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黃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1.95W

菜花黃,瘋子忙。油菜在村莊外的麥子地裏,肆意熱烈地黃起來,輕盈的花香飄進村莊,村莊裏整個春天都能聞到,油菜花那種腥甜、夢幻般的濃郁醺香。油菜一黃,陳梅梅就瘋了。陳梅梅坐在房檐台上,幾乎全是眼白的眼睛一動不動望着院子,嘴裏像村莊裏的孩子唱歌兒一樣,語無倫次哼唱着。陳梅梅家的院門敞開着,院子裏落滿了枯乾的桐樹葉和一灘灘雞屎,村莊裏一些無所事事的大人和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圍在陳梅梅家大門口,一臉好奇、快樂地向院子裏張望着。陳梅梅的臉上,泛湧着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陳梅梅像一個才思敏捷的遊吟詩人,想起什麼唱什麼,看見什麼唱什麼,她所唱的內容,既像天馬行空風馬牛不相及,又像真實地發生在村莊裏,人們在大門口聽着聽着,“轟”一聲笑了,有人從人羣裏紅着臉離開了,陳梅梅將這個人唱進了她嘴裏,這個人想起,她曾向陳梅梅借過一勺辣面或者一勺鹽,一直忘了還。

菜花黃經典散文

陳梅梅瘋時,整個春天,孫小文的眼睛都是紅的,眼珠子腫呼呼的,像一整夜在水裏泡着。陳梅梅是孫小文的母親,孫小文一定在夜晚或者早上起來哭過。我和孫小文在一個叫羅局的小鎮上讀國中,我們村莊離羅局鎮有三裏多路,一條土路蜿蜒在麥子地油菜地裏,東彎西拐,像一截被人丟在田地裏的爛麻繩。有好多早上,我已快走到了羅局鎮上,回頭望過去,看見孫小文才從村莊裏跑出來。孫小文的身後是他弟弟孫小武,孫小文和他弟弟孫小武的身影一會從麥子地裏浮出來,一會又淹沒在一片金黃色的油菜地中,像是春天的風吹着的兩張剪紙。有時候,早上第一節早讀課下了,孫小文才胳膊裏夾着書本,低着頭,一雙眼睛紅紅地走進教室。

學校裏的老師幾乎沒有説過孫小文什麼。或許,是因為孫小文那雙紅紅的眼睛,或許,是因為孫小文學習好的緣故。孫小文學習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別人望塵莫及的好。孫小文從七年級就是班上的數學課代表,一直當到了九年級。別人絞盡腦汁也做不出來的一道數學題,拿過去問孫小文,孫小文嘴咬着鋼筆筆帽,看完題,一雙眼睛使勁眨一下,再眨一下,數學題就解出來了。孫小文説話時有時候結巴,越急越結巴,這就使得他常愛眨眼睛,眼珠子咕嚕咕嚕左右轉動在眼眶裏,一眨一眨,好像別人做不出來的那些習題的答案,就藏在他的眼睛裏。

油菜花一落,陳梅梅就好了,好像她在油菜花黃的那些天裏,剛剛做了一場連自己也記憶不清的夢。陳梅梅不大愛説話,她家的大門,在油菜花落後從早到晚一直緊閉着。陳梅梅有時走在村莊裏,別人和她説一句她在油菜花開時所唱的那些歌兒,陳梅梅臉一紅,一聲不吭就低頭走過去了。陳梅梅的丈夫孫廣厚在咸陽工作,好像是什麼軍工廠,孫廣厚只有過年時才回來。孫廣厚回來時,孫小文和他弟弟孫小武常將他父親帶回來的一種叫做鎂的金屬,拿出來給村莊裏的孩子。鎂像煙殼裏的錫紙一樣白,一片片明晃晃的,用火柴點着,會發出熾白、耀眼的亮光。孫小文曾給我他父親帶回來的幾片鎂,我在正月十五晚上點過,劃一根火柴,哧一聲,一團熾白、耀眼的亮光,映照得院子裏一片雪亮,鎂燃燒後的灰燼,落在地上,像一灘雪白的雞屎。許多年後,我和孫小文上了國中,在化學實驗課上,老師做實驗時所用的那種金屬鎂,跟孫小文小時給我的,一模一樣。

國中畢業,我考上了咸陽一所中專,孫小文沒有考上中專,孫小文考上了高中。去羅局鎮上的學校裏領了錄取通知書,走在回村的路上,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輕鬆。我考上的是咸陽一所農業學校,在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前,我甚至連這所學校聽都沒有聽説過,這所中專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只是覺得,我和孫小文此刻正走着的這條蜿蜒在麥子地油菜地裏,下雨天時常變得稀糊糊的土路,我再也不用走了。但對孫小文來説,這樣的路還長着呢,孫小文考上的高中在一個叫益店的鎮子上,距離我們村莊,要翻過一道溝,大約有二十多里路。土路邊的麥子已黃了,已經有人在地裏割麥,油菜地裏的油菜早收割了,玉米一片片綠茵茵已有一拃多高了。快走到村莊裏時,我忽然聽見,孫小文説,我數學怎麼才考了那麼一點?!我回過頭,我忽然看見,孫小文的眼睛裏滿是眼淚,孫小文不停抬起胳膊用手擦着,但淚水還是從他的眼眶裏湧出來。陳梅梅瘋時,孫小文的眼睛是紅的,但我從來沒見過孫小文的眼裏有淚水。孫小文沒有考上中專完全出乎老師同學的意料,孫小文數學考得太少了,才80多分,孫小文離中專錄取分數線,只差2分。

快過年時,學校放了寒假。我剛回到家,母親就説,陳梅梅死了。年根時,陳梅梅時常在她家院子裏喊她肚子疼,孫廣厚到過年時才回家,孫小文在益店上高中,孫小文的弟弟孫小武國中沒畢業就跟村上的人打工去了,別人以為陳梅梅又瘋了,在胡言亂語,誰也沒將陳梅梅的喊聲當回事。幾天後,陳梅梅就死了。我在村莊裏碰上了孫小文,陳梅梅剛過盡七,孫小文和他父親孫廣厚他弟弟孫小武從墳地裏回來,孫小文穿着身白孝衫,看見我,孫小文似乎還咧着嘴向我笑了一下,但孫小文的眼睛是紅的,跟春天油菜花開時陳梅梅瘋的時候一樣,眼珠子腫呼呼的。我問孫小文,學校裏學習緊嗎?孫小文説,不緊。孫小文在益店高中學習像他在國中時一樣,也是別人望塵莫及的好。我和孫小文剛説過幾句話,看見他父親和弟弟走遠了,孫小文就攆着他父親和他弟弟的背影,向他們家的方向走了。

有一年五一,我放假回到家。夜晚,孫小文來看我。半年多沒見面,孫小文一下比我猛高出了半個頭,他嘴脣上的絨毛,黑沉沉的。孫小文談戀愛了。他愛上了他們班的語文課代表,或者説,他們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愛上了孫小文。我和孫小文在屋子裏説了幾句話後,我們走到了村莊外面,一條僻靜的土路上。孫小文給我説着他和那位名叫劉粉英的女同學往對方的書桌裏偷偷地塞紙條,寫情書,甚至,他上晚自習時,偷偷和劉粉英跑到高中校園外的田野裏。孫小文給我説着説着,忽然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説不下去了。孫小文説,我……我們……那個了……孫小文使勁眨着眼睛,孫小文的眼睛裏,湧動着羞澀、興奮的波光。我和孫小文都十八歲了,我還從來都沒有戀愛過。有一段時間,我晚上失眠時眼前總飄着一位從漢中來的女同學的影子,後來,我發現那位女同學和我們班上一位愛踢足球的男同學手拉手走在一起,此後我再也不失眠了。孫小文對我説的“那個”到底是什麼,我連一點這方面的經驗都沒有。淡淡的月光落在我們身邊的麥子地裏,村莊外面,油菜花又開了。油菜花開的夜晚,村莊裏連我們嘴裏呼出的氣,好像都是芳香、腥甜的。

但是孫小文沒有考上大學,和孫小文談戀愛的那位名叫劉粉英的女同學也沒有考上大學。高中開學時,孫小文那位名叫劉粉英的女同學騎着自行車,來孫小文家裏叫孫小文和她一起去縣城裏復讀,但孫小文沒有答應。據説,那位女同學後來流着淚走了。孫小文的弟弟孫小武瘋了。

孫小文的弟弟孫小武國中沒畢業,就跟着我們村莊裏的人去西安打工去了。一年後,春節過年回家時,孫小武從西安工地上領會來一個老家在乾縣的女孩子,正月裏,就領了結婚證待客結了婚。孫小武瘋的時候,兒子連滿月都沒過,孫小武整天立在村莊口,媳婦怎麼勸説都不回家。孫小武瘋時,一句話都不説,只是整天立在村莊口,向村莊外的麥子地和油菜花黃燦燦的油菜地,呆呆地望着,一望,就是一整天。孫小武一瘋,孫小武的媳婦抱着孩子去了乾縣老家,不回來了。

孫小文大學聯考落榜後,就跟着我們村莊裏的人去了西安工地上打工。臘月裏,孫小文回家將他弟弟孫小武接到了西安,住進了醫院。正月裏,我回老家過年,聽村子裏人説,孫小武死了。孫小武是喝農藥死的。據説,孫小文將弟弟孫小武帶回家時,孫小武的病好了。走進了他家的院子,開了房門,望着空蕩蕩的房間,孫小武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哇”一聲哭了。孫小文打掃完院子,正在廚房裏做飯,忽然聽見院子裏“啪”一聲,響起瓶子的碎裂聲。孫小文從廚房裏跑出來,看見一瓶農藥被孫小武幾乎喝完了,藥瓶碎在了地上,孫小武人已經軟了。孫小文喊人將孫小武拉在架子車裏,還沒到羅局鎮上的`醫院,孫小武就斷了氣。我不知道,弟弟孫小武死的時候,孫小文是不是哭過,他的眼睛是不是像母親陳梅梅死的時候一樣,紅紅的,腫腫的,眼珠子像整夜在水裏泡着。有一年正月裏,我去村莊東面的墳地裏給父親上墳,有人指着陳梅梅墳邊,一堆小小的荒草覆蓋着的土疙瘩對我説,那就是孫小武的墳。

幾年後,孫小文結婚了。孫小文的媳婦孃家在我們村莊東面一個名叫東寨子的村莊裏,我有幾次回老家時碰上孫小文的媳婦,抱着一個吃奶的孩子坐在她家院門口的門廊裏,臉扁扁的。孫小文像我們村莊裏的那些男人一樣,常年在西安工地上打工,只有過年或者收種季節才回一趟家。有一年,我回家幫母親收麥,在村口,我碰上了孫小文。我和孫小文打了聲招呼,剛説了幾句話,孫小文就提着鐮,向村莊外面的麥子地裏走了。孫小文戴着頂草帽,他走路的樣子像村莊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頭低着,身子向前傾着,兩條腿一擺一擺的。孫小文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有一年,我聽人説,孫小文的父親退休時,孫小文頂替父親進了咸陽的軍工廠,當了車工。後來,又聽説,孫小文在工廠裏上了一年多班,工廠裏的工資根本不夠養活媳婦和孩子,他又去西安,和我們村莊裏的人一道在西安工地上打工。有一天,我在羅局鎮上下了車,忽然看見公路邊立着孫小文。孫小文説,他回咸陽的工廠上班了,他的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了,城市裏的教學質量比農村要強些。孫小文還説,他買了別人的二手房,因為去銀行貸款需要證明,他剛去了趟鎮上的派出所。後來,去咸陽、西安方向的長途班車來了,孫小文握了握我的手,就上車了。在孫小文踏上車門的一瞬,我忽然看見,孫小文滿頭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此後,回老家,路過孫小文家的院子,我看見,孫小文家的土牆院牆豁豁牙牙幾乎快剩下半截了,透過院牆的豁口,可以看見院子裏一簇又一簇的雜草,和落滿院子的厚厚的桐樹葉和楊樹葉,看來,孫小文家裏已有好長時間沒有住過人了。

我有好多年已沒有見過孫小文。不知道,他現在在咸陽生活得好不好?在那些油菜一片片黃燦燦的春天裏,他會不會想起他的母親,那個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給過他痛苦和屈辱的瘋子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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