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風物三題散文

來源:文萃谷 2.28W

家鄉距離我現在棲居的小城並不遠,離開它已有二十餘年了。每次回去的時候,卻大部分是在固定的節日,或清明或大年之初。其餘時間因為忙於生計,也難得回望它一眼。

家鄉風物三題散文

但是,家鄉的一切,包括人和事還有那景物,在閒暇之時,總是從記憶裏不能抑制地跳躍出來,擺在我的書案前,任我去撫摸它依稀還如昨日的輪廓。這就讓我有了一份情結,這份情節的厚重和豐滿,讓我聽到了一聲如歌般長吟的召喚。

這一聲召喚,喚醒了記憶裏許久不曾親近過的朝霞夕雲,雞鳴狗叫。這是來自於家鄉土地的聲音,這是來自於滄桑歲月的聲音,它在我精神的世界裏徘徊迴響,裊裊不絕,想必定會追隨我的一生而不會衰落。

那麼,這聲召喚應該在血脈和骨骼之中潛伏了很久,借了我仰望家鄉的時刻,才錚然而鳴……

  一 棵樹

一棵樹,盛名久矣。惜餘生晚,末得親睹過它的真容。而關於這顆古榆的神奇,從小倒是聽到了不少。

一棵樹,顧名思義只有一棵。究竟是何人栽植的,已無從查考。或許是一個牧童在玩耍時無心的一插,或許是飛鳥路過時,從啄角里疏忽的遺失?這就只有供養它生長的這一片沙土地知道了。

而在傳説裏,它是生長在一口水井裏的。這棵榆它借水而生遇風而長,很快填滿了井口,從而成就了一個經久不衰的傳奇和一方蒼生百姓的祈盼的圖騰。

人們都説,這是一棵神樹,它能預知一年雨水的多寡年成的豐歉,還能保一方百姓的平安。那麼,它自然就是天生地長的神聖之木了。

聽見過一棵樹的人講,只要你站在遠處的高坡上,就能看見一棵樹諾大的蒼翠如蓋的身影,挺拔在連綿起伏的沙漠之中。從一棵樹往北幾公里,就是內蒙古地界,微波粼粼的北大池鹽湖正在那裏。往南十幾公里,便是花馬古城了。於是,早年間那些從陝甘過來馱鹽的腳户們,就瞄準了一棵樹的方向,踩踏出了一條花馬池通往北大池的沙土大道。

一棵樹無形中又成了一個路標,它傾聽着腳户們淒涼而悠長的歌謠,把所有的辛酸和纏綿都凝結成茂密的葉子,為他們的奔波勞累提供了一方暫緩歇息的陰涼。

走近了看,一棵樹頂天立地的氣概令人瞠目。它古枝虯盤,疏密有致,向四方伸出的枝杈鋪佔了方圓有半畝之大。一棵樹的粗壯,四五個大人竟然也無法摟抱過來。可能是為了方便上下,不知是何人,用老钁頭在它的主幹上掏出了一排可以攀爬的腳蹬。於是那些放羊的半大小子和過路的行人,就順着腳蹬攀上,在樹枝分開的頂端盤膝而坐,四五個人便可以寬鬆的抽煙歇緩或打牌閒話。若是盛夏酷暑,在沙漠裏有了這濃陰遮蔽微風輕拂,想來那清涼必然是沁入心脾的適意。

一棵樹生長在沙漠中一片水草豐美的濕地中,這裏鹽蒿、芨芨草茫茫一片,似幛若簾,老人們講,舊年間牛羊走進去便看不見蹤影了。因為距離鹽湖太近,每逢雨雪天,這一片草地就近乎沼澤。

從此往西是沙,往南是沙,往北還是沙,一棵樹就矗立在草地的東端,它偉岸的身後,還是一壟寬遠的綿延東去的沙漠了。

想來也怪,在毛烏素南緣的明沙荒漠間,竟然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一棵樹裸露的根鬚,極像一節節粗壯的骨節,趴伏在貧瘠的沙土地面上,而後又深深扎進了地母的軀體裏,吸允着它生命應該需要的營養,這便是它百折不撓毅力的體現。在青嵐微動的毛烏素,它的存在,就是一首無言的詩歌,給芸芸眾生吟哦着鮮活而豪放的靈動;更像是一幅立體的畫,在高天厚土上勾勒着光陰幻變的喜悦和悲哀。

一棵樹的根部終年滲浸着清清的水流,彎彎曲曲,在沙土地上潺緩的流動。這時,莊户人就知道今年雨水充沛,便會更加辛勤的去耕種了。如果它的根鬚斷了滴露,那麼這就是乾旱的兆頭,莊户人就圪蹴在地頭上,望着渴得冒煙的田地抽着旱煙鍋為今後的日子發愁了。

遭逢了乾旱的年景,一棵樹周邊的莊户人和從內蒙草原上騎馬趕來的牧民,都齊刷刷地跪拜在一棵樹的腳下,焚香祭牲,祈求蒼天能降下救命的甘霖。一棵樹的腳下終日裏香煙繚繞,就連它的枝杈上也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哈達和彩幛。

一棵樹靜靜地堅挺着,它望着這些揹負着苦難的人,此時,已經沒有一滴的眼淚可以傾灑了。只有那滾燙如火的風,烤黃了它一身的蒼翠。

我知道,人類膜拜的圖騰正是從這一刻形成的,只不過,它面對把生命絞碎的自然之力量,同樣也莫可奈何。但是,這並不影響人們把這種膜拜亙古久遠地傳承下去。

為了能夠活下去,人類的脊樑和頭顱啊……

人們把一棵樹賦予了神的含義,這就給了它無比高貴的神的地位和神的尊嚴。大人們不敢去動它的一枝一葉,但是頑皮的娃娃們卻毫無顧忌。他們忘記了大人們的叮嚀囑咐,在這棵古榆的身上攀上爬下,折了它的嫩枝編成草帽遮陽,騎在它的枝杈上,隨便捋着它的榆錢兒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一棵樹寬厚仁慈,從來也沒有將對個體的`懲罰,降臨給任何一個無知的孩童。

但是,因為它還是有血腥悲慘的故事發生。民國初,災禍連年。一棵樹附近有一個老實巴交的木匠,家裏斷了炊。實在沒有辦法,這個木匠就忍着飢餓,半夜裏從一棵樹的身上砍了根適合的枝杈,想做成犁杖換點糧食度日。不料,等他費勁巴力地把樹枝拖回家,就大口地噴吐鮮血,最後竟不治身亡,家裏丟下了一堆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故事最後的結局,極盡淒涼。

人們都惋惜木匠的早亡,卻不敢去責怪問神樹為什麼不能寬宏大量一點。只是埋怨木匠,怎麼這樣的大膽,竟敢去砍斫一棵樹的神體呢?

這棵被人們奉為神靈的樹,終於在一個火紅的年代裏被伐毀了。當時人們抬着領袖的畫像,在貧協主席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這棵古榆跟前。聽説那位貧協主席也很迷信,説領袖畫像能鎮住一棵樹的神氣,就讓大家唱着語錄歌,把畫像端端正正地掛在樹幹上,還對天鳴了槍。幾個臨時喊來的木匠這才戰戰兢兢地扯開了大鋸。

嗤嗤……隨着大鋸的深入,鋸口處湧流出了一股暗紅色的水漿,汨汨不斷。站在遠處圍觀的老人們歎息,作孽啊,這可是神樹的血呀。

這棵不知道高貴了多少年的蒼蒼古榆,終於流出了它的血汁,它的眼淚。它應該知道,它的生命因為人們的敬奉而輝煌過,也因為人們的敬奉而終於崩潰了。

一棵樹,轟然倒地,人們在原本就蒼涼闊遠的毛烏素空域,輕率地擦淨了它唯一的一抹綠色。

毛烏素悲憤地呼號了,黃沙滾滾,遮天蔽日……轟然倒地的不僅僅是一棵樹,還有留存了千年的鄉俗、審美,甚至包括人性的良善。所有的這些,必然會成為家鄉的遺憾。

如今,一個叫尤六六的人,他過於柔弱而無力的筆,焉能真實地寫出一棵樹業已久遠的輝煌和悲壯。

  海牛灘

海牛灘不遠,就在我們莊子的北邊。站在東冒寨子的坡頂上,海牛灘白花花一片的鹽鹼地便盡收眼底。遠望,是水天一色的北大池鹽湖,再遠,就是內蒙古鄂前旗敖勒召其鎮南邊的大沙頭了。

這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便是我從小長大的家鄉。幼年時,常在那裏瞭望,我不知道,大沙頭那道沙嶺的北面,應該是個什麼地方呢?

出了莊子往北走,下一道坡,是頭道邊牆,過了殘破得只剩下一條微微隆起痕跡的邊牆,再下一道坡,便是海牛灘了。這一道鹽鹼灘里長滿了白刺圪瘩,沒有白刺的地方,就盡是鹽蒿和芨芨草了。但凡有一小塊被流沙覆蓋,上面就長滿了苦豆草和其他的花花草草,茁茁壯壯,花繁葉茂。怪不得老人們説,沙壓鹼,刮金板呢。

海牛灘的南邊,有一道水,終年裏汨汨地流着,往東注入硝池湖。雖是鹽鹼氾濫的地方,這水卻甜。幹活口渴了,在水溝的旁邊隨手一刨,就能看得見有無數細小的水眼冒着泡在匯聚,稍時便可以喝了,那清涼的甜,讓人暑意頓消。

這道水的兩邊,長滿了豐盛的水草。蘆葦、水叢草遍佈溝渠,近前一看,綠翠得彷彿能滴出水來。倘若是秋天,葦花便漫天地飛起,我們把這叫“蒲毛”,隨手摘下一根,用嘴鼓起勁來吹,沾得鼻子眉眼全是它。

借了這股水的運氣,莊子裏的菜園子便種在了它的旁邊,莊户人一年四季的蘿蔔蔬菜,就全靠它供養了。

海牛灘的西邊種了地,地與地的中間還栽了一排一排的楊柳樹。北邊呢,也種了地,樹卻很少,只有幾窩沙柳的枝條,在鹽鹼灘的邊沿隨風婆娑。

西邊的田地屬於我們莊子,北邊的田地則屬於鄰近的另一個莊頭,叫下海牛灘。下海牛灘的住户清一色的牛姓,我最初理解海牛灘這個地名,以為應該和牛姓有關。實則不然,海牛灘之所以叫海牛灘,是因為相傳這裏有一頭海青色的神牛。

這頭海牛一直存在於傳説裏,可是既然被冠之以神,那麼就有了神的價值。乾旱難耐的季節裏,它便無聲無息,彷彿也是忍受不了太陽的炙熱,就潛入了大地的深處。在某一天晚霞褪盡之時,聽到這寬遠的灘塗上傳來一聲粗狂而深沉的“哞”的似乎是牛的吼聲,莊户人緊皺的眉頭就舒展開了,他們咧着嘴笑,聽,海牛叫喚了,該下雨了。果不然,霏霏的細雨緊跟而至,盡情滋潤着大地上乾渴的莊稼和花草。坐在窗前的莊户人,他憔悴不安的希望也被這煙雨洗得翠綠而富有了活力。

有人喧説他曾經見過海牛,只是從來也沒有走近過它。或許他是怕驚擾了神牛悠閒的清淨,或許這壓根就是一個信口杜撰的傳奇呢。

我是親耳聽到過海牛的吼聲,這是真實的,並沒有任何的虛構。那聲音彷彿是從地母的胸膛裏突兀而起,又彷彿來自於渺遠的天際。這聲音莊重而又寬廣,它掠過飄蕩着炊煙的村莊,搖曳着枝葉的樹梢,它還穿透了百年裏豐滿而又失落的夢想,夢想裏僥倖而又破碎的的日子,直懾人的心魂。

扶着青春做成的犁杖,仰頭迎接着老天爺憐憫蒼生的甘霖,於是,我笑了。

那麼,在今天,商人們承包了土地。拖拉機轟轟而過的海牛灘,那幾株紅柳還在嗎?那股活潑泠泠的溪水,它,還在潺潺地流動嗎?

那頭海牛呢,在夕霞洋溢的傍晚,似乎還會聽到它哞的一聲。

哦,原來是我把往昔,定格在時間的記憶裏了。

  尤記墩

這是一座高大的土墩台,屹立在莊子北面的坡下,一眼望去,冷峻挺拔。

一道殘破的土邊牆,從西邊的山樑上逶迤而來,經過了海牛灘和它相連,與它牽手之後,又如龍蛇一般向東蜿蜒而去,直指天邊。

古時稱它為“烽燧”,是守邊將士報警拒敵的所在。而今的莊户人不知道它在當年邊報呈文裏的雅號,便稱它“墩”,倒也形象而實在。

莊子北面這座雄偉的墩台,周圍的人習慣叫它尤記墩。至於它在當年軍事地圖上的稱謂,早就已經成了被歷史淡化的痕跡。

往往最熟悉的東西,往往最不好用文字去做描述。它似乎既遠又近,既平凡而又不平常,既有透骨的熱情又有拒絕的冷漠。這都是因為你太熟悉它了,不敢去做任何的想象,從而也就忽略了它的存在。其中包括它的影子,它的形象,它曾經在風雨中為你提供的庇護,甚至是你站在它的頂端,用少年的眼睛瞭望藍天白雲時,那不能掩飾的迷茫和沉重。

風,吹了千年,也沒有剝蝕掉它的莊嚴和古樸,而一個人的心智,卻在經年的歲月裏,只經過了一次風雨,就將記憶裏曾經最柔弱的敏感,吹得支離破碎。

那麼,這座高大威風的烽堠,為什麼叫尤記墩呢?我撫着它長滿墨綠色苔蘚的峭壁默默地繞行,好像觸摸到了它沉默的憂鬱,似乎也聽到了它和這個村莊一起躍動的脈搏。

尤記墩,或許是前人給我的感應,讓我走進了你已經被時代遺忘的歲月。

這座墩台,和莊子裏的尤姓人有很深的淵源。尤姓先祖從故鄉逃離的時候,正是王朝更迭的明末清初,他們弟兄一路奔波,從東沿長城而來。到了這個墩台下,可能實在是精疲力盡了,再也不想亡命天涯,於是在這個墩台的下面,掘穴而居。並在距離墩台不足百米的地方挖了一口水井。這就意味着他們的生活,就要從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開始了。

當時這片沙土原上柴草茂密,野獸出沒。據老一代人講,他們就見過一羣一羣跑起來如風的黃羊,羣居而到處遊逛的野狼,至於野雞、兔子還有狐狸,多得數不勝數,一不小心就會從腳下躥起。生命的險境往往是和幸運共存的,在這片草地上,尤姓的先祖賣柴狩獵,租田耕種,終於使自己生活的物質,在勤苦的勞作中慢慢地富足起來。

一個家族的歷史,其實就是一個聚散離合的過程。雖然有了短暫安穩的休養生息,最後幾位尤姓的先祖還是各奔了西東。留下的這位先祖忠厚善良,被當地的一家富户看中,贈田嫁女,幫扶着他將日子過了起來。最終,尤姓一族就在這一片沙土地上植入根脈,繁衍生息了。

這墩台是尤姓先祖最早落腳的地方,也是尤姓族人由此而融入到這片土地上牧耕的起點。人們叫它尤記墩,倒也名符其實。

這座墩台,它不僅目睹了一個家族從弱小到繁榮的發展史,也關注着一個村莊不可逆轉的從落寞到興盛的過程,還見證過無數次的兵災禍變。不過,這都是它記憶裏極為短暫的片段而已。時常會在它的身邊撿拾到一枚鏽跡斑駁的箭鏃或者是一片古瓦。我便想,這枚箭鏃從狼煙中激射而出的時候,可否洞穿過洶湧着青春液體的胸口?而這片古瓦覆蓋着的,可否是一個不能瞑目的活潑的靈魂?

尤氏家族最終在這片土地上得以衍存,還是依賴了這座墩堠的庇護,雖然在它腳下的沙磧之上,潑灑過家族勇士與匪人鏖戰時殞命的血跡。

清末那次戰亂的殘忍,不僅僅是匪徒滅絕人性的掠奪手段,而是一種征服者野曽般的暴虐與被征服者勇敢不屈服精神之間,必然有的殊死抗衡。尤記墩,曾經經歷過那血光迸射的一幕,它以它嚴峻的冷靜,最後一次完成了對無辜者生命的守護。

我想,那如禮花一般噴灑的血,它應該有太陽一樣的熱烈,因為它輻射的是一個家族或者是一個村莊的温度。

常常端詳着這座四面陡立的土墩台,我知道它並不是荒原上一個無言的建築體。它應該具有它的生命,具有它的語言,更應該具有它精神的張力。它既然屬於歷史,更應該屬於土地屬於血脈。那麼,從它的沉思裏,我們就會或多或少的能讀懂它從來也不曾流露出的輝煌和蒼涼了。

望着尤記墩寬厚的側影,我在做無邊的遐想。它的旁邊,是一條被荒草覆蓋的老路,彎彎曲曲,一直往北。我依稀看到了當年穿梭來往的車馬鹽馱,聽到了腳户們喲喲嗬嗬驅趕寂寞的歌聲……

哦,尤記墩,原來在這片土地上,你又是一根高高挺立的指路標杆!

因為家鄉毫無異質地植入少年的記憶,植入青年的萌動,那喜怒皆歌的情緣,便也植入了這片沙塬的一草一木。

於是,我便去想,便去用回憶一寸一寸地丈量家鄉。

在回想中丈量,在丈量時無言。當筆劃過格紙的那一瞬,所有的悲歡不約而同的都指向了一個方向,在那個方向,有曾經的自己。那時候,在稚樸的眼睛裏,只有村莊,只有土地,只有不切實際的夢想,唯獨沒有憂傷。因為我早就知道,憂傷是徒勞的情感,於是在成長的路上就拋棄了它的蠱惑。

那麼,我就更應該知道,在不甘失落的往昔歲月裏,只有莊稼的秧苗最好,只有牛羊的叫聲最好;只有房頂的炊煙最好,只有夜半的燈火最好……而這些美好的時光景物,都屬於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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