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星星的人經典散文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星星了，因為在我如今生活的這個國度，每晚都會下雨，而你知道，星星在下雨天就會躲起來。
但是在很多年以前，我是説，在我還是一個守塔人的時候，星星是我的好朋友，至少它每晚都會來看我。你一定很好奇我的工作，我是一個守塔人，對，沒錯，那是一座佇立在海邊的白色小塔。塔頂鑲着一圈燈泡，它們會在夜晚發出鑽石般的光輝。我的工作就是在夜幕降臨時點亮它們，再在黎明到來時將它們熄滅。聽上去還不錯是嗎？我喜歡這份工作，而且我也從不思考它對我有何實質意義，我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這裏活下去，重複着點燈、滅燈、點燈、滅燈……
其實我並不知道這片海域的名字，也許它本就沒有名字。它像個情人一樣多變，以至於我這個在海邊生活了十幾年的人也無法摸清它的脾氣。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如此美麗。陽光晴朗，天空蔚藍時，大海在微風的吹拂下，靜靜地睡着，偶爾伸個懶腰，翻起一些白色的浪花。海鷗也停止了飛翔與覓食，在金黃的沙灘上，互相梳理着羽毛。傍晚時，緋紅色的雲朵糾纏在天空中，如一團被撥亂的濃密絲線。在紫色霞光映照下，海就像一枚嬌豔而羞澀的玫瑰花瓣。但當它發起脾氣來，又是如此的駭人。在閃電和驚雷的慫恿下，張牙舞爪，彷彿要把天地撕裂。這時我只能祈求遠處的航船不要被髮怒的海浪吞沒。
為了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除了看書和畫畫，我還養了一羣鴿子，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和鄰居。這羣小傢伙都擁有潔白的羽毛、粉紅的腳掌和黑漆一點的眼睛。它們總是和和氣氣的，陪着我安靜度日。它們不像麻雀那樣喜歡嘰嘰喳喳的説閒話，也不像老鷹那樣好鬥。它們從不抱怨，從不惹是生非。最重要的是，它們是我和星星之間的使者。每當遙遠的天際一顆拖着長尾巴的流星劃過，星星的光芒灑落在海面上閃動着粼粼銀波時，鴿子們便用小巧的嘴啄我的窗户，撲打着翅膀，咕咕地叫着。我趕緊打開窗户，星星們迫不及待地湧進我的房間，拉着手，跳舞、唱歌，在我給它們倒上一杯加了糖塊的開水後，它們才安靜下來，坐到我的牀上和桌子上，給我講一些頭天晚上或當天晚上看到的東西。不得不承認，星星們是很見多識廣的，它們的故事很引人入勝，作為回報，我會從書架上翻出一本厚厚的詩集，給它們讀一首詩。星星們停留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它們還要去很多地方。我從不怕誤了時間，鴿子們會拍打玻璃提醒我們談話該結束了。我打開窗户，星星們排成一列，飛到天上。我向它們揮手告別，道一聲晚安，目送它們消逝在夜幕中。
就這樣，星星很少失約，除非是遇到了下雨天。星星們告訴過我，下雨時，它們就會找地方躲起來。通常是藏在森林裏的葉子下面，所以如果你在下雨的夜晚去森林裏，就會看到很多亮閃閃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若是在半夜裏突然下起了雨，那可就糟糕了。星星們沒處躲雨，就會被淋濕了。它們只能悄悄躲到人們撐起的傘下，或是落到屋檐下的鳥窩裏，把小鳥們嚇一大跳。記得有一次，我正在屋子裏燒開水等待星星們的到來，窗外突然起了暴風雨，大海翻湧着黑色的波濤，海鷗劃開一聲聲淒厲的嘶叫。我艱難的打開窗户，狂風猛地灌滿了我的房間，掀翻了桌子上的水杯，打碎了窗台上的花盆。星星在半空中亂作一團，這時我英勇的鴿子們不顧一切地衝進暴風雨中，飛到星星的身邊，讓它們藏在寬闊的翅膀下和厚實的羽毛中，來來回回幾次，鴿子們便將星星們從暴風雨中解救出來，我用熱毛巾給它們擦乾雨水，給它們倒上一杯熱牛奶捧着取暖，又在屋子裏生起火爐，於是星星們很快就暖和起來。
你猜對了，那個暴雨肆虐晚上，星星和我一起過夜，那是我今生所渡過的最美好的夜晚。我彷彿是睡在温暖的`羊羣中，羊兒們温順地靠在我身邊。睡夢中，墜落的星星和月亮都灑落到我眼睛上。
後來我專門去探訪了星星們經常去躲雨的那片森林，樹林里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和各種高大的樹木，有樅樹、棕樹、橡樹，它們將森林遮蓋的嚴嚴實實。還有帶刺的荊棘和蕁麻，所以我行走的倍加小心。當我走累了，就躺在柔軟如地毯的草地和青苔上歇息。森林裏十分靜寂，時而有紅嘴藍尾巴的鳥兒從我頭頂飛過，灑落幾聲清脆的鳴叫。空氣裏流動着草木和漿果的芬芳，溢着雨水的清潤。花叢中，閃動着星星點點的光亮，那並不是螢火蟲，是還未被太陽蒸發的露珠。我將一枚露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微風拂動，從枝葉罅隙間抖落的一縷陽光倏地一轉，露珠晶瑩璀璨，如星星一般。
走了一陣子，我突然聽到了一股潺潺的流水聲，這流水聲的氣息如此甜美誘人，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就來到了一個湖邊。水聲便是從林間深處奔來的幾股泉水匯入湖泊時發出的。湖畔圍着一圈濃密的灌木林，只有一處留有狹窄的缺口，應該是前來飲水的小鹿打開的。我便從這個缺口向湖岸走去，湖水清澈見底，如一塊透明的水晶，湖底的石子的水草都清晰可見。湖水的甘甜令我沉醉，我低頭用雙手捧着喝了一口，又洗了洗臉。這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那雙經過湖水潤澤的眼睛變得格外清明。我驚喜的發現，我能毫不費力的看清大樹頂部一片葉子的脈絡，能輕易地看到風這個出色的牧羊人在天空中是怎樣把雲朵像羊羣般驅趕。我甚至還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物，我向遙遠的城市望去，我看到幾隻被關在鐵籠子裏的小狗被凍得瑟瑟發抖，有個小女孩蹲在籠子邊很傷心的哭着，她的哥哥卻要拉她離開。小女孩抽泣着説：“讓我帶小狗回家吧，我一定好好對它……”小女孩的眼睛都哭腫了，長長微卷的睫毛上掛着一點淚珠，就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百合花。
不知怎麼，我突然也難過起來，我很想去安慰她。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沒有鳥的翅膀，不能飛翔。
這天晚上，我一如既往的和星星聊完天，道過晚安。走了一天後疲憊不堪的我很快墜入了睡夢中，但是鴿子們又敲打着窗户把我吵醒。我推開窗户，我的鴿子竟然用人的語言對我説：“快到我背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莫名其妙的就穿着睡衣爬到了鴿子身上，奇怪的是，坐上去剛剛好。不知道是我變小了，還是鴿子變大了。
鴿子回頭説：“抓緊我的羽毛，坐穩了。”然後它閃動着巨大的翅膀，穩穩當當的向空中飛去。我在半空中俯瞰地面，海洋平靜的睡着了，潮汐緩緩地拍打着海岸，海邊的白色小塔在黑夜中散發着毛茸茸的光芒。星星們向我眨着眼，咯咯地笑，不時蹭一下我的臉。一場流星雨來臨了，星星們驚叫着躲避，以免被這莽撞的流星撞傷。一羣星星在銀河裏划着紙船，還有星星跳下船，在銀河裏洗澡。銀河水很淺，你不用擔心會淹到它們。看到我乘着鴿子經過，星星們打着水仗，把水濺到了我的身上，它們可真是淘氣。一個星星藏在鴿子的羽毛裏，笑嘻嘻的問我：“你這是去哪啊？”
我説：“我也不知道呢，是鴿子帶我來的。”
這時一直沉默的鴿子發話了，“我帶你去掃星星”。
我驚訝的問：“掃星星？去哪？”
“月亮”。
一轉眼功夫，月亮就近在眼前了。月亮圓圓的臉，好像是在對我微笑。她周身散發着金色的光，在漆黑的夜色裏猶如一位戴着面紗的少女，美麗而神祕。鴿子載着我，在月亮上降落了。我從鴿子身上跳下來，踏在月亮表面上，腳下是一層薄薄的細沙，踩上去軟綿綿的。我在月亮上走來走去，不時腳邊會掉下一顆星星，碰撞在月亮上，迸出幾點火星。
前方豎着一個木牌，我走近一看，木牌上寫着：
掃星星的人，你好。請將月亮上的風兒吹來的沙子和不小心掉下來的星星打掃乾淨，沙子倒在沙灘上，星星倒進森林的湖中。（另外，請不要私自帶走星星，並在天亮前完成清掃工作。）
木牌旁邊放着一把掃帚和兩個大袋子，應該是一個裝沙子，一個裝星星。這可比守塔有趣多了。但在天亮前掃完的確也是個繁重的工作，我立即開動起來。鴿子也來幫我的忙，它用翅膀將沙子聚攏成一個小土丘，好方便我打掃，又將星星一個一個地叨進袋子裏。就這樣，在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劃破天際時，我們總算將月亮清掃乾淨了。月亮光潔明亮，恢復了它本來的樣子。我將兩大袋的沙子和星星扛在肩膀上，拍拍鴿子的腦袋説：“朋友，我們該走了。”鴿子載着我緩緩飛離了月亮，經過了一夜的勞作，我們都有些疲憊。我回頭望了一眼月亮，她是那麼皎潔，那麼朦朧，在她聖潔的撫摸下，我漸漸睡去，我依稀聽到地上人們的談話聲：
“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啊！”
“是啊，趁着這麼好的月光，我們繼續趕路吧。”
在這如水的月光中，人們在熟睡，在做夢，我看到一對戀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因為心中藏有巨大的感動而沉默不語，他們熱淚盈眶，顫抖着向月亮許願：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我看到失眠的人兒推開在白天緊閉的窗子，凝望着亙古不變的月亮，訴説着幽幽心事。我看到一對夫婦在爭吵，他們摔碎了所有的東西后，卻抱在一起哭泣。
我看到人們在月光中相識、相聚、相愛、相離，在月光中出生和死去……正如一位詩人所説：
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好
照着月光
飲水和鹽的馬
和聲音
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美麗
羊羣中生命與死亡寧靜的聲音
我在傾聽
這是一隻大地和水的歌謠，月光
不要説你是燈中之燈月光
不要説心中有一個地方
那是我一直不敢夢見的地方
不要問桃子對桃花的珍藏
不要問打麥大地處女桂花和村鎮
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好
不要説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月光普照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在飛過一幢小小的閣樓時，我看到那個為小狗哭泣的小女孩，她抱着一隻絨線玩具睡着了，我對鴿子説：“我想，我們需要停一下。”於是我們停在了閣樓的窗前，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星星，它柔弱微小的如小鳥的心臟，在我手心跳動着，散發着淺淺的光芒。我張開手掌，星星輕飄飄地飛啊飛啊，飛到了小女孩的房間裏，親了親熟睡中小女孩的臉頰，對着我一眨眼，躲到了小女孩的枕頭下。
親愛的，讓星星和你一起，做個好夢吧……
這就是我和星星的故事，如今，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守塔人了。沒有星星來拜訪我，也沒有鴿子做我的鄰居。我住在一個不相信童話的國度，所以我的故事總是不被人們認可。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至少，我知道，星星為什麼總是墜落到森林中？湖面上為什麼總是浮動着星光？如果在某個夜晚月光突然明亮起來，那一定是掃星星的人在勞動。
因為啊，我也曾是一個掃星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