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回家》的散文隨筆

來源:文萃谷 1.67W

路一臉的不信,壞壞的笑,大概覺得我在吹牛。我片刻狐疑,向記憶深處求證,再目測學校與我家之間的距離——兩山之間,上下溝坎,五分鐘跑過來,我有這速度?是不是記錯了?

關於《回家》的散文隨筆

我站在高處,前方直線距離兩千米的半山上是我家,身後五十米是學校,腳下石砌台階是最近幾年做的,異常陡窄,一個人在前面呼哧呼哧的走,像踩着下面那人的頭,另一個呢,臉與人家腳後跟直接銜接。當年,它是一條名副其實的羊場小道,土路,碎石,灌木荒草,適合巖羊生存。此時,我可以確定,少年的我,從家裏衝出來,一口氣跑下半山,飛過田埂,躍上陡坡,衝進教室,絕不會、也不敢超過五分鐘,我的步點剛好踩到上課鈴的句號上。

路不信也是正常的,無論長度還是難度,單憑兩條腿五分鐘完成,確實難以置信,但這是真的。不過這不是我的專利,我跑得到,我的同學,比我大比我小的都跑得到。

拜劉蘭芳單田芳他們所賜。當年,我們被他們唾沫星子亂濺的評書迷得七葷八素找不着腳後跟,楊家將、隋唐演義、岳飛傳,開了眼界,也神速提高了我們的奔跑速度。我還羨慕過農民的作息時間——兩點上工。吃完飯,聽完楊家將一點半,翻個身再小寐一會兒。而學校的到校時間實在是讓人抓狂,恰好是一點半。可控時間壓縮到最少,也得五分鐘吧。遲到也是一件煩心事,人家上課,你和少數幾個人,低頭一行,在大門口罰站,供幾千人觀瞻。無論臉多厚,也能在瞬間臊沒了。

於是,我豎起耳朵,不落下一句精彩,目光鎖定堂屋大擺鐘的指針,人在門檻,一隻腳裏,一隻腳外,無形中彷彿有一根火柴對準火柴砂,五分鐘一到,嚓的`划着,點燃引線,人如出膛之彈、離弦之箭,“咻”的射出去,風一樣直奔學校而去。腳底生風無外乎如此了,“狂奔”大概也就這個狀態吧。

學校大門自然是罕見的堵。彼時,一羣奪命似的學生,洪水一樣湧向教室。這股洪流,曾把人強行卷進別人教室,曾橫亙眼前、而咫尺之遙的自家教室門卻難以抵達。

我由衷的佩服兩種人,一是家境好、上學能帶收音機的,坐在教室不緊不慢的聽。這種人極少,誰家富裕到有兩個收音機?誰家父母兄弟姐妹大公無私讓你一人霸佔?那是全民的樂事。

還佩服有定力的人,人家不聽評書,按時到校,好好上學,也不見得少了什麼。我總是心有不甘,總想知道狂奔的那五分鐘講了什麼。課間休息,有人惟妙惟肖的的模仿,“哐”的一聲,猛敲驚堂木:六郎楊延昭!岳飛嶽鵬舉,“鐺啷啷…”

我也佩服自己,猿一樣腳不沾地的飛過來,沒摔過跤,沒磕過碰過,大氣不喘,面不紅耳不赤,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功夫。要知道,當年這條道,十米的坦途都找不到。

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我走了三年。線不筆直,相反,它像一隻胃,裝着漂亮規則的鐵路、堆成山的煤台、碧綠的麥田、松樹林,村落。房子像從一個大袋子裏倒出來似的,從坡頂稀里嘩啦滾下來,三個一堆兒,五個一簇,星羅布,錯落有致。夏天很美,房子都半掩在綠樹裏,只看見紅的灰的屋頂。冬天荒蕪,如果心情不好,勾起來的都是悲愁。

村頭有個澇池,淹死過一頭豬。一圈的核桃樹是大人們圪蹴着吃飯閒話的地方,有一個石碾安在那裏。小孩子總想下水玩,但不被允許。三娃膽大,有一年,他光着上身下水,拿一塊厚木板當船,木棍子作槳,快速的划水,船就繞着澇池邊緣駛,池邊一片喝彩。三娃得意非常。父親不讓我看,我想看船怎麼靠岸,人怎麼上來,我覺得人安全上岸是個大問題,為什麼不讓人看呢?

溝道里的空山水聚成溪流,時有時無,看季節狀況。濕地卻是長滿了豐茂的節節草,綠的晃眼。誰家挖了眼淺淺的泉子,供牛羊飲水,我在這水裏洗過手,浸過頭髮。我想披髮,又怕老師罵,走過水泉子的時候,就把頭髮浸濕了。那是我對美的第一次嚮往吧。

有條近道從濕地穿過,墊腳石總被人踩進泥裏。我向來不繞路,布鞋上每天都沾滿泥漿。

夏天的濕地自然歸蛤蟆所有,暖春時,我們提着罐頭瓶抓蝌蚪。水太少,沒有魚,也不見螃蟹。

賴犢子是蟾蜍的俗稱,長相醜陋。老人們講,賴犢子爬到腳背上是最噁心的事,要防備着遇上麻煩,他們説它也是一味好藥。

站在路口,直直望過去,對面就是我的童年。我在這裏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在水泉子邊洗衣服晾衣服抓浮游生物,跟我媽割麥拔黃豆抬土墊豬圈,眼饞鄰居成熟的梨杏但不敢伸手,英子家門口爬過一條大蛇,從此我不敢去她家,挎着大籠,在玉米地裏拾瓷瓷一筐子豬草,只留一孔縫隙容細瘦的胳膊穿過去,剜核桃技術醇熟,剝核桃更是好手。我的家鄉到處都是核桃樹,嫩核桃仁是世間最美。

每個夏天,我都半定居在屋後的大核桃樹上,寫作業,吃蜂蜜炒麪,抓蟬兒,坐在樹丫上,自由自在的晃悠着乾瘦的細腿,我還在合適的枝幹上睡午覺,我媽喊我吃飯,只要出門、抬頭,對着幾棵大樹喊一聲,我立馬“哧溜”落地。她早被我氣夠了,索性不説。

陶瓷廠在我家坡下,隔段時間出一次陶器,圓柱體的,不知道幹什麼用。陶渣碎片顏色瑰麗,常使我留戀,撿好看的揣在兜裏,又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媽洗衣服時就掏出來扔了,它們經常劃爛我的口袋。陶瓷廠也燒過耐火磚吧?否則村裏人為什麼常拿這東西罵人。

白家和宋家住在陶瓷廠,油氈房好矮,窗户對着路邊,屋裏人説什麼聽得清清楚楚。白嬸子見天拿着笤帚疙瘩追打軍平哥,軍平哥跑得比我還快。人人都喜歡宋家姐妹,文靜,美麗,和善,舉手投足全是風景。

我告訴路:“我們兩週回來一次,過禮拜天,外婆和爺爺老早就買了好吃的等着。一家人睡一個大炕,冬天,炕燒的滾燙,你在炕上蹦跳。”

我記錯了,睡炕的是我,光腳在炕上蹦跳的也是我,我媽擔心炕被跳塌,呵斥的也是我,坐在枕頭上吃粉條的還是我。

“咱們還在這裏過過一個年呢,你喝醉了,小臉通紅,在院子裏踉踉蹌蹌。”

路很興奮,追問他喝的什麼酒?喝了多少?什麼時候?

“那年,很大的雪把咱們隔在這裏,你爺爺年三十跑到街上給你買新衣服,大的小的買了三套。除夕夜,你非要喝爺爺的葡萄酒,喝了還要,三半杯喝完以後,就在院子裏東倒西歪晃晃悠悠了,全家人都看你耍酒瘋。你還不到三歲,裝了滿滿一口袋壓歲錢。”

提過年這事是因為我有糾結。

在我老家,出嫁的女兒在孃家過年是犯忌諱的事,湊巧那年我哥放煙花崩了手心,肉皮都炸黑了。

雲大姐就是個例子。她嫁到外縣,户口落回孃家,操心受累比誰都多,一旦家有禍事,就都把責任推到她身上。她住在我家北邊。

當年,我們村富,有煤礦,有汽車運輸,萬元户還是傳説的時候,我們村已經過半了,分紅的時候,隊長給大家叮嚀,錢都存信用社去,不準出去胡説,不準在家裏放,小心招賊。村裏的女孩都不願外嫁,都想把户口落在本村,這是嚴格禁止的,但云大姐是個例外,他爸是隊長。我大姐也是例外,但功勞歸我媽。

我和隊長家家緊鄰,他家九個娃,加上八十歲的老外婆常住,老老少少十二口人,隔三差五有人咳嗽感冒,隔三差五央我媽這個赤腳醫生下去看病。他家小女兒沒過白天時昏迷不醒,醫院讓抱回去,説看不好,病根找不到。我嬸子不死心,抱到我家試試,結果被我家赤腳醫生救了一命,有幾根頭髮勒進孩子的中指和無名指根部,感染髮炎。真奇怪,我媽一千二百度近視,晚上走路都很小心,幽暗燈光之下,怎麼就發現那嵌進肉裏的頭髮呢?還是小六丫頭命大啊。老外婆小腳、高齡,三天兩頭鍼灸,全是派他們家老三攙我媽下去施針。

我姐跑去水泥廠當工人,幹窯上最苦的出料活兒,上班就在煙熏火燎的水泥爐旁邊,她四十九歲支氣管哮喘病發去世,十幾年後我才醒悟,她是塵肺病職業病。

我姐拿全廠最高的工資,一月三十七塊五,十七塊五自用,二十塊交我媽補家,肯吃虧,能下苦,對人好,在村裏很有口碑。當然,我姐夫是鐵路局職工這理由也很充分,三段十一隊正在村裏修鐵路,關係處的都不錯,户口不安在本村安在哪兒?

我媽是醫生,我就有紅棉襖穿,有白皮點心吃。

我媽擅長婦產科,時常有人慕名託人來找,她驕傲的説,經她接生的孩子沒有一個得四六風的,母子平安百分百。我們那兒有講究,孩子出生,主家要備一碗紅糖雞蛋招待醫生,給二尺紅布和一包點心,有避血光的意思。當年,這是不菲的禮物,我沒人的時候翻開櫃子,從點心包旁邊挖個洞掏點心吃。路問我為什麼不打開來拿,一是手忙腳亂沒有做賊的淡定心態,總擔心我媽回來尷尬。另外我也試過,點心包拆開再包起來難,恢復到原樣根本不可能。

我媽去世前,叮嚀我姐務必做兩隻封口的紅布袋,裹住她的手,她説一輩子接生,見血太多,閻王會剁手。我媽從不迷信,我姑端着水碗拿着筷子唸唸有詞送神遣鬼時,我媽在一旁笑,臉上分明寫着“沒文化、愚昧”的字樣。

雲大姐她爸是個能人,很會嫁接果樹,但不知為啥選中一塊下濕地讓女兒蓋房。這塊地實在不詳。開挖地基時,挖出個太歲,一團粉粉的肉,隊長一杴扔出去老遠,幾天後,老大拖拉機翻了,砸壞右腿。起牆時,老四上樹摘杏兒,摔斷了左腿。房樑上好還沒來得及苫瓦,村裏煤礦瓦斯爆炸,雲她爸死了,屍骨都沒法弄上來。半年多發生這麼多事,村裏人議論紛紛,説地基沒瞅好,太歲動不得。幾個弟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説這都是雲姐住在孃家惹的禍。

我姐也住孃家,那幾年順風順水,幹啥成啥,雞都沒死過一隻。九十年代搬出去之後,這種幸福美好的日子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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