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讀書筆記

來源:文萃谷 1.02W

難得難得,我愛谷歌快照,幾篇丟失的文字居然找回來了,特此感謝給我出了個好主意的紅太陽:

一片讀書筆記

旁人説,歐亨利的這篇小説的主題是人性-愛,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温情故事,可是在我這樣一個死賣字兒的眼裏看來,這篇小説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哀歎一個主題,那就是我等藝青OR文青的悲慘命運。

從小説的一開始,着重描寫的就是藝術青年,也就是藝青的落魄和悲慘:

“……有一次,一個藝術家發現這條街有它可貴之處。如果一個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賬款,在這條街上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的時候,突然碰上一文錢也沒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因此,搞藝術的人不久都到這個古色天香的格林威治村來了……組成了一個“藝術區”。”

這是華盛頓廣場西邊貧民窟的景色,也就是藝青們追求夢想的天堂。歐亨利這裏很幽默地説,選擇這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商人收賬都不容易。拋開他的幽默不説,起碼有一點事實反映出來,藝青們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花費都很難支付得起。

但這還不夠,小説裏的兩個女藝青窮得連這樣一個貧民窟的房子都住不起,還是兩個人合租的。

從這些細節入手,藝青們的落魄和窮困,一目瞭然。

歐亨利的筆其實很鋒利:“她架起畫板,開始替雜誌畫一幅短篇小説的鋼筆畫插圖。青年畫家不得不以雜誌小説的插圖來鋪平通向藝術的道路,而這些小説則是青年作家為了鋪平文學道路而創作的。”

就這一句話,把藝青和文青全照顧到了,二者其實是一路貨,他們或者我們就像這個蘇一樣:落魄、窮困,仍然在追求心中的夢,夢想着美好的生活。直到終有一天,被日復一日的這種生活壓迫和折磨得喪失信心,喪失希望。

蘇還沒喪失希望,她還在為生活而掙扎,還在畫畫“換了錢給她的病孩子買點兒紅葡萄酒,也買些豬排填填她自己的饞嘴”,而另外兩個主人公卻已經喪失了希望,他們就是生了病的瓊西和老畫家貝爾曼。

瓊西得了肺炎,醫生説“每逢我的病人開始盤算有多麼輛馬車送他出殯的時候,我就得把醫藥的治療力量減去百分之五十”,瓊西就是這種人,她數常春藤葉子,説葉子掉光了她也就死了。瓊西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瓊西的感情現狀是一片空白:“她心裏有沒有值得想兩次的`事情──比如説,男人?”“男人?”蘇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聲説,“難道男人值得──別説啦,不,大夫;根本沒有那種事。”瓊西的身心都奉獻給了藝術,她惟一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去畫那不勒斯海灣”。

這樣的女孩想死,也就是放棄了畫筆,放棄了對未來的追求,歸根結底,她喪失了繼續生活的勇氣和希望。

老畫家貝爾曼則是另一種類型:

“貝爾曼在藝術界是個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的畫筆,還是同藝術女神隔有相當距離,連她的長袍的邊緣都沒有摸到。他老是説就要畫一幅傑作,可是始終沒有動手。除了偶爾塗抹了一些商業畫或廣告畫之外,幾年沒有畫過什麼。他替‘藝術區’裏那些僱不起職業模特兒的青年藝術家充當模特兒,掙幾個小錢,他喝杜松子酒總是過量,老是嘮嘮叨叨地談着他未來的傑作。”

這裏還再説貝爾曼原先還動過筆的,可在蘇去找他做模特兒的時候,“角落裏的畫架上繃着一幅空白的畫布,它在那兒靜候傑作的落筆,已經有了二十五年”。

貝爾曼沒有像瓊西那樣放棄生命,但毫無疑問,他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放棄了畫筆,把生命投入了酒精,他仍然嘮叨着自己的“傑作”:“總有一天,我要畫一幅傑作,那麼我們都可以離開這裏啦。天哪!是埃”但人已經變得現實,對他而言,理想已經變成了白日夢。

這裏要説到“傑作”。傑作這個詞兒反覆出現,我倒覺得很有諷刺意味。藝術殿堂的傑作,對藝青來説應該是極為神聖的東西,在老貝爾曼嘴裏卻是離開貧民窟的通行證。老貝爾曼在悽風苦雨裏用生命完成了他的“傑作”,那片已假亂真的常春藤葉救了瓊西的命,可這對老貝爾曼來説,是他所一直唸叨在嘴邊,時時刻刻想得到的傑作嗎?

然而老貝爾曼最後的這幅畫,卻是一張真真正正不朽的傑作。

在那個悽風苦雨的夜晚,他打着燈籠,拿起了二十五年都沒拿起的畫筆,完成了這片不凋零的常春藤葉。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其實不是瓊西的生命,而是年輕女畫家重拾畫筆的勇氣:“蘇,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灣寫生。”

瓊西恢復了健康,可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麼呢,就此一帆風順,生活幸福,完成人生目標?那不扯嘛,她還是得苦苦在貧民窟裏掙扎,還是得為了自己的理想去拼命。

記得跟老TOM説過胡椒跟佛教的寓言,其實我這也不過是佛教了一把胡椒而已。其實,讀任何東西所體會到的心得,其實都是自己內心的折光。

最後説説自己對歐亨利的感覺,他的小説跟傑克倫敦差別很大,文字比傑克倫敦簡潔直白,但細節描寫也獨有特色,最典型的莫過於結尾蘇對瓊西的那番話:

““我有些話要告訴你,小東西。”她説,“貝爾曼在醫院裏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兩天。頭天早上,看門人在樓下的房間裏發現他痙得要命。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冰涼冰涼的。他們想不出,在那種悽風苦雨的的夜裏,他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他們找到了一盞還燃着的燈籠,一把從原來地方挪動過的樣子,還有幾去散落的的畫筆,一塊調色板,上面和了綠色和黃色的顏料,末了──看看窗外,親愛的,看看牆上最後的一片葉子。你不是覺得納悶,它為什麼在風中不飄不動嗎?啊,親愛的,那是貝爾曼的傑作──那晚最後的一片葉子掉落時,他畫在牆上的。””

傑克倫敦對人與狼的交鋒,也是《熱愛生命》的高-潮部分純是實寫,細節不厭其煩的實寫,而在這裏,歐亨利卻純是虛寫,留給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結果是不分伯仲的震撼。相比之下,歐亨利的手法似乎比傑克倫敦更技巧一些。

歐亨利的小説在其他一些細節處理同樣出色,譬如對貝爾曼的相貌描寫:

“老貝爾曼是住在樓下底層的一個畫家。他年紀六十開外,有一把像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上的鬍子,從薩蒂爾似的腦袋上順着小鬼般的身體卷垂下來。”

這段文字是純限知視角,看似全景介紹,實則是蘇對老貝爾曼相貌的個人看法,比喻裏又是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又是藝術作品裏最長出現的森林之神薩蒂爾,又是小鬼,既形象貼切,又很符合蘇這樣一個藝青對他人相貌的感知聯想。

我之所以這樣説,是因為如果歐亨利篇篇小説都用這樣的藝術比喻描寫,那他只不過是個三流水準的愛好炫耀文字的死賣字兒的,可是對照一下警-察和讚美詩裏主角對警-察、侍者還有紳士與婦女的外觀描寫就可以發現,他的限知視角運用純熟,水平的確比我這類死賣字兒的強很多。

還有他對老貝爾曼的兩處性格描寫:

“此外,他還是個暴躁的小老頭兒,極端瞧不起別人的温情,卻認為自己是保護樓上兩個青年藝術家的看家狗。”“老貝爾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風流淚,他對這種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為然,連諷帶刺地咆哮了一陣子。”

瞧不起別人的温情,寫出了老頭兒的高傲;保護樓上兩個青年藝術家看家狗,寫出了老頭兒對她們的愛護,也體現了他把自己放棄了的希望寄託在了她們的身上;這時候提到眼睛老是迎風流淚,説明了他得知瓊西尋死的時候哭了;還有最後的咆哮,把他的孤僻和不善表達內心都寫了出來。

老貝爾曼得知瓊西的現狀後,“沒有心思當那無聊的隱士模特兒”,但仍隨着蘇上了樓,跟蘇“在那兒擔心地瞥着窗外的常春藤”,這些都為小説那充滿震撼的結尾打下了鋪墊,老貝爾曼,這個真正的主角形象也因此豐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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