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大黑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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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的時候,我們村的支部書記家裏養了一條大黑狗。這條狗,是我所認識的狗之中,最有才、最有個性,同時也最有意思的一條狗。

那條大黑狗散文

這條狗很大很大,大得有點不可思議。初次見到的它時候,我驚歎於一條鄉間土狗何以會長成這般模樣。它足有半人高,方頭大臉,眼神陰鬱,兩隻巴掌大的耳朵很有風度地耷拉在腦袋兩旁。它的毛色純黑,沒有一根雜毛。背部油亮的長毛,黑色瀑布一樣向身體兩側流淌下來。它或站或蹲在那裏,感覺就像是半堵黑色的牆。倘若事先沒人告訴你這是條狗,你沒準兒會以為自己是看到了一頭狗熊。

事隔多年以後,當我認識了一種樣子像狗的、叫做藏獒的動物之後,我總算搞明白了,當年支書家的那條大黑狗,之所以長成那個樣子,鬧不好是跟它們有着某種遠親關係。

鄉下的人們,通常是不太重視為自家的狗啊貓之類起名字的,支書也不例外。不要説貓狗了,就是自家孩子的名字,又有幾個好好起得啊。所以,支書家的大黑狗,起先是沒有名字的,只是被自家主人“狗子、狗啊、黑狗”什麼的亂喊一氣。

認識了這條大黑狗之後,我覺得像這樣一條名狗,竟然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比較有派的名字,實在是有些屈才了。於是,便自以為是地為它取了個名字——大熊。不管別人怎麼看,我自己覺得這名字還是比較形象的。沒成想,過了不長時間,這個名字就被大黑狗自己,乃至其家人、鄰居們欣然地接受了。

我打小就比較喜歡狗啊貓啊之類的小動物。有了同它們套近乎的機會,我一般是不會放過的。為這,沒少受家人的責怪呵斥。下鄉之後,見支書家有這麼一條名狗,自然很想去認識結交一番。因而,便時不時地往支書家跑,不是為了巴結人,實在是為了那條狗。那個時候,我是真沒有如今的人們這般成熟,或者説是油滑。

村子裏的人告訴我,沒人敢招惹這條被我稱為大熊的狗。跟一般的狗不同,大熊幾乎從不亂吼亂叫,也不喜歡呲牙咧嘴,但卻經常動真格玩實的。這又應了那句“咬人的狗不叫”那句老話。比方説有一回,它正在家門口聚精會神地對付一塊骨頭。一個半大孩子動了好奇心,非要近前零距離觀察瞭解一番。結果,就被大熊結實地給了他一口。這一口,後果比較嚴重。那個名叫俊修的半大孩子,在炕上躺了大半個月。因為這件事,他的名字也被同伴們改成了“狗修”。所幸的是,大熊不是狂犬病毒攜帶者。“狗修”如今五十多歲了,依然健康壯實地活着,便為明證。

事發之後,支書的老婆提了掛麪、雞蛋,往“狗修”家跑了好幾趟,方才把事情圓了過去。雖然此次事件的主要責任者,好似並不是大熊。如果非要較真,那也只能怪支書沒把自家的狗給栓好。話又説回來了,那個時候鄉下老百姓養狗,也沒見有誰家是栓着的呵。假如這事發生在萬惡的舊社會,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地主惡霸放惡狗咬窮人的典型罪狀。

“狗修”事件之後,得不到大熊的首肯,再沒人敢隨便進入,甚至靠近支書家的大門了。聽鄉親們如是説,我自然不敢貿然去接近大熊,而是比較聰明地採取了迂迴的方式。我先是同支書家的孩子們套近乎,然後適當地向大熊表示一下親熱。再往後,不時地帶些食物喂喂它。大熊不是那種訓練有素、只吃自家食物的名貴犬或貴族狗,並且時常餓肚子,所以並不反對別人拿食物給它吃。慢慢地,我就跟它混熟了。鄉親們打趣道,這狗也懂嫌貧愛富趕時髦啊,喜歡跟城裏人拉拉扯扯。

支書家裏有好幾個孩子,我下鄉的時候,最小的才三、四歲的樣子。在自家人面前,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大熊都很温順乖巧。支書家最小的那個孩子,可能看大熊不大順眼,經常對它拳打腳踢,或者是拿它當馬騎。而大熊卻逆來順受、一聲不吭,真是邪了門兒了。

大熊一般不四處亂跑,多數時間是趴在自家門口打盹。看上去,它像是無精打采、有些懶惰,其實履行看家護院的職責,一點也不馬虎。比方説,誰家的雞鴨鵝兔之類,只要不經允許進入了它的地盤,甭廢話,準是一口拿下,不留活口。而支書家雞鴨鵝兔之類養的品種挺全,大熊卻跟它們融洽相處,從無口舌之爭。

有一次,一隻貓未經批准,悄悄進入了大熊的領地。正在院門口睡覺的大熊,迅速翻身而起,飛快地衝進了院子。那隻貓見勢不妙,趕緊躥上了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不會爬樹的大熊便蹲在樹下,虎視眈眈地盯着貓看。過了一會兒,那貓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能悻悻地跳到牆頭上,然後再跳到了牆外的衚衕裏。就在此時,大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上牆頭,隨後如餓虎捕食般一躍而下。那隻放鬆了警惕的可憐的貓,還沒反應過來便喪身狗口。

支書在村裏是個很有權威的人。不知是不是在支書家呆久了的緣故,大熊的譜兒似乎也慢慢地大了起來。比方説,只要它在門口呆着,過路的行人必須要對它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尤其是騎車的人。如果你大搖大擺地從它面前經過膽敢不下車,那沒二話,撲上去一口拖下來便是。附近村子先後有幾個人,因為不知道這規矩,就不明不白地遭了殃。好在大熊下嘴通常還比較有數一些,以把人弄下車、讓他們懂得規矩禮貌為原則,一般不怎麼傷及皮肉。但是連摔帶嚇的那一傢伙,也讓人夠狼狽的了。

為了大熊的這個習慣,支書和他老婆沒少點頭哈腰地跟人家賠禮道歉,偶爾還會破點小財啥的。公道地説,支書兩口子是挺厚道的人,不僅對他家的孩子和雞狗鵝鴨是這樣,對其他人也是這樣。

從這件事情上,看得出大熊是條智商蠻高的狗。試想,它如果經常傷人,不管支書兩口子怎麼心疼它、袒護它,它那小命恐怕也早就沒了。而它採取的這種做法,既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又不至於危及自己的性命。高,真高。所以説,不論做什麼事情,把握好度是非常重要的,大熊大約也很懂得這個道理。

雖然我很喜歡大熊,但是也同它發生過比較嚴重的矛盾衝突。下鄉之後,我在知青點養過一條被鄉親們遺棄的黃狗。這條狗,論個頭、長相和氣派,比大熊那可是差大發了。但它的忠誠度,卻一點也不亞於大熊,況且它有個顯著的優點,那就是比大熊要謙虛得多。

有一回,村上宰了一頭喪失勞動能力的'老牛,分給了我們知青一些牛肉。當天沒來得及加工,我們便將肉放在了伙房裏。晚間,我們的院子裏響起了比較激烈的、聽上去像是狗與狗打架的聲音。對於累了一天的我們來説,睡覺是第一要務,除非天塌下來,沒人捨得離開温暖甜蜜的被窩。所以,也就沒人起身看個究竟。

第二天一早,我們心疼萬分地發現,那些牛肉不見了蹤影。知青點上幾個一直惦記着吃狗肉的傢伙,認定罪魁禍首是那條黃狗,便將其冤殺了。在他們興高采烈地收拾黃狗的過程中,發現了它的胃中除了有疑似大熊的毛,其它就一無所有了。顯然,黃狗只是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為了無辜的黃狗,我同一個知青夥伴還發生了後果比較嚴重的暴力衝突。這件事,我在知青生活雜憶系列《黃狗的遭遇》中,有過比較詳細的描述。

雖然跟大熊平時關係不錯,但事情發生之後,我還是對大熊充滿了怨恨,一直想找機會為可憐的黃狗出口惡氣。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好找,因為大熊比較戀家一些,況且我也不想讓支書及其家人們看到這事兒。

好多天之後,我終於覓得了機會。趁支書家人不注意,我花言巧語地把大熊哄進了知青點的院子。當它不緊不慢地吃完了我給它的乾糧,以自己獨有的方式,不失尊嚴地向我表示親熱的時候,我高高地舉起了藏在身後的木榔頭,照着它的腦瓜狠狠就是一傢伙。伴隨着“嗷——”地一聲長長的慘嚎,大熊像個陀螺一般,低着腦袋在院子裏飛速地轉了十幾圈之後,方才落荒而逃。

儘管不明不白地吃了我一記悶棍,大熊倒是並沒有記仇。後來見了我,也沒有打算實施報復的意圖,只是神情裏有點兒低眉順眼的緊張感。過了些日子,我們便和好如初了。畢竟是條狗嘛,犯不着跟它一般見識的,況且它一直就對我不錯。

雖説智商不低,但大熊畢竟只是一條狗而已。在那個時代,它不能分清哪些人是沒脾氣的老百姓、哪些人又是説了算的官員什麼的。因而也就不知道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可以惹。在大小官員都有輛奧迪皇冠別克雅閣,最次也是桑塔納捷達之類坐坐的今天,以它的智力,倒是很有可能分辨清楚的。衝老百姓抖抖威風也就罷了,對官員不恭不敬,後果就很嚴重了。曾經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大熊,終究沒能逃脱讓人吃肉喝湯的悲慘下場。

一天,公社新來的武裝部長騎車來我們村檢查工作。這位老兄也是個比較愛擺譜的主兒,我在知青雜憶系列中也提到過他。別説他不知道大熊的什麼鳥規矩,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尿它那一壺的。但是大熊沒見過他,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哪路神仙。既然他趾高氣揚地路過家門不下車,沒辦法,那就強迫他下吧。當時正值寒冬臘月,武裝部長被搞得樣子很不雅觀。摔了個仰八叉不説,頭上戴的那頂“三片瓦”棉帽,也打着旋兒滿地亂滾。幾個頑皮孩子在一旁看得拍掌大笑,其中有個比較有才的,還當場編了兩句順口溜:“騎車子的官兒四腳朝了天,‘三大扇兒’的帽子亂轉圈!”那種“三片瓦”棉帽,鄉親們俗稱“三大扇兒”。

感覺遭受了奇恥大辱的武裝部長,自然火冒三丈。聞訊趕來的支書,儘管雞啄米般不停地陪着不是,但卻無法讓武裝部長消氣並原諒大熊。武裝部長狠狠地訓斥了支書一通,並限他將狗栓好,三日之內自己將親自前來執行對大熊的死刑判決。也就是當時武裝部長沒有帶槍,若是帶了,大熊沒準兒當場就給斃掉了。

鑑於武裝部長的那番話,綱和線上得都比較高,比如思想、階級、立場、感情、趣味、作風啥的,支書不敢、也不能再袒護自家的愛犬了。三天後,大熊沒等到被執行槍決,先就被支書忍痛送進了湯鍋。在興高采烈地吃肉喝湯的人當中,自然不會少了那位武裝部長。在極少有機會大吃大喝的當年,大熊那身肥美結實的肉,想必讓他過足了癮。

在這場盛宴的參加者當中,是沒有支書的,更輪不上我了。當然了,即使讓我去,我也不會去的,畢竟大熊曾經是我的好朋友啊。

悲夫,大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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