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會面-經典散文

來源:文萃谷 1.12W

一個明晃晃的早晨,我坐在辦公室屬於我自己的那把木椅上出神。一些年代已經很久遠了的往事,一些面目已經很模糊了的人影,紛至沓來,一一閃現,全不顧我已變得麻木了的腦袋瓜裏是否能盛得下它們。於是我心潮起伏,歡樂、痛苦、思念、渴望……感情的大海波滾浪湧,奔騰不息。我奇怪我的胸中怎麼會藏着那樣一片豐富而深邃的大海,以前不曾感受過它的汪洋姿肆、變幻莫測,或許感受了也很短暫,就像仲夏夜夢中的潮水,還沒來得及撞擊成浪花就又悄然隱退了。

難忘的會面-經典散文

我胸中放得下一片大海嗎,大海是那麼遼闊、深遠?!呵,我胸中的大海,那是蔚藍色的感情的大海!有時它平靜得就像沉睡一般,有時又激盪不已、七彩紛呈,斑斕成一部永久迷人的童話……

一九七五年。

那年春天來得格外早,徐徐和風,楊柳依依,正是濕潤的、酥軟的那種“暖風吹得人慾醉”的季節。

年前表弟來了封信,説翻過年就來看望我們,還説準備把姑姑的墳遷回去和姑夫的合葬在一起。自打接到信後,我們全家人開始天天盼,天天盼,那種“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的感覺如絲如縷,竟越來越濃、越來越濃了。但眼看三月的一大半日子就要過去,而表弟仍遲遲不見蹤影,不免叫人焦急,覺得時間也一天天過得特別慢。

那時候我參加工作已經七個年頭,單位離家遠,只能一週或一月回一次家,平時住在廠裏的單身宿舍。

一天上午,正幹着活,迎春來到車間説:“你家山西的親戚來了,你快回去一趟吧。”

“真的嗎?”我心裏抑不住地驚喜。

迎春和我68年底很幸運被學校分配進廠當了工人,他天車工,我鉚工,不在一個車間。我們兩家是數十年的老鄰居,我倆又是同學,兩家關係一直不錯。我心想,看來他最近是回了趟家,要不怎麼能知道這件事呢。

第二天請好假,一大早就急匆匆地朝家中趕去。我家在郊區的阿幹鎮,從西固要換乘兩路公交車,還得再走半個來小時才能到。一路上我心裏像揣了只兔子,忐忑不安,坐在公交車上,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城市面孔那樣熟悉:寬闊的街道,明亮的商店櫥窗;一輛輛急馳的小轎車,街道旁花壇裏開得燦爛的迎春花,而此時我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和回憶,心裏揣摩着將要和表弟見面時的種種情形……

其實表弟和我同歲,只不過他生日比我小几個月而已。小時候我們在一起,後來他隨父回了老家,一直在山西稷山縣三界莊村。離開時還不到十歲,被繼母虐待不説,緊接着父親溺水亡故,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受盡屈辱磨難,飽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唉,一晃十好幾年都過去了,現在他成家有了孩子,命運早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可畢竟這麼多年不見,我們還能相互認得出來嗎?見了表弟我該説些什麼?怎麼問候?我會抱怨他讓我們等了這麼久、這麼不容易嗎?也許我們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陌生,也許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但不管怎樣,能見到久別的表弟總是件值得讓人特別高興的事。

就要到家了,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感到越發不踏實。我站在院子外斟酌了一會,走進去,出乎意料的是家裏一片寧靜。進到屋裏,看到小妹妹坐在小方櫈上看書,炕上躺着一個人,睡得正香甜。

小妹抬頭一見是我,就輕聲地説:“山西的表哥,剛睡着。”

我點點頭,心裏面多多少少有點失落。真沒想到我們會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相見的,既沒有一路設想的久別重逢的驚喜,也沒有喜出望外、情不自禁的擁抱,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

“就他一個人來了嗎?”我輕聲問小妹,順便小心翼翼地把隨身攜帶的一個黑色手提包放到了桌子上。

小妹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我望着炕上的表弟,他側着身子,臉朝炕裏面,上身穿草綠色軍便服,下身是深蘭色褲子,沒脱鞋,雙腳就吊在炕沿邊。他的兩條胳膊彎曲在胸前,一隻手掩住了大半個面部,使我無法看清楚他的容貌。

我見表弟身上沒蓋啥,準備拿條褥子給蓋上,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毛毯、毛巾被什麼的。小妹擺擺手説:“不要緊,炕燙得很。”

於是我坐在炕跟前一把椅子上,問:“他什麼時候來的?”

小妹妹説:“二十一號早上,九點多,你剛從家裏走,表哥就來了。”

此時,屋子裏十分安靜,只有燒在地中間大烤箱上的.一把鋁壺裏的水發出了“吱,吱”的響聲。我聽完小妹的話覺得很遺憾,就想立刻搖醒表弟,但還是盡力剋制住自己,只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炕上那個正在熟睡中的人。

家裏其他人都不在,我知道:父親上班,大妹妹在榆中插隊,兩個弟弟上學,還有二爺到外面下去了;而母親,小妹妹告訴我去買東西了。

我坐了一會,懷一點沮喪的心情,起身來到廚房,順便躺在二爺睡的小炕上,平時回來我也是睡在這裏的。也許一路顛箥有點累,漸漸我的眼前模糊了起來,朦朦朧朧的,內心深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緩緩地述説。

——你已經準備了很長很長時間。在北方繁忙而又緊張的秋季,在黃燦燦的穀子和雪白的棉花終於收穫完,地頭上的柿子熟透了並紅紅的掛在樹梢上的時候,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你決定去西部的一個小鎮。從三界莊村到西部小鎮,兩地相距一千多公里,太遙遠了呵!但自從那一刻起,你就開始選擇,開始準備——你選擇了一種憂鬱的眼神,選擇了一種熱切的思念和渴望。你用目光、用聲音、用回憶準備;你用一顆滾燙的心,用你發自內心的呼喚,用你厚重的等待和長久的企盼準備。你準備着遙遠,準備着西部,準備着儘快踏上西部那個小鎮的道路……

小鎮喲,遙遠的小鎮,記憶中曾經的故鄉!那裏的山川草木,無不在告訴一個童年的你;那裏的街道房屋,又無不在憶起一個童年的你。你多想重温過去的故事:兒時的夥伴,不知是否還住在原處,幾回迴夢中相見,一個個童真未泯,鄉音依舊。而在你出生的小院裏,低矮的房屋,狹窄的過道,潮濕的地面,噪雜的人聲,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只要一想起心口就會怦怦直跳。你多想再去看看小院呀,那怕只坐一坐,那怕只看一眼,心旌也為之搖盪,因為那是對你心靈的一種慰藉,因為那是深埋在你內心的一種不可抑制的訴求。

小鎮喲,遙遠的小鎮!那裏有陡峭的山巒、淙淙的溪水,有彎彎的小路,還有你最可親近的舅舅一家人。你的母親也在那兒,只是她一直沉睡着,不曾見你,所以直到現在母親的模樣還是模模糊糊的,記不大清楚。對於你來説,母親留在記憶中的多半是個夢。記得在安徒生童話中,當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一根火柴時,就能見到日夜思念的媽媽,而你卻只能在夢中同媽媽相見,夢醒後一切都化作烏有。於是你在心底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呼喊:“媽媽,媽媽!”不知有多少次,你就這樣呼喊着,淚流滿面,再也難以入睡。

小鎮喲,遙遠的小鎮!多少次你都藉助想象的翅膀,飛過了山川河流,飛到了小鎮的身旁。你對大山傾訴,對小溪細語,對山路訴説,好象有永遠説不完的話題。就這樣,你日復一日地同小鎮交談着,而每一次你都被小鎮深深地打動了。交談中,你心裏是那樣的甘甜滋潤,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就象瀑布一樣往下流,可你從不擦乾,只任其漫溢。而小鎮總那樣深情地注視着你,用嗚嗚的風聲,用嘩嘩的水聲,用嗡嗡的礦井壓風機的轟鳴聲來安慰你、回答你和呼喚你。

小鎮喲,遙遠的小鎮,曾經養育過你的西部小鎮!那一段割捨不下的往事情懷,怎不叫你魂牽夢繞、掛肚牽腸?你知道,故鄉的全部含義在於演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如果沒有故鄉,沒有身世,我們何以確認自己是誰、屬於誰?你想起來有人曾經説過:故鄉是有容顏、有記憶、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如果不能追溯人的重要生命特徵和精神基因之來源,那故鄉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地址,而我們也絕不會有絲毫對故鄉抒情的心靈基礎!

於是你渴望回到小鎮,渴望一頭撲進親人的懷抱!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嗵嗵嗵的腳步聲扯斷我的思緒,把我從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夢幻中喚醒。我一骨碌坐起,揉着發澀的眼睛。

這時表弟已進到廚房。

“哥!”一聲親切的呼叫,讓我一時不知所措。我急忙跳下炕頭,緊緊地握住了表弟的手。眼前的人既覺得熟悉,又有點兒陌生,瘦削的臉頰,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樑,除皮膚因長期風吹日曬顯得有些黝黑外,他與我竟是那樣的相像。

呵!這是我日夜思念的表弟嗎?我興奮地忘記了整理一下睡容,就急忙拉着表弟來到正屋。我的蓬鬆凌亂的頭髮和壓皺了的衣服,和表弟整潔乾淨的衣着形成了對比。但管不了這些,我拉開桌子上黑手提包的拉鍊,匆忙從裏面拿出一大把糖要塞到表弟的手裏,那是託單位上的人剛從上海捎來的大白兎奶糖。

表弟被弄得不好意思起來,拉住我説:“看你,我又不是小孩……”我不禁卟的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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