維,勞謂眾出:“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餘諾之。返棹至都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見美麗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於圖之。”餘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縫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鍘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餘姑聽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餘有羞色,蓋翡翠鍘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適憨有石湖之遊,即別去。芸欣然告餘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餘詢其詳,芸曰:“向之祕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篙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脱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園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冷香耳,當再圖之。”餘笑曰:“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

後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譯文

我生於乾隆癸壬(1763年)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當時正值太平盛世,而且生在衣冠世家,居住於蘇州滄浪亭畔。蒼天對我的厚愛真可謂應有盡至啊!蘇東坡曾雲:“事如春夢了無痕”,對自己的經歷如果不記之以筆墨,未免有辜負於蒼天的厚恩。如今,思考《關雎》是描寫青年男女互相傾戀之詩篇,而且冠《詩經》三百篇之首,所以特意將本人夫妻生活的“閨房記樂”列於首卷,其餘篇目則以次遞及下去。所慚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學,稍有學識而無深知,以下描寫不過是紀錄一些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究文法修辭,則要藉助明亮於污垢的鏡子了。

我幼年婚聘江蘇南通金沙場的於氏女,可惜她八歲便夭折。後來娶陳氏為妻,名芸,字淑珍,即舅氏心餘先生女也。她生來超穎聰慧,學話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她四歲時父親謝世,母親金氏,弟弟名克昌。她家裏貧窮,四壁空立無所有。陳芸長大後,尤其熟嫻紡織、刺繡、縫紉等女紅,三口人也依靠她的纖纖十指勤勞供給衣食。後來弟弟克昌從師學習,也憑她的收入付出從學酬金。

有一天,芸在書筐內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挨個字的認起來,開始識字。在刺繡閒暇時漸漸能通篇吟詠,我對她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句子尤有印象。我十三歲時跟母親回姥姥家,由於與芸兩小無閒猜,所以得以看到她的作品。雖然讚歎她才思雋秀,卻也恐怕她福澤不深。然而我的心思卻專注於她身上,時刻不能放下。因此我告訴母親説:“若是為兒選擇媳婦,非淑姐芸不娶!”母親也喜歡芸的柔和,即摘下金戒指交給她作為締結婚姻之約。這時候正是乾隆乙未(1775年,12歲)七月十六日。

當年冬天,正值堂姐出嫁,我又隨母親同往。由於芸與我同齡,而且大我十個月,自幼都姐弟相稱,所以我仍叫她淑姐。當時滿屋的客人都是鮮豔服裝,惟獨淑姐芸全身穿着樸素淡雅,僅穿了一雙新鞋而已。看她刺繡製作精巧,詢問後得知是自己所做,始知道她的慧心不僅僅在筆墨上。但見她體型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有皓齒微露,看來也不象是個佳麗相貌。但是一種纏綿嬌柔之態,實在令人愛戀之意難以消融。我向她索要詩稿觀看,發現有的僅有一聯,有的或只有三四句,多數未完成全篇。我問她是什麼原因,她笑着説:“只緣沒有老師指導,願得到知己能當老師者,為我敲打才成呢!”我便戲弄她,在詩簽上題詞曰:“錦囊佳句”。殊不知,她的夭壽短命之機已經潛伏了啊!(典故注:唐代詩人李賀外出,必背一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記下投入囊中。李賀年僅27歲而卒。“錦囊佳句”暗合李賀短壽事,故説“天壽之機已伏矣)。

當夜我送親戚出城外,返回時已是更漏三聲了,飢腸轆轆急於找東西吃。女婢女僕拿出棗脯讓我吃,我嫌它太甜不吃。芸則暗中牽着我的衣袖,讓我跟隨走進她的卧室內。進去一看,裏面竟藏有熱粥和和小菜呢!我高興地舉起了筷子準備吃,忽然,聽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邊大聲叫着:“淑妹芸快來!” 芸急忙關閉房門説:“我已經很疲憊了,要卧牀睡覺啦!” 堂哥玉衡連忙擠身而入,看見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説:“呵,剛才我來索要粥飯,你卻説吃完了,原來是藏了粥菜,專門來招待女婿呀!” 芸非常害羞,紅着臉躲避開了。一瞬間,屋裏上下老少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賭氣,不肯屈居人下,拉着老僕的手回去了。

自從吃粥的事被嘲笑後,我再次過去時,芸都要躲避藏匿起來,我知道她是怕惹人笑話啊!到乾隆庚子(1780年,17歲)正月廿二日洞房花燭之夜,我看她瘦怯身材依然如舊,紅蓋頭已經揭去,我倆四目相視,嫣然一笑。喝過合巹酒之後,我倆並肩而坐,共進喜宴。這時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手腕,只覺得她手指温暖尖細,皮膚潤滑而細膩,頓時心裏不禁怦怦跳動起來。我讓她吃東西,適逢齋期已經數年了。暗中計算吃齋之初,正是我出痘時,因此我笑着對她説:“如今我皮膚光潔,並無憂慮,淑姐可以從此開戒了吧?”芸微笑着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廿四日是我姊出嫁的日子,廿三日是國忌(皇室忌日)不能奏樂歡娛,因此選廿二日為我姊結婚而宴請客人。芸則出堂陪宴,我便在洞房內與伴娘對酌猜拳喝酒,直到大醉卧倒牀上睡着了。等到醒過來時,芸還身着曉裝未回來呢!當日親朋好友絡繹不絕,上燈後才開始奏樂歡慶。廿四日子夜,我作為新舅陪送新娘到婆家,下半夜近丑時才回來,房內已燈殘人靜。我悄悄走進卧室內,見伴娘正在牀下打盹。芸已經卸粧尚未卧牀。高高的銀燭下,她正低垂粉頸,不知在看什麼書而如此出神呢!因此我撫摩着她的肩膀説:“連日來辛苦了,為何還如此孜孜不倦呀?” 芸急忙回頭站起來説:“剛才正想睡覺呢,可是打開書櫥得才到此書《西廂記》,不知不覺讀得倒忘了疲倦了。這本書的名氣聽起來很熟,但是今天才看到此書,覺得真不愧為才子之名,不過書裏描寫和形容的未免太尖薄些了呢!”我對她笑着説:“惟獨因其為才子,筆墨描寫才能尖薄哩。”這時候,伴娘還圈卧在旁邊,因此叫她關閉門户先回去了。我才與芸調笑起來,恍惚間如同密友重逢。伸手去戲探她的胸懷,覺得她心頭也在怦怦跳動。因此我俯在她耳邊問:“淑姐為什麼也心跳劇烈,如此激動呢?” 芸只是轉過眼來微笑着,並不説話。此時我便覺得一縷情絲飄搖融入魂魄,攙着她進入芙蓉帳內。卻不知,此刻東方已白,天已放亮了。

芸作為新媳婦,起初比較緘默,整天不見忿怒之容,與她説話也只是微笑而已。對公公婆婆上輩尊敬,對下輩和睦相處,井井然沒有一點閃失差錯。每天晨曦剛照在窗户上,便急忙穿衣起來,彷彿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説:“如今不是當初‘吃藏粥’時可比了,為什麼還怕人嘲笑呢?” 芸説:“當初煮粥藏起來招待郎君,已經傳為笑料話柄了。如今不是怕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説新娘懶惰呢!”我雖然留戀她睡卧在旁,卻也有感於她的品德高尚,感到她做的正確,因此也隨她早點起來了。自此,我們恩愛相處,耳鬢廝磨,親密無間,形影不離,愛戀之意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形容啊!

然而歡娛時光過得真快,轉眼新婚已經滿月了。當時我父親稼夫公在浙江會稽官府,專門派人來迎接我,受業於杭州趙省齋先生門下。有趙先生善意逐漸誘導,我今天才能執筆寫作,全靠趙先生着力栽培。我原來打算婚後跟隨去父親館裏,現在突然聽到這消息後,心裏特別悵然難受,惟恐芸會因為離別而對人垂淚。然而她卻強裝笑臉對我勸導勉勵,並且代我整理行李,當天晚上只覺得她神色稍有差異而已。臨走時她對我小聲説:“出門無人護理調養,自己要多經心關照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開纜繩,此時正值桃李爭妍,春光無限,而我卻恍惚如同林鳥失羣孤飛,感到天地顏色變得異常起來。到了杭州後,父親渡江而去。我在外地居住了三個月,覺得如同十年之隔。芸時有來信,必兩問一答,多半為勉勵之辭,其餘都是客套話,我心裏怏怏不樂。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念,使我夢魂顛倒。趙先生知道實情後,立即寫信給我父親,出十道題遣我暫先回家去,當時我興奮得如同守衞邊疆的壯丁得到赦放一樣。可惜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覺得一刻鐘慢得有如一年長的時間。

回到家中,我去母親處問安完畢,立即進入自己的房間,芸馬上起來相迎,握着我的手激動得説不出片言寸語。兩人的魂魄已飄飄然化成煙霧,始覺得耳中忽然一響,不知道還有此身了。當時正是六月,室內炎熱如蒸籠。幸好滄浪亭愛蓮居西邊隔壁,板橋內有一亭軒面臨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語“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思説水清則洗冠帶,水濁則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樹,樹蔭濃厚覆蓋着窗户,連人的臉面都映上綠色了。隔岸遊人往來不絕,這就是我父親垂簾宴客之處。因此,我即稟告母親,攜帶芸來此地消夏。並且因為暑天,讓她放下刺繡活計,終日伴我讀書論古、品月評花。芸不善於喝酒,勉強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謎語、猜酒令,自以為人間之樂,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問我:“各種文字,尊崇哪一家為好?”

我説:“《戰國策》《南華經》取其靈快;西漢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司馬遷、班固取其淵博;韓愈取其渾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脱;歐陽修取其不受拘謹;宋代三蘇取其語言流暢;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對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駢體、陸贄的議論篇,可以吸取和憑藉的不可能全部列舉,關鍵靠各人的慧心去領會了。”

芸説:“古文全在識高志雄,我們女子學習起來恐怕難以入門。唯有詩歌這一門,妾稍有些領悟呢!”

我説:“唐代以詩賦選拔人才,而詩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為主,你喜歡崇拜哪個呢?”

芸議論説:“杜甫的詩錘鍊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學習杜甫的森嚴,不如學李白的活潑。”

我説:“杜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獨喜歡李白,這是為什麼呢?”

芸説:“論格律嚴謹、詞旨老練,的確為杜甫獨攬,但是李白的詩宛如《山海經》裏‘姑射仙子’那樣的浪漫風格,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並非杜甫亞於李白,只不過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淺,愛李白深哩!”(典故: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膚若冰霜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我笑着説:“當初始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李白)的知己呢!”

芸説:“妾還有啟蒙老師白樂天(白居易)時感於懷,未嘗放得下。”我問:“怎麼説呢?”芸説:“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嗎?”我笑着説:“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樂天是你啟蒙老師,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與‘白’字何其有緣分喲?”

芸笑着説:“‘白’字有緣,將來恐怕會‘白’(別)字連篇呢!”(吳語別字讀白)我們便互相大笑起來。我説:“你既然知道詩,也應當知道賦的可棄可取之處吧?”芸説:“《楚辭》為賦之祖先,妾學習淺薄,不能理解。就漢、晉代人來説,調高語煉者,似覺得司馬相如最好。”我戲笑着説:“當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給司馬相如,或許不在琴,而在於賦上了?”我們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直爽,行為散漫而不受拘束。芸則象腐儒,拘束多禮。我偶爾為她披衣整袖,她必連聲道“得罪了”;或是為她遞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來接受。我開始討厭她了,説:“你是要用禮節來束縛我啦?俗話説‘禮多必詐’呀!(詐,虛假)”

芸紅着臉反問:“對你恭敬而且有禮,為什麼反説我虛假?”

我説:“恭敬關鍵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説:“最親莫如父母,難道對他們也可以內敬在心,而外表則狂蕩放肆了?”我心裏有愧,説:“我前面説的話都是開玩笑呢!”芸嚴肅説:“世間夫妻倆反目爭吵,多數是由於玩笑話引起的,以後不准你隨便冤枉妾,讓我鬱悶而死!”我便將她摟在懷裏撫慰起來,她才開顏露出笑容。從此,“豈敢”“得罪”竟成我們説話的助詞了。

我們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共有二十三年。時間越長而感情越深、越親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問“何處去?”我們相愛得太密切,好象總怕旁人看見一樣。實際上當初同行並肩還特別避人,久了則不以為然了。芸或與人座談,見我到來,必起立挪身子讓位,我則緊挨着她坐下來,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從開始的有所羞愧,繼而變為不期然而然。唯獨怪老年夫婦們看了視如仇人,不明白我們是什麼意思,或説:“不是這樣,怎麼能白頭偕老呢!”他們的話是不是確實呢?

當年七夕,芸擺設了香爐瓜果,同我在“我取”軒亭內拜織女星。我篆刻了“願生生世世為夫妻”兩枚印章,我拿朱文陽字,芸拿白文陰字,作為以後往來書信所用。當夜月色明亮,俯視水中,波光如練。二人輕搖着小扇,並排坐在臨水窗口。仰頭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説:“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間,也有象我們二人這樣情濃意興的呀!”我説:“納涼賞月的到處都有,如品論雲霞,或求之於深幽閨房,慧心默證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觀賞,所品論者恐怕不在雲霞呢!”不久,燭燼月落,我們撤果回去睡覺了。

七月十五日,俗稱“鬼節”。芸準備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飲。夜間,忽然陰雲瀰漫昏暗,芸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説:“妾能與郎君白頭偕老,月輪應當出來相伴才是啊!”此刻我也覺得沒有興趣意味了。這時,只見隔岸螢火忽閃明滅千萬點,穿梭於柳堤水蓼小洲之間。我便與芸對聯句以消除胸中鬱悶。對完了兩韻之後,越聯想越放縱,竟然想得離奇玄妙隨口亂説起來。芸聽了已經大笑得涕淚交加,倒在我的懷裏不能成聲了。這時,我忽然覺得她鬢角茉莉花味撲鼻,因此我拍着她的背解釋説:“想古人以茉莉花形色比做珍珠,所以可插在頭髮上粧錦壓鬢,豈不知此花必須沾染油頭粉面之氣,其香味更可愛,連所供的佛手果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芸即止住笑説:“佛手果乃香中君子,香不香只在人有意無意之間;茉莉花只是香中小人,因此必須借人之勢才能揮發,其香味也象摟肩搭背的獻媚之笑呢!”

我問:“那麼,你為什麼遠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説:“我是笑君子(佛手果),而愛小人(茉莉花)呀!”

正説話間,更漏已三聲了。漸漸看見風掃雲開,一輪明月出現了。我倆非常高興,倚窗對酌小飲。酒還沒喝三杯,忽然聽見橋下邊鬨然一聲響,好象有人落水。而到窗邊仔細一看,水面卻平靜如鏡,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聽見河灘上有一隻鴨子急忙奔跑聲。我知道,滄浪亭畔本來就有淹死鬼的傳説,擔心芸會膽怯害怕,所以並沒敢立即説給她聽。芸問:“噫,這聲音為何而來呢?”説完便毛骨悚然而顫慄。我們急忙關閉門窗,帶酒迴歸屋內。此刻室內一盞燈火小如豆,羅帳低垂着。見此景,如杯弓蛇影,嚇得我們驚神未定,立即剔燈入帳了。芸這時已經發高燒,我也跟着發熱了,因此昏沉迷糊了兩旬。真可謂樂極生災,也是我們不能白頭偕老的前兆啊!

中秋節,我病初愈。由於芸做了半年新娘,沒有一次去過滄浪亭,所以準備讓她去一次。則叫老女僕先在滄浪亭守候,不準閒人進去。晚上,帶着芸和我小妹,叫一個女僕和丫鬟攙着走去。由女僕為前導,過了石橋進了門,轉彎途經曲徑小路而入。裏面疊石假山成林,樹叢花木葱綠。亭子在土山頂上,順台階到達亭中央,向四周舉目可以看數裏遠,炊煙四起,晚霞燦爛。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長官們集聚宴席之地。這時正好書院還沒開門,我們帶一毯子鋪在亭中央,大家席地而圍坐一起,叫看守者烹茶倒水。一會,一輪明月升上樹梢,漸漸覺得風生袖底,月光映河,胸懷中一切思慮憂悶都爽然釋放了。芸説:“今日之遊,非常高興啊!假如坐在小船上往來於亭下,不是更快樂麼?”這時已經上燈,回憶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驚嚇的事,我沒有滿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吳地風俗,婦女在當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結隊而行,叫作“走月亮”。而滄浪亭邊幽雅清曠,卻沒有一人去玩。

我父親喜歡認義子,所以我的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親也有義女九人 ,其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要好。王二姑憨直善於飲酒,俞六姑豪爽能説會道。她們每次集聚在一起,必定要把我趕到卧室外去過夜,而她們三人則同牀而睡,這些都是俞六姑出的餿主意。因此我對她戲笑着説:“好呵,等到小妹俞六姑出嫁後,我也一定要邀請妹夫來,同榻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説:“那麼,我也來這裏住,與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嗎?”芸與王二姑聽了都微笑起來。

當時,因為我弟弟啟堂娶媳婦,我們只好遷居於飲馬橋倉米巷。這裏房屋雖然寬敞,卻比不上滄浪亭的幽雅。後來,為我母親祝壽而演戲,芸以為奇觀而欣賞。我父親本來並無忌諱,點了《慘別》等戲,優伶角色表演得十分精彩,讓人看了動情。此刻我偷偷向窗簾外看,忽然發現芸站起來走進房,良久不出來。我急忙進去探望她,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繼跟了進來,只見芸支着胳膊獨坐在梳粧鏡邊。我問:“有什麼不愉快哪?”芸答:“看戲可以陶情,今日看戲卻令人傷心斷腸呀!” 王二姑、俞六姑都在笑她,我説:“莫怪她,她是善於動情的人啊!” 俞六姑問:“嫂嫂將整天獨坐在這裏麼?”芸説:“等有可看的再去吧!” 王二姑聽了先出去,讓我母親點了《刺樑》《後索》等劇,勸芸出去看戲,她才開顏稱快。

我堂伯父早年而亡,無後代,我父親讓我給他當後嗣。他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地旁,每年清明節,我必帶芸去掃墓。王二姑聽説那地方有“戈園”名勝,因此請求同去。到了以後,芸見地面的小亂石上有苔蘚紋理,斑駁好看,便指着石頭説:“拿它來堆疊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別緻。”我説:“如果真要找到這種石頭,恐怕很難得到多少。” 王二姑説:“嫂嫂果然喜愛這東西,讓我來為你拾吧!”説着即向守墳者要一個麻袋,彎着腰撿起來。每撿一塊,我説“可以”便收起來,我説“不要”則丟下了。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提着麻袋回來説:“不行了,再拾可沒有力氣了。”

芸一邊撿一邊對她戲笑説:“我聽説山上果子收穫時,必須藉助猴子的力氣,今日果然也如此呢!” 王二姑聽了氣憤地彎曲着十指,呵着氣對她要作撓癢胳肢的動作。我馬上過去阻攔她,並責怪芸説:“人家勞累,你安逸,而且故意説這種俏皮話,難怪王妹妹對你發怒動氣呢!”

回來的路上游覽了戈園,園內翠綠嬌紅,百花爭豔競媚。王二姑本來憨直,看見花朵便折。芸斥責説:“既無花瓶可插,又不戴頭上,折多了又有什麼用?” 王二姑説:“花兒又不知道痛癢,多折了有什麼害處?”我則對她戲笑説:“將來懲罰你嫁一個麻子臉、多鬍鬚的郎君女婿,好為花兒泄憤出氣!” 王二姑則急忙對我怒目以對,拋花於地上,用金蓮小腳撥入水池中,並説道:“你為何這麼狠心地欺辱我哪?”芸連忙笑着幫忙調解,方才平息罷休。

芸起初比較緘默,光喜歡聽我議論。我則常誘發和調動她説話,好象用纖草逗弄蟋蟀一樣,漸漸地能發表議論了。她每天吃飯必須用茶水泡,而且用茶水泡“芥滷腐乳”,吳語俗稱為臭豆腐乳,又喜歡吃蝦滷瓜。這兩樣東西是我一輩子最討厭的,因此戲言説:“狗沒有胃,而吃屎,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穢;屎殼郎滾糞球而變化蟬,是它想修高峯往上爬。那麼你是狗,還是蟬呢?”芸説:“臭腐乳價格便宜,而且可下飯,我小時候吃慣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由屎殼郎化為蟬了。現在特別喜歡吃這臭東西,是因為我不忘本呢!至於滷瓜味道,還是到你家裏才開始嚐到哩!”

我説:“既然這樣,那麼我家也算是個狗洞了?”

芸害羞而強辯説:“這糞便,人人家裏都有,關鍵在於吃與不吃的區別。而你喜歡吃大蒜,妾我不是也強嚥下去了?臭豆腐乳我不敢強逼你吃,但是滷瓜卻可以捏着鼻子稍許嚐點,嚥下去才會知道它的味道美呢!這好比‘無鹽女’相貌醜而品德美啊!”(典故:無鹽女是戰國時期齊國無鹽地區女子鍾離春,她面貌醜,40歲未出嫁。自從奏謁斥責齊宣王奢侈腐朽後,齊宣王倍受感動,將她立為王后。)

我笑着説:“你這是存心要陷我作狗啦?”

芸説:“妾作狗已經久了,委屈郎君也試嘗一下吧!”説完便用筷子夾起滷瓜強塞到我口中。我捂着鼻子咀嚼它,似覺得清脆味美。鬆開鼻子再嚼一會,竟感到味道確實是不同,從此也開始喜歡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許白糖拌臭豆腐乳,也覺得味道鮮美。或用滷瓜搗爛拌臭豆腐乳,名叫“雙鮮醬”,也感到別有口味。我説:“開始厭惡的,最終卻變為喜歡,這個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説:“有感情而且有所鍾愛,雖然醜陋也不會嫌棄,就是這個道理!”

我弟弟啟堂娶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孫女。她急着梳粧出嫁時,唯獨缺少珍珠花首飾,芸即將自己結婚受聘禮的珍珠花,交給我母親轉送給她。奴婢丫鬟們在旁邊捨不得,芸説:“凡是婦人,已經屬於純陰。珍珠是純陰之精華,用作首飾,陽氣全克盡了,有什麼可珍貴的?”她對首飾並不注重,對一些破書殘畫反而極其珍惜。書籍殘缺不全的,必蒐集分類,彙編裝訂成冊,統統叫作“斷簡殘編”;破損的字畫,必尋找舊紙張粘補成整幅,或請人補完整破損處再捲起來,叫作“棄餘集賞”。在家務炊飲忙碌休閒時,終日忙些零零碎碎小事,不厭其煩。她在箱子裏的破爛書卷之中,偶爾得到一片可看的紙張,也如獲至寶。過去的鄰居馮老太婆,每次收購破爛書卷都賣給她。

芸的癖好與我相同,而且能夠察言觀色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眼色,無不頭頭是道。我曾説過:“可惜你是個女性,藏而不露,在大庭廣眾前不能露面。如果能化女兒身為男子,與我同訪名山,搜遍名勝古蹟,遨遊天下,不是更為快樂嗎!”芸説:“這有什麼難處?等妾頭髮斑白時,雖然不能遠遊三山五嶽,而附近的虎丘、靈巖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揚州平山,都可以陪伴你去遊玩呢!”

我説:“恐怕等熬到頭髮斑白時,步履艱難已經走不動了。”

芸説:“今世不能,還可以期待來世嘛!”

我説:“下一輩子由你來當男子,我作為女人與你相從。”

芸説:“來世必須對今生的事情不會忘記,那才覺得有情趣呢!”

我説:“小時候連吃一碗粥的事現在都説不完,要是來世不忘記今生的事,那時候結婚喝完合巹酒,再細談上輩子的隔世事情,恐怕整夜連合眼睡覺的時間也沒有了啊!”

芸説:“世上傳説,月下老人專門司管人間婚姻大事,今生我們夫婦已由他牽合,來世姻緣也需要藉助神仙幫忙,現在咱們為何不繪一幅畫像來祭奠他呢?”

當時苕溪有個戚柳堤,名遵,善於畫人物。我們便請他畫了一幅月下老人像:老人一手挽着紅繩,一手拄着仙杖,並懸掛着姻緣簿,童顏鶴髮,奔騰於非煙非霧之中。這真是戚氏的得意之筆呀!好朋友石琢堂也在畫上題了讚語,懸掛在室內。每月逢十五日,我們夫婦必焚香禮拜祈禱。可是後來因家庭多種原因,此畫竟然丟失,不知失落到誰家了。唐代李商隱詩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是説來世結為夫妻的命運尚不可知,而此生的恩愛卻已先休了。我們夫妻的痴情,難道果然求取到神的審查了?

遷到倉米巷之後,我為卧樓題匾額“賓香閣”,都是以芸命名而取如賓意思。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邊有個廂樓通往藏書處,開窗正對着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景象。滄浪亭的景色,時刻讓芸懷念。這裏有個老太太住在金母橋東,埂巷之北。圍繞她的房子都是菜園,並且編着籬笆為門。門外有個一畝地大池塘,花光樹影,交錯於籬笆邊。這塊地即是元末張士誠的王府地基。房屋西邊數步遠處瓦礫堆成土山,登上山頂可以遠眺,地曠人稀,頗有野趣。老太太偶爾説起這些事,芸都神往不已,便對我説:“自從離別滄浪亭,夢魂常常纏繞在心頭,今日不得已想到這裏,那是老太太的居住地吧?”

我説:“連日秋暑炎熱灼人,正想得到一塊清涼地方消除長晝。你若是願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可居住,然後再包起鋪蓋去休閒一個月,怎麼樣?”芸説:“恐怕堂上父母大人不許。”

我説:“我自己請示去!”過了幾日,我來到了那個地方一看,屋子僅有兩間,前後隔開為四個小房間,竹榻上還糊着紙張,特別有雅趣。老太太知道我的意思,欣然騰出她的卧室租賃給我們。回壁上也糊上了白紙,室內頓然明亮改觀了。於是,我稟告了我母親,帶着芸搬過去住了。鄰居僅有這老夫婦二人,靠澆灌園地為業。他們知道我們夫妻來此地避暑,先跑過來通殷勤,並且釣池魚、採蔬菜為我們做飯菜,我們按照價格予以報償,他們都不肯接受。芸便做了新鞋子予以報達,他們才感動地接受。

當時正是七月份,綠樹成蔭,水面來風,蟬鳴聒耳。老鄰居又為我們製作了漁竿,我與芸則垂釣於樹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頂看晚霞夕照,隨意聯想吟誦詩句:“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不一會,月映水池,蟲聲四起,我們又擺設竹榻於籬下,這時老太太告訴我們:已經酒温飯熟了!我們即在月光下對酌飲酒,微醉着吃飯。夜裏沐浴完畢,穿着拖鞋,搖着芭蕉扇或坐或卧,聽老鄰居談論因果報應等事。更漏敲響了三遍,便回去睡覺。渾身覺得清涼,幾乎不知道是居住在城市裏呢!

後來,我們又請老太太購菊花在籬笆邊遍地栽種。九月菊花開了,我與芸又多居住了十天。我母親也欣然前來觀看,大家吃着螃蟹觀賞菊花,玩了一整天。芸興奮地説:“將來應當與郎君在這裏建築房屋,買下圍繞房子的十畝菜園,徵用老女僕種植瓜果蔬菜,以供給薪水。你繪畫,我刺繡,賣錢作為詩酒之費用。布衣菜飯足可以樂其終身,不必再作遠遊的打算了。”我深深地理解她的話。——如今即使得到這塊土地,而我的知己已經淪亡,真是不勝悲歎啊!

離我家半里路的醋庫巷,有個洞庭君祠堂(典故:柳毅傳書),俗稱水神廟。裏面迴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仙誕辰日,老百姓都各自在一角落裏密掛同樣式的.玻璃燈,中間擺設寶座,旁邊排列茶几和花瓶,互相插花陳設,比較勝負。白天唯有演戲,夜間則高低不等插蠟燭於花瓶間,叫作“花照”。花光燈影,寶鼎香浮,好像龍宮裏擺夜宴;掌管人或笙簫歌唱,或煮茶清談,參觀者多的如螞蟻集聚,屋檐下都設欄杆作為限制。我被眾友邀請去插花布置,因而得到躬逢,碰上這種熱鬧盛事場面。

回家後我向芸讚美這地方,芸説:“可惜妾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説:“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為男的好方法哩!”於是我讓她改髮髻為長辮,添抹了蛾眉,戴上我的帽子,稍微露出兩鬢角,基本上可掩飾過去了。穿我的衣服時長出一寸半,就在她腰間摺疊縫起來,外邊再加上馬褂。芸又問:“下邊小腳可怎麼辦?”

我説:“作坊裏有蝴蝶鞋賣,大小都有,要去買也很容易,而且早晚可代拖鞋用,不是很好嘛?”芸欣然同意了

晚飯後裝束完畢,芸仿效男子動作拱手闊步良久。忽然她變卦説:“妾不去了,叫人認出來既不方便,讓堂上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

我慫恿支持説:“廟裏掌管人誰不認識我?即使認出來,也不過付之一笑罷了。我母親現在九妹夫家裏,我們祕密出去,祕密回來,她怎麼會知道?”芸拿鏡子自照着大笑不已,我強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走了出去。遊遍廟中,沒有一個人看出芸是女子。或有人問是何人,我也以表弟相稱來對付他們,並且拱手回禮而已。最後走到了一處,見有個年輕婦女和幼女坐在寶座後面,她就是楊掌管的眷屬。芸忽然走過去通殷勤,身體一側,而不知不覺地按了一下年輕婦女的肩膀。旁邊的奴婢丫鬟即刻憤怒站起來罵道:“什麼不是東西的狂生,這麼不遵禮守法?”我正想拿出一點措詞來為芸掩飾,可是她見對方態度惡劣,立即脱下帽子,翹起三寸金蓮向她們展示説:“我也是女子呀!”對方相視一番,竟震驚愕然起來。她們馬上轉怒為歡,留下來共進茶點,並喚轎子來送我們回家去。

吳江錢師竹病故,我父親來信讓我前往弔唁。芸則私下對我説:“去吳江必然經過太湖,妾也想與你偕伴同去,出去大開眼界。”

我説:“正在考慮獨自去顯得孤零,如果能與你同行固然極妙,但是向高堂父母大人卻無法藉口託詞呢!”

芸説:“藉口説我要回孃家,你先登船等待,我會隨之而來。”

我説:“要是這樣,歸途中應該停泊於萬年橋下與你待月乘涼,以彌補去年在滄浪亭的琴詩畫風雅韻味。”

當時是六月十八日,早晨較涼快,我帶一僕人先到胥江渡口登上小船等待。不久芸果然乘小轎來到,我們解開纜繩乘船離開了虎嘯橋。此刻,漸漸看見湖面上風帆急,沙鷗飛,顯得水天一色。芸激動地説: “這就是太湖麼?今日得見天地之廣闊,真是沒有虛度此生啊!想天下閨中人,有的終身不能見到這種景色。”

閒話沒説多少,風吹岸邊柳枝,已經抵達江城了。我登上岸拜奠完畢,回來看見船中空空蕩蕩。急忙詢問艄公,他便手指着遠方説:“你沒看見長橋柳蔭下,正在觀看魚鷹捕魚的那個人嗎?”原來如此:是芸與船家女已經登上岸了。我走到了她身後,見她熱得粉汗盈盈,正依靠在船家女孩身上看得出神哩!我拍着她的肩膀説:“你的羅衫都被汗水濕透了!”芸回頭説:“我是害怕錢師竹的家人到船上來,所以故意暫時躲避他們。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馬上戲言:“我是想來追捕逃跑的人啊!”於是我挽着她重新登上了小船,掉過船頭返回到萬年橋下,這時太陽還沒落山。舷窗降落下來,清風徐來,輕搖紈扇,身着羅衫,剖瓜解暑。不一會兒,晚霞映橋,煙籠柳暗,銀月昇天,漁火滿江。我叫僕人與艄公到船頭共同飲酒。船家女兒名叫素雲,與我有杯酒之交,人也不俗氣,便招呼她過來與芸同坐。

船頭沒有點燈火,只在月光下愉快地對酌暢飲,並且競猜酒令。素雲兩眼忽閃閃,聽了許久説:“猜酒令我是特別熟習,可是從來沒聽過你們這種酒令,我願意接受你們的指教。”芸即打比喻開導她,可惜她還是覺得茫然聽不懂。我便笑着説:“女先生暫且停罷議論,我有一句話來作比喻,即可讓她聽明白了。”芸説:“拿什麼比喻?”我説道:“仙鶴善舞,而不能耕地;水牛善耕,而不能跳舞。動物的天性是自然造就的,女先生想反過來教導她,不是白費力氣了嗎?” 素雲笑着捶擊我的肩膀説:“你是在罵我哪!”芸急忙發出口令説:“君子動口不動手,違者要罰酒一大杯!” 素雲酒量豪爽,她斟滿了一大杯酒,一口氣就喝乾了。我又説:“要動手,只准摸索,不準捶打人!”芸笑着挽起素雲推到我的懷抱説:“請摸索,暢懷開心吧!”我笑着説:“你不理解人哪,摸索是在有意和無意之間,擁抱着瘋狂探摸,那只是田家農夫所為呢!”此時,素雲鬢發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氣燻蒸,間雜着粉汗油香芳味,湧進了我的鼻子。我戲弄她説:“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厭惡!” 素雲不禁握拳連連捶擊着我説:“誰教你瘋狂嗅聞來?”芸説:“你又違令了,該罰兩大杯酒呀!” 素雲急忙説道:“他又以小人來罵我了,難道我還不該來捶擊他?”芸説:“他之所以叫你小人,也是有緣故的,請你先幹了這兩杯酒,我一定會將緣故告訴你。” 素雲便連喝了兩大杯。這時芸才將我們當初在滄浪亭裏談論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告訴了她。素雲聽了説:“若是這樣,看來我還真是錯怪他了,我該當受罰!”説完又喝了一大杯酒。芸又説:“久聞素雲善於唱歌,可讓我們聽聽你的妙音麼?” 素雲便用象牙筷子敲擊小碟唱起來,芸也聆聽暢飲,不知不覺已酩酊大醉了,即讓她坐轎子先回去。我又與素雲茶話聊天片刻,然後在月光下共同散步回來。當時我寄宿在好朋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中。隔幾日,魯夫人誤聽了外邊的有所傳聞,便私下對芸説:“前天,我聽説你女婿挾持兩個歌女,夜間在萬年橋下小船上戲耍,你知不知道?”芸回答説:“有的,其中一個就是我呢!”因此又將偕伴我出遊的事情經過詳細告訴了她。魯夫人聽了大笑起來,也輕鬆放心地回去了。

乾隆甲寅(1794年)七月,我從廣東歸來,有個同伴叫徐秀峯,也就是我的表妹夫。他帶回一個小妾來,炫耀讚美自己的新人漂亮,也邀請芸過去看了看。過了幾天,芸對徐秀峯説:“美是夠美,然而琴棋詩畫的韻味和文學風采不足呢!” 徐秀峯急忙問:“這麼説,你的郎君納妾,也必須選個既漂亮又有風雅韻味的女子啦?”芸説:“那當然了!”從此,芸便痴心為我物色女子,可惜年頭短缺資金。

當時,浙江的名妓“温冷香”居住在吳地。她作有《詠柳絮》的四律詩,沸沸揚揚傳遍吳地,許多好事者都爭相和詩以對。我的朋友張閒憨本來與温冷香賞識,便帶着《詠柳絮》作品來向我索要和詩。芸則認為她地位卑微,根本瞧不起她,即隨便把它丟在旁邊閒置着。我正有詩興,而且技癢,便和其韻作詩,其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讚賞地擊着節拍,助我吟誦。

第二年(1795年)乙卯秋八月五日,我母親要帶芸去虎丘遊玩,張閒憨忽然來到我家説:“你也有虎丘之遊,今日我特意邀請你作個‘探花使者’!”因此我請母親她們先走,並約定在虎丘半塘相會。張閒憨拉着我來到温冷香的寓所,發現她已經是個徐娘半老。她有個女孩兒叫“憨園”,未滿十六歲,瓜期未破。這個女孩兒亭亭玉立,真是個“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俊美人。迎接款待期間,更得知她具有文墨風采,她還有個妹妹叫文園,尚屬幼年。我起初並沒有痴心妄想,只是貪一杯之敍,認為並不是我這個寒門子弟能應酬得了。然而既已深入其中意境和道理,心情和神色則忐忑不定了,只好強作應酬答對。為此,我私下對張閒憨問:“我是一個貧窮之士,你這是拿個尤物來耍弄我吧?” 張閒憨笑着説:“不是的,今日有個朋友邀請憨園女來應答我,可惜席主又叫尊客拉走了,我這是代表席主轉而邀請客人,你不必煩惱和憂慮哪!”我這才放下心了。

後來我們乘船到了半塘,與母親的船相遇了,便叫憨園女跨過去叩見我母親。芸與憨園女相見後,如同舊相識一般高興,並攜手登山,倍覽名勝景色。芸獨愛千頃白雲的高曠,坐下欣賞良久。返回“野芳濱”後兩船並靠停泊,開懷暢飲更是高興。等到解纜分手時,芸對我説:“你陪張閒憨在一條船上走,留下憨園女陪伴我一會可以麼?”我答應了,即掉過船頭回去。到了都亭橋,這才互相過船分手離開。回到家已是更鼓三響,芸説:“今日終於得以見到既俊美又有風韻味的女孩了,剛才我已約定憨園女明日來探望我,準備與她商量,為你考慮納妾的事。”我驚慌地説:“這裏不是金屋,也不能藏嬌,沒有許多錢是納聘不起的!而且我是個貧寒的讀書人,豈敢生此妄想哪!何況我倆正是恩愛伉儷、情深意濃的夫妻,何必另有所求?”

芸説:“是我自己喜歡她,你姑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園女果然來了,芸殷勤迎接款待她。宴席上猜謎、猜酒令,以猜贏了要吟詩、猜輸了要飲酒為禁令。到結束時,並沒有招請和蒐羅話語。等到憨園女回去後,芸説:“剛才我又與她密約,十八日來此結拜為姐妹,你應該準備殺牲好好招待她。”並且又指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鐲説:“到時,你要是看見這翡翠玉鐲戴在她的手腕上了,事情就必然和諧,大事告成了。剛才我已經流露出那個意思,但是還沒有深入瞭解她的心思呢!”我只好暫且聽從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憨園女竟然冒雨趕來了。她與芸進入卧室內,良久才挽手出來。當時,我臉色羞澀,就是因為看見翡翠玉鐲已經戴在她的手腕上了。她倆焚香結拜姐妹後,準備再繼續飲酒,這時恰好憨園女要急於去石湖遊玩,因此只好讓她先離去。芸欣然告訴我説:“佳麗美人已經到手了,你拿什麼來感謝我這個媒人啊?”

我馬上詢問詳細情況,芸説:“我對你祕密地説吧,恐怕憨園女另有所屬呢,剛才我試探她,她説沒有屬於別人。我曾問‘妹妹知道今天的意思吧?’她説‘承蒙夫人抬舉,我這是蓬蒿依玉樹了。但是我母親對我的希望和要求極高,恐怕自己難以作主呢!但願彼此雙方對此事緩慢打算考慮吧!’當時我脱下玉鐲給她戴上時説‘玉石取其堅硬,而且有團圓不斷之意,妹妹試戴上它,以此作此事的前兆吧’。 憨園女説‘聚合之權主要在我母親手裏呢!’由此看來,憨園女的心是已經得到了,而難為她的必然是温冷香了,以後應該再考慮在這個女人身上打主意。”

我笑着説:“你這是仿效李漁《憐香伴》的故事了?”(典故:《憐香伴》是清朝李漁的戲劇作品,劇情是石堅的妻子到尼姑庵裏進香,認識了女子曹語花,接着勸説曹語花嫁給石堅為妾。幾經周折曹語花終於嫁給石堅。)芸説:“當然是了!”從此就沒有一天不談論憨園女了。可是後來憨園女竟被有勢力的人奪去,也不知道她的後果下場如何,芸竟以為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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