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塔寺的銀杏散文

來源:文萃谷 2.93W

在秦嶺以北,山體的面貌不完全一樣,有的峪口,山勢峻拔,路細,彎多,植被覆蓋,樹雜草亂,遺存天然圖像。還有許多峪口,人為的作用,世代延續,已改觀形態,天子口一帶就是如此。這裏樹木散落,有杏子樹,桃樹,整個樹冠,都是熱烈繁茂的花朵。除了險峻處,高低坡畔,耕種成為麥田,由於水脈的豐富,麥苗長勢兇猛。在平坦的台地上,佈局着農家的院子,屋舍是土牆,後牆上鑽眼,插入木棍,橫上架板,擱置着蜂箱。只是,蜂箱還空着,還沒有養上蜜蜂。

百塔寺的銀杏散文

我三月末來到這裏,風軟和,陽光裏含着水分,心情也變得放浪起來。在山上游走了一個上午,信步折返回來,走出山口,又用去一個多鐘頭。出來,看到路邊圍着一堆堆人,在打麻將;也有人翻攪沙子,似乎打算乘天氣暖和,翻修自家的房屋。山下的田地,生長着巨大的柿子樹,樹幹粗而高,樹冠上沒有葉子生髮,枝杈如巨鳥爪。還有槐樹,臭椿樹,在路邊,在牆角伸展。田地的北頭過去,是一堵高達結實的磚牆,後頭寂寞着廢棄的廠房,矗立一座年代久遠的水塔。

就在打麻將的這些人的身後,一座普通的院子,門樓上的木牌子上,寫着百塔寺三個字。在秦嶺的山裏山外,寺廟數量極多,多有來歷。有的宏大,有的簡陋,有的香火旺,有的人跡罕至。有的甚至廢棄了。這座百塔寺,看着不像寺廟,也不見善男信女出入,倒引起了我的好奇,便進去看看。

進了院門,上房,也就是正房,坐北朝南,符合着中國民居的約定,只是門額上掛了大雄寶殿的牌匾,柱子和門窗刷了紅漆,裏頭塑着佛像,擺放了香爐,木魚等法事器物。感覺是借用的,不是專門修建的佛殿。正房兩邊,自然是偏房,土色的牆,青色的瓦,似乎沒有改造。這分明是一户農家的庭院,而且,還是光景不經濟的農家。變成一座寺廟,估計時間也不會太久。正房前兩側,種植了兩株柏樹,有一些年頭,這在當地少見。我仰頭觀望樹木的樣子,越過房頂,竟然看到碩大無朋的一叢樹冠,在房後的天空張開,這也十分稀奇。

後院的中間,果然龐然着一株巨大的銀杏,腰身粗壯到無法丈量,估計十個人的手臂連起來,也抱不住。樹幹從地面起來半人高,分了叉,一棵樹變成了兩棵樹,都一般粗的直直伸向高空。在這兩根樹幹的中間,竟然還有一根樹幹,也直直伸上去,只是樹身小了許多。這應該是母樹的根部生長出來的。我注意到,就在銀杏樹的周邊,生長了最少有二十棵幼苗,多為指頭粗細,也有胳膊粗細的。它們這麼一直長下去,也會加入到母樹的領空嗎?現在還看不出來。天地悠悠,樹木也有樹木的命運。

樹冠上,枝杈上下交織,有的部位空間大,有的部位密集。葉子滋生,只是還弱小,捲曲着,吐露出一個個弱小的舌尖。就是這小小的綠,集合在一起,使銀杏樹呈現出綠意勃發的氣象。再看枝杈那蒼桑的樹皮,越發襯映出生機來。銀杏老了嗎?不老,生命還在旺盛的階段。鳥雀的鳴叫聽來真切,麻雀活躍,枝頭上跳來跳去,彈球大的腦袋,不住轉動,難得安靜。長尾巴的喜鵲,我很少在城市裏見到,似乎靜止着滑翔過來,棲落於一根樹枝,長時間不動,突然嘎了一聲,又飛走了。

銀杏我是見識過的。在我居住的地方,一條路,兩邊種植的就是銀杏。這種樹木,到秋天才顯示出高貴。葉子呈扇形,帶明顯的'褶皺,顏色是金黃的,太陽色的,又是橘黃的或者麥黃的,似乎這幾種顏色都具備。準確説,就是銀杏黃,特有的,無法類比的,自帶的那一種黃。秋高氣爽的天氣,視野裏出現銀杏的頭顱,內心有被黃金冶煉的感覺。即使陰雨連綿,走在銀杏樹下,一絲淡淡的傷感,也化解了,希望卻滋生着,翻湧着,更多的想着生活的美好,愛情堅守到最後的美好。銀杏的枝杈不復雜,葉子在枝頭擺動,有份量感,似乎葉脈里加入了金屬的絲條。銀杏葉飄落的時節,也每每讓我流連不已,落下來的葉子,散發着自身的清香,落下不是捨棄,更像一件歲月的成品,依然完美,拿在手裏,夾進書頁,記憶有了某種永恆的意味。

銀杏的生長是極其緩慢的,這兩排銀杏,已有十多年了,樹幹還只有胳膊粗。而其他樹木,一年兩年,就放大了身子,樹冠如雲,投下濃郁的陰涼。只有銀杏,一點不着急,按照自己的時間表刻畫着年輪。銀杏似乎超越了樹這個名稱,更像一座冶煉爐,一座具有樹木形態的金屬加工廠。這樣長大的銀杏,是能夠長存的,再大的風雨,也無法動搖。百塔寺的銀杏,就這麼存在了下來,具有了神性,成為一位領受天地祕密的智者。

百塔寺裏的這棵銀杏,是什麼時候栽種的,我不知道。想問人,都逗留了許久了,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廟裏的人,外頭來的人,都沒有。百塔寺寂然,銀杏樹也寂然。就在我要離開時,看見在前院西邊的偏房門外,一箇中年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正懶洋洋地坐在一把躺椅上曬暖暖。他是幹什麼的呢?我忍不住問了起來。原來,他是俗家弟子,在這廟裏幹些雜務。他説,這裏有兩個出家人,今天出去化緣去了。這裏是一座廟嗎?這是我關心的。這人説,是廟,不過成為廟時間不長,三年前還是一户人家。但我感覺,一户人家的後院能生長一棵巨大的銀杏,這塊地界一定有不凡的來歷。果然,這人又説,更早以前,這裏就是廟。早到什麼年月呢?隋朝就建廟了,後院的銀杏,就是那時種下的,算來一千五百歲了,要幾十代人的光陰呢。我問,銀杏結果嗎?結,去年結的果子,裝了一籮筐呢。

這人看我興趣大,遞給我一本小冊子。我翻了翻,一個記載吸引了我,説百塔寺自從建寺,就負有盛名。宋朝時,蘇軾曾因喜歡這裏的幽靜和銀杏樹的清爽,在百塔寺住了一晚。蘇軾是一位懂佛的人,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在銀杏樹葉的簌簌聲中,和高僧飲茶對談,一定是快意的。我還看到一段描述,説百塔寺原來不叫此名,因為寺廟繁榮,僧眾眾多,一代代下來,圓寂的高僧都建塔於天子口,塔林密佈,超過百座,故而改名百塔寺。

聯繫現在的景況,不由讓我興歎世事的無常。

歷史可以追溯,文字保存了見證。但是,大地上的起伏,我卻無從推演。我回不到開頭,也無法經歷過程,即使我可以想象,那也一定是失真的,我沒有還原的能力。

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裏,我看到的,只是現在。

好在還有一株銀杏,一株穿越了久遠時空而來的銀杏。在這裏,只有銀杏是真實的,可靠的。因為,有一千五百年的時光,被銀杏收集,儲存,從紮下根鬚的那一天起,一秒鐘一分鐘,一天一年,春夏秋冬,天干地支,就這麼積累,這麼度過。

這一千五百年發生的人事變遷,雲來雨往,銀杏都看到了,也記下了。這一千五百年的喜怒哀樂,榮華衰敗,銀杏都經歷了,也感受了。

只有銀杏,知道百塔寺發生了什麼故事。但是,銀杏不言,過去如此,現在如此。銀杏只是敏感着季節的變化,該出葉子了出葉子,該結果了結果,銀杏只是一點一點生長木質的肉身,只是讓水分在身體裏流淌,讓根扎得更深,更遼闊,如同在地面上擴大的樹冠一樣。

這是銀杏要做的,以後依然如此。不論這裏是百塔寺,還是農家院。

就像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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